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老师,十六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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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珣一开始并不姓高,而是姓沈。

    珣这个字是爸爸给他取的,和爸爸的珒字一样,都有美玉的意思。

    他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爸爸妈妈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一个教生物,一个教化学,两个人是典型的慈父严母组合。

    爸爸主张不要遏制孩子的天性,要让他快乐地成长,妈妈信奉的却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与严苛的妈妈相比,自然他从就更爱黏着性格温和,白净儒雅的爸爸,干什么都愿意和爸爸一起。春天,爸爸和他去公园写生,夏天,爸爸带他去植物园捕蝉,秋天,爸爸陪他采桑叶喂蚕,冬天,爸爸又牵着他去山里看梅花。

    学三年级前,他常坐在爸爸二十八寸的大自行车上,听着爸爸声地哼美丽的梭罗河。他在后座上迫不及待地告诉爸爸,自己这一整天在学校里都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

    妈妈则对他方方面面的要求都很严格。

    清楚规定了他的作息时间,检查他的每一份作业,关心他的大考测,反对他把多余的时间用在一切她看来是“玩物丧志”的地方。

    比如,和他的朋友一起踢踢毽子,做做游戏,交换一下浣熊干脆面里的英雄卡片或者是讨论讨论昨晚播放的动画片最新的情节。

    虽然在日后的时间里,他终将变成一个淡漠的,朋友稀少的人,但不可否认,在此时,在他还叫沈珣的时候,这个变化仍未到来。

    通过他爸和他妈的多次交涉,以及他拿回家的,相当争气的一张张满分的卷子,他获得了每天半时的卡通片时间,得以不被他周围大部分的电视儿童们抛离得太远。

    另外获得的,还有一周四次,去少年宫学习画画的机会。

    他真喜欢画画啊。

    像喜欢爸爸一样的喜欢。

    云层,星空,月光,所有美丽的,短暂的,看上去遥不可及的东西,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拿起笔,就可以永远的拥有它们。

    少年宫教他画画的褚老师:“把世界画下来,让它变成你想象的样子吧。”

    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和他严苛的妈妈,温和的爸爸在一起,在学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回到家做做对他而言行有余力的功课,吃饭的时候得到半个时的动画片时间,隔几天就坐着爸爸的自行车去少年宫画画。

    然后顺理成章地考取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念研究生念博士……又或者是在毕业后就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认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平凡而充实地迎接每一个明天。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情,不定他真的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高珣走进高一四班的教室,开学第一天暂时没有安排座位表,他随意地在倒数第二排找了个空着的位置坐下。

    班主任还没到教室,周围的位置陆续被来报到的同学填满,进校第一天,新鲜和尴尬并存,不少人忙着跟坐在身边的人攀谈,自我介绍,建立初步的友好关系。

    高珣对这细密的织成网一样飘浮在教室上方的社交氛围一点不感兴趣,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他手上那本书上。

    “哟,这不是高老师家的珣珣吗?”

    高珣翻书的动作没有停顿。

    对方好像也没有在意高珣的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对旁边的同学介绍起来:“这我初中同学,高珣,他妈是我们当时的班主任。”

    “哇,那他应该很惨吧!上学放学都得对着自己老妈。”

    “他成绩那么优秀,怎么会惨呢?惨的肯定是我这种学习不好靠家里两张钞票念重点学校的人啊,每次考试完都要听他妈教一番,什么不上进啦,给全班的平均分数拖后腿啦之类的。哎可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哈,珣珣这样优秀又清高的学子好不容易通过日以继夜地学习才考上了二中,结果没想到还是要和我这种靠老子的人同班三年啊哈哈哈哈哈。”

    他语气嚣张,言辞间不仅嘲讽了高珣,还顺带显摆了一把家里不俗的财力。

    毕竟能得到二中每年那少得可怜的几个所谓‘自主调节’的名额,要花费的绝对不会是笔数目。

    高珣手指轻捻,又翻过一页书。

    这人等了一会儿见他真的没接茬的意思,有些沉不住气地按住高珣手上那本书,敲了敲桌子。

    “喂,我跟你话呢高珣,没听见啊?”

