陆大太太和一群女眷是在半个时后才登上轮船的。

    期间大太太和三太太两人闹了个不愉快,因为三太太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整整装了一个车顶，害的其他女人没了放置自己东西的地方，由此大太太站出来要三太太不要哦那个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考虑其他妯娌,结果三太太掐着腰便开始阴阳怪气的：“大太太你自然是把自己的东西都先塞到前一轮走的大哥他们车顶了,三个车顶都是你的，你真是站着话不腰疼。”

    原本一众爷们在家里，妯娌们即便不对付，也不会明着吵架，可现在不是搬家吗，人心浮躁，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有火气,这里又忙又乱,没人得清楚这份心乱从何而来，于是借由一点事便能生出一场骂战，还是四太太连忙站出来，主动把自己唯一的一个皮草箱子抱在腿上，：“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哪里就这样值得吵一架，一会儿那群男人们看见了,又该我们是女子,心胸和老七一样狭窄了。”

    大太太本着陆家老大的老婆名头,今天是绝不会主动下这个台阶的，非得要一个人哄，要老三媳妇儿道歉才算完，不然她大太太的脸面可往哪里搁？话还有没有人听？

    可三太太才不管这些，她的娘家可都在这里，这回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昨儿她求三爷将他娘家的哥哥也带上，那位哥哥是个残疾人，双天生就是没有的，多可怜啊，这么多年，就用脚写字，在乡下给人写对联，当个学生们都看不起的残疾老师，她这个当姐姐的跑了，谁来管这个可怜的哥哥？

    她好歹，三爷都没有松口，是船上人数有规定，你带一个人，她带一个人，最后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三太太昨儿真是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口不择言来了一句：“那凭啥老七就能带人呢？光带人还不够，把人家的狗都当个宝贝，你们这群哥哥也是好样的，一个个都怕个疯子！”

    “你够了没？！”陆三爷是不打女人的，可也遭不住太太这样没脸没皮一通埋汰，眼睛一瞪，那是不得了的凶狠，看得三太太遍体生寒，最后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跪坐在地上哭。

    三太太早先便知道陆家家大业大，做的都是比杀人放火没体面多少的生意，毕竟这个世道，人若没有一点儿狠心，没有一点儿冷血，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从前三太太是爱三爷那样一不二的帅气模样，如今却又因为老七喜欢的那个兔子带来的一条狗怨恨上了三爷。

    可你要她为了哥哥，硬气点儿，不走了，干脆和三爷掰了，带着哥哥去乡下躲躲风头，三太太也不乐意，她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最终连夜又给她那可怜的哥哥送去了一百大洋才算完，并吩咐照顾哥哥的那个买来的丫头，定要让哥哥同乡亲们在战火到来之际，躲到那前不久才修建起来的防空洞里去。

    防空洞建在上海郊外的石头山下，是周围八个村的生活保障。

    前年刚上任的县长是个爱民如子的，刚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剿匪，不过上海这周边可没有什么匪徒，都是青帮的地盘啊，谁敢这么不长眼？

    于是剿匪就这么匆匆上场，又匆匆的下场，开始整理县里开着的烟馆、赌-馆，连带封了自家姨太太老爹的铺子后，就将查抄来的钱财用来雇佣县里的光棍们和靠力气吃饭的力巴，轰轰烈烈的建造了三个巨大的防空洞，就在夫人庙的山脚。

    三太太满怀怨愤地上了车，偏不跟大太太坐一起，要她，这大太太和大哥一样，是偏心老七也不尽然，反而是很多大事儿上都听老七的，老七这一个常年在外头没回来几次的地里穿行者，哪里懂得家里的难处？

    就因为帮家里古董行多添几个物件，大家就都要听他的话吗？三太太着实觉得不忿，现在挖坟的人多了去了，早前儿京城还有盗-皇-陵的呢，不就是挖点土往下跳，然后倒腾东西上来么，有什么可难的？谁做这一行都得发财。

    就这样，一众女士们各自形成自己的圈子，在三辆车里竟是好像成立了几个王国，各各花，互不干扰，待迎着晚风到了码头，江风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驱散了人心里头不少火气。

    太太们一个个儿也都蛮高兴，有些总觉得这是一场旅行，有些并不觉得上海会沦陷，所以也开心的以为会回来，还有的诸如三太太这样，没能如愿以偿的，便垮着个脸，对谁也没有个好话，她仔仔细细地让工人把自己的行李送上去，觉得二楼那房间视野好，又漂亮，到时候出了江，肯定是很美的，便指挥工人抢先：“都搬到二楼去，我要住二楼。”

    偏偏二楼楼梯口子哪里正要上去一位半洋不洋的看样子是船长的人，船长里端着一个英式琉璃果盘，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新鲜水果，哪一样都水灵灵的，看着令人唇齿生津，可船长却：“这位太太不好意思的，二楼只一间客房，其余是指挥室，和水们的休息区，一楼是你们的房间。再往下是烧炭工人的房间，都分配好了，您问一下您先生就知道了。”

    “那二楼谁住了？”三太太失落得很，好像从要离开上海滩开始，就诸事不顺。

    船长微笑着：“是七爷和他的朋友三少爷。”

