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林森跟蔡采石之前离开知府衙门,本不知往何处去找寻蔡流风的,正在街口徘徊,却见到卫主事也带了两个侍卫走过来,原来他们也正要去寻人的。
卫主事道:“才出来的时候,见到清吏司的程春,他曾经在前头的捧月巷子见到过学士我们正要打听着去呢。”
这卫主事毕竟是才到的,并不熟悉。
林森跟蔡采石却知道地方,忙道:“不劳主事大人,我们去就行了。”
于是这才匆匆地往捧月巷而去,却见街市上人来人往,并不见蔡流风的影子。
正在疑惑着想要去下一条街碰碰运气,林森无意中往旁边的酒肆瞥了眼,却正好看见了蔡流风。
他坐在酒肆里靠墙的位子,中捏着一个酒盏,正在出神。
等两人忙赶紧去,才发现蔡流风眼神有些迷离,显然是喝多了。
蔡流风从不喝醉,今日这般显然反常,蔡采石赶忙掏钱结账,跟林森两人扶着哥哥出了酒肆。
幸而蔡流风的酒品很好,虽醉却并不撒酒疯。
蔡采石要他走,他就起身,要扶着他,他也随便,不吵不闹,甚是安静。
倒是林森不住地聒噪:“蔡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喝起闷酒来?你若是想喝酒,怎么不叫着我们啊?大家一起多热闹。”
蔡采石想叫他住嘴,蔡流风却忽然停了步子。
原来他们正经过那铁匠铺子,蔡流风看着那红铁流火,双眼微微眯起,喃喃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念到最后,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森不明所以,也跟着笑道:“这是李白的秋浦歌啊,蔡大哥,可见你到底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他又对蔡采石道:“你瞧蔡大哥,醉了还这样风雅,到底是跟你我不一样啊。”
蔡流风大笑了几声,最后却化成长长地一声叹息。
在幽幽惆怅的叹息中,他低低地唤了声:“奇”
林森正感慨蔡流风的酒品,并没有听真。
倒是蔡采石听得明白,他奋力把蔡流风扶了把:“哥哥,你难道”
本是要问的,可是看蔡流风醉眼迷离,林森又在旁边,蔡采石便先闭了嘴。
如此撑着回到了府衙,蔡采石心怀鬼胎,想着扶蔡流风回房去睡,林森却一根筋的、也没问别人就扶着他往他们三人歇息的院子而来。
才进门,一眼瞥见廊下站着的那些王府内侍,蔡采石的心更悬了起来。
但与此同时,却见一道人影从屋内快步而出,正是无奇。
“蔡大哥!”无奇喃喃唤了声,急忙迎了上前。
隔着两三步远她就伸出想要扶住蔡流风,可当才碰到他的胳膊,却又忙不迭地缩了回来。
她搓着自己那因不自在而发僵的问:“蔡大哥怎么了?”
林森道:“不知怎么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还喝的醉了。你先前不是跟蔡大哥一起吗?他那时候开始喝的还是后来”
无奇口干舌燥:“别瞎,蔡大哥身上有伤的,你们这样扶着怕弄坏了他的伤,快带他到里头看看”
蔡采石才想起来,急忙把从蔡流风肩头撤开:“哥哥,你怎么样?我碰到你的伤了吗?”
“伤?”蔡流风微微垂着头,闻声喃喃道:“什么伤不要紧死不了”
无奇见他一反常态,竟是这样颓靡的样子,身上有伤还醉了酒,她的愧疚无法言喻:“蔡大哥”
一时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的哭腔,眼睛都湿润了。
蔡流风微微一震,因为听到她的声音,便慢慢地抬起头:“奇?”
无奇不顾一切地扶住他的臂:“蔡大哥”
这本来是她的错,如今造孽,让蔡流风受了无谓的苦。
无奇暗暗地咬了咬牙,对蔡采石道:“快扶着蔡大哥回去找个好大夫看看伤。”
蔡采石才要答应,蔡流风皱了皱眉,朦胧地双眼微微睁开,他看向无奇,忽然道:“奇!”