    高珣终于舍得把垂在书页上的视线抬起来了,这位找麻烦的,声称是他初中同学的人,他想了好几遍,都没能把对方的名字记起来。

    “不难考。”

    见对方一脸断线不明白他在什么的蠢样,高珣只好语气平静地进一步明。

    “我是二中,没有你讲的那么难考。”

    这下原本只是在他身后交换着眼色等着看热闹的几个男生,表情也有些微妙起来。

    因为他们可是实实在在,像刚才人家的那样,日以继夜地努力学习才考上的。

    开学第一天,高珣就给不少人留下了“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印象。

    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不过不着急,因为接下来的高中生活里,高珣会切身感受到这些印象带来的影响。

    最先开始遭殃的是高珣的课本,被人拿圆珠笔画得乱七八糟,高珣推着自己的眼镜非常认真地看过了里面关于生殖器的涂鸦以及每一句精彩丰呈‘问候’他妈的话。他反应平平,隔天就从教务处买了新的课本依旧老神在在地上他的课。

    他的风平浪静一定刺激到了作出这样行为的人,哦,具体来就是那个他的初中的同班同学,关耀。

    现在高珣能记得人家的名字了。

    关耀花钱爽快,身边迅速聚拢了几个以他马首是瞻的同学,高珣成了他们这伙人首要的捉弄对象。而班上其他的同学,要么是带着“反正被欺负的不是我”的幸灾乐祸跟着起哄架秧子,要么是“我只想好好读书管别人的闲事干嘛”的干脆对班里发生的事情选择视而不见。

    因此对这班上的一部分人来高珣是调剂他们枯燥的学习生活的倒霉鬼,对另一部分人来他虽然成绩优异却是个可有可无的隐形人。

    无论是哪一种吧,高珣觉得自己都并不在意。

    但在某天早他走进教室,发现原本应该放着自己课桌的那块地砖居然空了的时候,他停顿几秒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越来越没有创意了。

    高珣本来想问埋着头写作业的同桌有没有看到关耀他们把桌子搬哪里去了,随即想到他同桌是把他当隐形人那一类的,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和他话。

    幸好自从发现他桌子里的东西会不翼而飞之后高珣就每天把所有书和作业统统带在书包里,不然他大早上的还得去教务处买书。

    关耀和他几个兄弟神气清爽地吃完早饭回教室时正好赶上高珣从外头搬着课桌进来。

    “这种过时电视剧剧情你们算要一直玩下去吗。”他甚至语气平常地跟关耀了句话。

    见他们一脸吃惊地堵在后门没有要让开的意思,高珣把桌子放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们。

    那波澜不惊,面不改色的样子一瞬间让关耀产生了,自己才是那个正在被欺负的人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高珣这种让人生气的家伙??

    大概关耀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为了把过时电视剧剧情玩个遍,事情逐渐发展到连午饭时间高珣都没个清净的地步。

    并且有时候已经用不着关耀来动手,那些曾经只是跟着看热闹的同学慢慢也加入到这场龌龊幼稚的游戏中来,毕竟既然关耀对高珣做了很多过分的事都没见高珣怎么样,证明欺负他是没有成本的,是很酷的,他们也可以这么做,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做。

    还有一句藏在心底的担心没有人敢:万一不随着大流,下一个倒霉的人变成自己那怎么办呢?

    于是原本只是某几个人的个人行为演变成了班里大规模的排挤。

    高珣依旧还是那样。

    只是把自己的午饭地点从教室转移了。

    当然了,基于学校实际上的卫生情况,高珣不可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去洗手间吃饭。

    他转移的地方是位于副楼的美术教室。

    二中高一的学生是有美术课的,虽然和音乐课、体育课一样,明明一周克扣得都只剩一节了,偶尔还是逃不掉“任课老师忽然生病所以这节课我们来学习数学”的命运。

    但是按照课表上来讲,他们还是有美术课的。所以相应的,也有美术教室。

    一个学期难得几次照常上的美术课里美术老师注意到高珣的色彩感很好,构图也有点功底,对他印象挺深,因此在高珣问他借备用钥匙想趁午休的时候在美术教室画画放松一下时他没有过多的犹豫就借给了他。

    也就是在这个美术教室的门口,高珣第一次遇到了况怀谷。

    那天高珣和往常一样,拎着自己的饭盒去美术教室吃饭,瞧见门口戳着个男生,握着教室的门把手摇了几下发现纹丝不动后啧了一声又转到窗户那里,试着推了推。

    窗户没有锁,他很庆幸地叹了口气,然后顺着窗台爬了上去。

    男生翻窗翻到一半,骑在窗框上时高珣差不多刚到门口把钥匙插进锁里。

    他开门进去,对方也正好应声而落跳进教室。

    两个人六目相对片刻,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冲他笑了笑:“我来拿手机的,上节课落在这里了。”

    高珣像没听到一样只是走到后排的座位上坐下,把手里的饭包开,握着勺子吃起来。

    男生找到了他遗落的手机揣回兜里后看着高珣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忍不住好奇问:“你怎么跑到美术教室里来吃饭啊?”

    高珣不声不响地继续吃他的饭,那男生却没有被这种让人下不来台的无视所击倒,耸了耸肩干脆反坐到高珣前面的位置上,趴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高珣吃饭。

    “我叫况怀谷,六班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