    “又是那个兔子。”三太太也不顾自己的形象，在外人面前也嘀嘀咕咕。

    船长阿当耳朵很好使，听见后便微微一愣，但也没什么，径直上楼去，从窗口将琉璃果盘给了里面等候多时的顾葭，见顾葭只是拿了一个苹果和刀，其他就不要了，他也不走，心里七上八下有个问题想问，可转念一想，问了也没什么意思。

    阿当只道这人啊，总有运道好和坏的时候。

    兴许三少爷这会子就是运道不好了，他那位嘴里常常念叨的好弟弟也失去了进项，没人供得起他，三少爷又是惯会玩耍的人物，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赚不来钱，就做了兔子。

    这没什么。

    人总是要活的。

    阿当心里给自己做了解释，再看三少爷，也亲切些，毕竟从前三少爷那般遥远，现在身上污秽了，倒让他感到轻松，也不知道轻松些什么。

    “三少爷，这些你都拿着吧，水上就该多吃水果，想当初大家还不知道这茬呢，航海的人就怕得那坏血病，可怕得不得了，后来才知道是多吃蔬菜水果就不会有问题。”阿当诚心诚意地。

    顾葭却只是笑笑，坐到那大床垫儿上，一边悠闲地削苹果，一边打趣：“你当我是要住在船上吗？”

    阿当也‘哈哈’笑着，然后：“我这不是劝你嘛。”

    “不要劝啦，我吃不了多少，就一个苹果就够了，你快去当你的大船长吧，可要好好工作，我们这一大家子的性命可都交给你了。”

    阿当油然而生一股使命感，这种使命在之前陆家老大交代他的时候可都没有，结果现在顾三少爷用好听的声音随随便便一句，便让阿当感受到了，并为之立即奋斗去。

    顾葭可不管这位阿当先生心里想了什么，他里拿着苹果，苹果是个好苹果，颜色格外艳丽，苹果的两头颜色又很不一样，像是冰火两重天，顾葭从如火一样的苹果皮那端开始削起，一圈圈地，连一次都没有断掉，便削到底端那青色点点密布的地方，修好了后，顾葭饶有兴趣的将苹果皮在一旁的皮箱上摆放整齐，弄成一个大圆圈，随后倒在床上一派风流地咬着苹果，刀便被他拿在里把玩，心里计算着一会儿是插自己，还是插霍冷。

    他慢吞吞地犹如猫吃鱼慢条斯理，半天才磨了半边的苹果，便懒得继续吃下去。顾葭知道现在距离开船还有些时间，开船的时候，整个船应当会有晃动，外头的水也会齐声高喊‘开船了’，以此来驱散附在船身上的水鬼，虽然顾葭是不信这些迷信的，可倒也因此得知了开船时间。

    他吃了苹果，苹果大概在他肚子里发了酵，晕晕乎乎得成了一肚子的苹果酒。所谓酒壮三少爷胆，他一个狠心，便拿着刀子准备往自己肚子里捅！

    反正不狠心点儿，伤势太，估计霍冷这个黑心肠的东西也胆敢自己来给他包扎，所以不如就往死里搞，只要送去医院还活着就行了，他还不想死啊。

    只是顾葭那刀子尖没能碰到他的衣服，便停住了，他下不了。

    捅肚子多疼啊！

    顾三少爷方才的雄心壮志都被娇里娇气的脾性挡死了，不过没有关系，割腕也是一样的吧。

    顾葭立即伸出自己的腕，盯着那白得几乎有些透明的皮肤瞧，心想的确还是割腕好，捅肚子，一不心弄得常穿肚烂，多难看啊！

    可是当他准备割腕的时候，又犯了难。他不是学医的，但时候，因为顾家是个药膳人家，他便也稍微懂一点儿这方面的知识，知道脚里面都是有脚筋的，若是一不心弄断了，那才是得不偿失，只能永远失去这只了，而且常年不能动弹的会开始萎缩，最终变成鸡爪子一样的形状，顾三少爷是爱面爱漂亮的，一想到那样的画面，便又不能下，不是不想，实乃不能，浑身僵硬得可怕，像是被谁定住，在这里当一尊漂亮的神像。

    顾神像僵硬的这会儿功夫，不愿意放顾家多呆的‘霍冷’便端了一杯牛奶上来，甫一进屋，却是笑容都凝固在那里，牛奶杯子都被其不甚捏爆，而后怒道：“顾葭！你想干什么！”

    只是不等被吓了一跳的顾葭回答，船外便有水开始喊‘开船了’，笛声一响，呜呜的声音震耳欲聋，与此同时又又水突然发现，大喊：“报告船长，我们的航路被挡住了！根本出不去！”

    此时阿当的声音从驾驶室飘出来，相当有气魄：“你们之前怎么没有发现！现在给我去一个个的联系！当人路算什么意思？！”

    很快又听到渐近的脚步声，顾葭下一秒便看见陆家老大陆云壁站在了门口，看了僵持的他们一眼，瞧了瞧门板，对陆玉山：“老七，出事了，你过来一下。”

    陆玉山却只对顾葭道：“谁给你的刀？”