时迟那时快,蔡流风放开林森跟蔡采石,张开臂,竟将无奇牢牢地抱入怀中。
他是醉中之人,本来身形就站立不稳,这样扑过来,几乎带着无奇一起往后跌过去。
多亏林森反应迅速:“哎哟心!”赶紧上去招架住了。
蔡采石后知后觉,也忙上前扶着蔡流风的肘:“大哥!”
无奇只闻到浓重的酒气,几乎把她也熏醉了,慌乱中只听蔡流风喃喃道:“你怎么能够”
正在此刻,卫主事等因为听了蔡流风回来,便也忙带人过来,谁知却看到这般情形。
大家都不知所措,蔡采石道:“卫大人来帮一把,我大哥醉了。”
卫主事闻言赶紧上前:“蔡大人”
蔡流风抱紧无奇不肯放开:“不、奇、你不能这样”
无奇起初给他的突如其来惊呆了,但听他模模糊糊了这两句话,整个人魂都要飞出来。
她有些害怕,倘若蔡流风在醉中出什么不中听的来,给这些人听见了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自己横竖无所谓,她只是个低微的执事而已,但是蔡流风不同,他可是蔡家的长子,前途无量之人,若是因这点不堪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那她真
正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只听身后有个声音道:“哟,蔡学士喝醉了,这可真是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出声的自然是瑞王,他负站在门边,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院中混乱。
起初瑞王没露面,卫主事等人便没留心,这会儿猛然见到王爷也在跟前,一个个也都吓怔了。
当下赶紧松开蔡流风,退后行礼:“参见王爷。”
而林森跟蔡采石想松开,又怕蔡流风真的跌倒,便在旁边作出一个半是行礼、半是随时准备抢救的尴尬姿势。
只有无奇还奋力地拥着蔡流风,正急而焦虑地道:“蔡大哥!你醉了!你别话!”
因为大家突然都安静下来,她这声显得格外的清晰。
瑞王嗤地一笑,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越过众人他几乎走到了蔡流风跟无奇跟前。
无奇奋力扶着蔡流风,转头之时,正对上瑞王泛着有些许冷意的笑眼。
此刻,蔡流风抱着她,低低道:“奇,我”
他的脸压在无奇肩头,似醉似醒。
朦胧中的蔡流风被无奇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吸引,他已经忘记了所有,甚至不知道瑞王近在咫尺,只是沉浸在这似梦似幻的醉意之中。
他不想松开,怀抱的人如此鲜明,不像是假的,何况就算是假的,他也不愿意松。
无奇的汗都冒出来了。
瑞王却不动声色的,只用一种仿佛看破所有的眼神凝视着她。
他似乎在用眼神告诉无奇:“本王的怎么样?”
但他却没有再开口,左依旧负在腰后,右一抬,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好好地把蔡学士送回房中去?”
领命的是顾九。
毕竟对付一个醉了的人,拉拉扯扯是弄不清的。
顾九走到蔡流风身后,他冷静而体贴似的:“蔡学士,让我来扶您。”
向着蔡流风身上作出要扶他的动作,实则掌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后颈处轻轻掠过。
掌风所致,蔡流风只觉着脑中一昏已经身不由己地晕了过去。
顾九恰好地接住蔡流风,蔡采石反应过来,忙上前:“我帮您!”
林森见状也便也了过去。
他们扶抱这蔡流风出院子去了。
卫主事等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瑞王身后的费公公向着他们挥了挥,卫主事等便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瑞王望着旁边的无奇,他本来“如愿以偿”地捉了个“现行”,该变本加厉地越发嘲讽一顿才是。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无奇呆呆站在原地的样子,心里挥之不去的,是刚才蔡流风抱紧她的那一幕。
心里的感觉如此奇异,竟让瑞王提不起兴致来冷嘲热讽。
最终他只道:“哼,平时再正经的人,喝醉了也是这般德性。”
话音刚落,无奇转头瞪了过来。
瑞王对上她的眼神,皱眉道:“怎么,本王错了?”
无奇在磨牙。
磨牙便是隐忍,终于她道:“王爷的对,王爷英明,从来就没有过错的时候!”
这些本来都是奉承的话,若是按照她素日的那种脾气,自然笑嘻嘻地出来,就算瑞王知道她不是真心,表面上至少过得去,他也不妨把这些好听的话照单全收。
但是现在,这种冷冷然的样子,倒像是跟他有仇似的。
瑞王的唇动了动:“你你什么!”
无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瑞王走近一步,他们两个身高本就悬殊,如此靠得近,无奇又低着头,越发的“高下立判”。
瑞王只能看见她一点光洁的额头,跟两道细细舒展出去的柳眉。
他忍无可忍地,竟探捏住无奇的下颌:“你这是干什么?是因为蔡流风便对本王如此不敬?”
无奇被迫抬头,却又一把将瑞王的挥落:“人不敢。”
瑞王看着自己被打开的,匪夷所思,怒从心底起:“郝无奇!你这是不敢吗?本王看你分明很敢!”
无奇满心都是蔡流风刚才醉酒的样子,虽然她知道自己先前做的对,但心情却一言难尽的难受。
她知道自己没按捺住,终究闯了祸,当下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是,人冒犯了王爷,请王爷降罪。”
瑞王气坏了。
他生气的不是无奇顶撞自己,毕竟如此行径她做过不止一次。
让瑞王盛怒的,是无奇为什么会当面如此的失态,那自然是为了一个蔡流风。
“好啊,你竟然为了他也许是本王看错了,”瑞王缓缓地,沉沉地冷笑道:“也许不是蔡流风一个人一相情愿的吧,你们分明是‘郎情妾意’啊。”
无奇猛然一震,她抬头瞪向瑞王:“王爷,你我没有关系,不要再这样蔡大哥。”
“为什么你没有关系?”瑞王觉着自己不止要气坏,而且要气疯了:“他就有关系?你真是好体贴啊!”
无奇咽了口气:“我无足轻重,脸皮又厚,被人诋毁笑笑就过去了,蔡大哥不一样,他是正人君子。我不希望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好一个正人君子若有人指指点点那也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既然能做还怕人?”瑞王得理不饶人的。
无奇眼中的泪已经泫然欲滴,她强忍着道:“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蔡大哥。”
瑞王怔住。
他想问无奇,为什么会是她的错,她又是怎么害蔡流风的但看着她含泪的双眼,跪在地上的样子,他居然愣在当场。
“你、你”终于,瑞王深深呼吸,冷笑:“好!你就护着他吧,哼本王懒得理你们。”
他完之后,负大步往外走去。
身后的侍从们急忙跟上,费公公步跑过来,走过无奇身边的时候停了停,他低头看看无奇:“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为了你这个混蛋这简直都、都乱了套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哼,总之你以后可甭指望在王爷跟前得好儿了!”
费公公一溜跑,追着瑞王出门去了。
半个时辰后,林森跑了回来,跟无奇道:“石头让我告诉你别担心,他会照看蔡大哥的。”
无奇特等着他这句话呢,听了后便又问:“蔡大哥的伤怎么样?”
林森道:“也请了大夫看了呃,又换了药,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蔡流风的伤其实并不是他自己的那么轻描淡写,而且之间林森跟蔡采石带他回来的时候没有特意避忌,伤口不太好但蔡采石叮嘱林森,叫他不要告诉无奇实情,免得她担心,所以林森只好隐瞒着了。
林森又悄悄地问她:“难道你跟蔡大哥吵架了?我第一次看蔡大哥这样呢。”
无奇默默道:“你不要问了。”
林森叹了口气:“我也觉着不可能,蔡大哥从来对你最好的,你也不至于就惹他生气,可到底为什么就弄的这样呢?石头倒像是知道什么,可他也不。你们啊,可千万别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瞒着我呢。”
无奇听到最后愣了愣,想问他蔡采石知道什么,想想却又打住,觉着多半是林森胡猜的罢了。
这一夜,蔡采石留在别院里守着蔡流风,无奇跟林森两人都没太有精神,各自回房休息了。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整宿的,无奇觉着自己的魂魄好像都留在了那个铁匠铺的外头,满心满脑地都是这一首诗。
以及那铁锤之下,金星迸溅,红光四射,蔡流风的身影在明光之中,时隐时现。
次日王驾准备启程。
天没亮的时候蔡采石就跑了回来,跟无奇蔡流风已经无碍了。
无奇知道他不过是安慰自己的,便只点点头,本想去看蔡流风,又觉着没脸相见,不如不见。
辰时未到,瑞王已经起驾。无奇等随行在后。
街上的百姓各都退避了,一行人有条不紊地往南城门而去。
正在过十字街,突然听到喧天的锣鼓声响。队伍也慢慢地停住了。
无奇跟蔡采石人在车内,闻声微怔,蔡采石问外头的林森何事。
林森道:“不知道,我到前头看看去!”