    顾三少爷也是有脾气的，听闻这样的语气，顿时冷漠：“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顾葭！你不要不识好歹！”

    “你是谁啊！和我‘不识好歹’，反正今日要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捅你，不然就捅我自己，再不然你就放了我，也放了陆玉山，自己消失吧。”

    陆玉山这会子在顾葭眼里，还是‘霍冷’，于是他：“就算我放了你，也放了陆玉山，陆玉山可不会放过你，我过，我之所以会这样对你，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他的心里所想，你不要把他想得太好。”

    “我没有。”顾葭懒怠多，刀子现在已经架在了自己腕上，正所谓赶鸭子上架，若是霍冷不搭理他，他当真只能白刀子下去红刀子出来！

    顾葭抿着唇，比任何人都紧张，陆玉山也正是看出顾葭很紧张了，这人一紧张，就容易出错，若是这刀下去，弄个不好，大出血可怎么办？！

    他们继续僵持，陆大哥这里却是等不了，他单稍微捂着点嘴巴，凑到陆玉山的耳边轻声：“王家和乔万仞的军队把附近的船家都收买了，拦住了我们的航路，现在船走不了，估计很快就会有人要闯上来。”

    陆玉山眉头紧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正和他叫板的顾葭，：“大哥，挡住我们的船是船还是大船？”

    “都有。”

    “但应该都没有我们大，直接压过去，压死一个算一个，我看他们躲不躲。”

    陆大哥笑了笑，拍了拍老七的肩膀，又看了看顾葭，对后者：“三少爷，何必呢，你砍谁不好，受伤这样的罪，得找皮糙肉厚的来，你不行。”

    “行与不行也不是大哥你了算，我就奇了怪了，你总我欠了你们陆玉山的，可现在你怎么和霍冷又相处得这样好了？”这是顾葭心里的疑惑，之前他一直以为霍冷在曝光身份后，是得不到陆家人喜爱的，谁知好似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陆大哥唉声叹气：“到底是老七嘛，我除了让你救救老七，总不能一刀结果了霍冷，霍同志若是死了，我的老七可也没了，不是么？”

    顾葭听着，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别扭，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弟弟居然知道自己在船上！他来了！

    ——不对，无忌不该来的。

    顾葭生怕霍冷要发火拿弟弟开刀，因此他现在可谓是争分夺秒想要离开这艘船。

    陆家离开了，自己下船了，这就是赢了！

    顾葭等不及的站起来，心里已经因为霍冷和自己僵持这么久而渐渐感到稳操胜券了，他或许是没有良心的，一得知霍冷竟是不比陆玉山对自己的爱少半分，便有了底气做下一番大事，他以自己相胁，走到陆云壁和陆玉山的面前，：“让开。”

    陆玉山则计算着自己在不伤害顾葭的前提下将水果刀夺过来的可能性。

    “不要让我第二遍。”顾葭声音冷得像是京城那场雪。

    陆玉山看着顾葭那腕上都出现了一条红色的刺目的血丝，理智便没了，他侧身让开，声音里藏着一些顾葭听懂但不在乎的卑微：“你还不如拿我当人质，你拿自己，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话倒是稀奇，顾葭觉得好笑，不过他才不给这人一点儿好脸色，点了点头：“那好，你过来。”

    陆老七自觉地过去当人质了，站在顾葭的身前，脖子后抵着冰凉的利器。

    他们这样古怪的组合一块儿在陆家人同样迷惑古怪的注释下下了甲板。

    顾葭一边走，一边感到一丝违和，毕竟之前顾葭让陆玉山放自己走，陆玉山可是家里人不让，陆玉山表现得好像他在陆家没有一点儿话语权一样，可是现在自己不过是拿自己做一个威胁，陆玉山妥协了，众人就只能眼睁睁放他走——综上，顾葭得出一个结论，那混账陆玉山就是个骗子，过真和霍冷是一丘之貉，打从心眼里不放他，却还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十足的人！

    亏得顾葭当真对陆玉山是有些愧疚的，或者不止是愧疚，还有些喜欢，有些迷恋，有些不清道不明的契合，让顾葭总想着当真听陆玉山的，去和白可行摊牌，然后两人恢复偷偷摸摸的生活，若即若离的，在弟弟不会不高兴的范围里快活。

    ——真是瞎了我的眼！

    顾葭自认被骗得好惨，但这个时候也不是算账的时候，他要同陆玉山再不来往了！陆玉山去他的香港去，自己则留在上海，日后就算再见面，那也是好久好久以后的事情了，届时若当真再见，再算账吧。

    从一楼下船的时候，顾葭恍惚间，没有留神，被陆玉山反就擒住右，一个刀下来打掉了水果刀！

    顾葭来不及去捡，傻眼地被怒火滔天的陆玉山横抱起来，恶狠狠的：“我看你还给我闹！”

    顾葭顿时无言，情势逆转得太快，等他反应过来，他便灵一动，张嘴咬住自己的臂，咬得像是几百年没有吃过肉，一下子血就从他的嘴角溢出

    “你疯了！”

    顾葭眼眶都是湿的，太疼了：“我没疯，是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