马蹄声响,不多时林森跑了回来,招呼道:“快快,你们两个快下来!”
他们两人不知发生何事,赶紧从马车内下地,林森道:“前头街上有傩舞我打听着,是冠家班跟成家班的人!前方街上都满是人呢!”
一边着,三人一边快步往前而去。
这时侯,王驾自然也停住了。
三个人不敢造次,从路边上溜过了瑞王的车轿,一直赶到路口,耳畔的锣鼓声更加响亮了,不知何处有人燃起了爆竹,劈里啪啦,越发热闹。
冲到街口处,转头循声看去,却见是从傩神庙的方向,两个傩戏班子各自占了半条街,正向着此处游街舞来!
傩戏自有傩戏的规矩,就如同王不见王一样,冠家班跟成家班是秋浦地方数一数二的,所以他们两班子也绝少碰头,像是今日这种同时出现的场景,除了同样的酬神的大日子,是绝不可能有的。
旁边的路人道:“罕见,罕见!从没见过冠家班跟成家班一同演这傩神出游。”
另一人道:“前些日子差点给荫廷侯府的事把两个班子都祸害了如今总算雨过天晴,当然要大大地热闹一回,一则酬神,二则驱邪呀!咱们秋浦也是该提提气了!”
却又有一个道:“我却听两个班子携,还有一个大原因。”
众人问:“什么原因?”
“听是因为相谢京城内来的清吏司的那些大人们明察秋毫呢!”
“哦,对对!多亏了大人们主持公道!”大家都反应过来。
无奇,蔡采石跟林森站在一起,听着众人的议论,看着前方那舞舞窜窜的傩神们,他们身着大红色的傩戏正装,各型各色的面具让人眼花缭乱却又气势十足,最前头还有八名身着铠甲的神将骑着斑斓的布甲马,持钢鞭跟长矛等兵器开道,震撼非常。
蔡采石不由感慨道:“我、我还是第一次见果然不同凡响。”
无奇怔怔地看着百神率舞,自然也满心震撼,便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正定睛而看,却在那逐渐跳近的傩神之中,影影绰绰地竟出现一个极熟悉的人他也跟着众傩神在一起舞蹈,那原本刚硬威煞的脸上也挂着快活的笑容。
无奇愣了愣,抬擦擦眼睛。
就在这时候,身边的林森忽然叫了声:“苗”
蔡采石问:“怎么了?”
林森呆住,定睛再看,却苦笑了声:“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了苗大人。”
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怅然若失。
无奇蓦地转头看向林森:“你”
她本来想问“你也看见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了下来。
她回头急切地再看前方生龙活虎煞是勇猛的众傩神,但刚才惊鸿一瞥的苗可镌已经不见了。
无奇的目光转来转去,然后她怔住。
忽然间,无奇有一种感觉,就好像面前那每一个威武的傩神面具背后,都可能是苗可镌,每一个生猛地尽情地舞蹈着驱邪祈福的身影,都是苗大人。
无奇的眼睛迅速地湿润起来,却终于灿然地展颜一笑。
而无奇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入神地看着傩戏队伍的时候,却也有两道目光正定定地注视着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