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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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 微弱的光透入轩窗, 奚桁起床穿戴好, 附身去推床上那个四仰八叉毫无形象的尸妖。

    僵尸按理来都是昼伏夜出,而且长夜漫漫, 无须睡眠, 但礼乐阁主养的这只尸妖格外不同, 她作息与活人相同,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顿顿不少, 嗜好胡萝卜, 且还有赖床的习惯。这不, 每日清早,阁主都得亲自上阵, 叫醒沉睡的尸妖。

    奚桁探探古月鼻息,再摸摸胸口, 死寂一片,实在难以根据这些条件判断她是否睡醒, 只好附在她耳边道:“起来了,今日要去七浑殿。”

    礼乐阁主回山的当天,消息便长了翅膀般飞入巫宗各大世家,没过几日,阆山便蜂拥一批家主和长老,迫切想拜访阁主,表达下敬意和思念, 顺便的,讨论一下该怎么抢占在道宗之前,首先发动战争。

    之前一回一回的,都是道宗主动挑事,巫宗作为群魔乱舞的宗派,居然被动迎战,被动挨,实在憋屈。反正怎么样都要仗,早晚没甚区别。是以,这回刚一预感到道宗的意图,各家主纷纷坐不住了,早晚要战,也该轮到他们发挑战信,管它输赢,就是不能做缩头乌龟。

    床上,古月听了奚桁的话,毫无反应,冰凉凉地躺着,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这就是还没有清醒了。

    奚桁面无表情地割破手指,弹出一粒血珠。

    不出所料,下一刻尸妖就嗅到血味,闭着眼睛弹跳而起,张嘴接住半空里的血珠,含在嘴里,瞬间就消化了。她昏沉沉地循着血气来源,碰到一个修长温热的障碍,抱住不丢。

    奚桁在她的脸上捏几把,变成尸妖后,这孩子除了一身冰凉,其他的没甚变化,由于每月喝他的血,尸斑渐少,皮肤红润有弹性,比从前的容和长老,多了种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独特气质。

    他暗笑,命令道:“睁开眼。”

    古月睁开眼睛,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赤红如妖,眨眼的瞬间,瞳孔由赤红转为桃粉,像绚烂的山花怒放,最终转为正常的黑瞳,她直勾勾地盯着奚桁脖子,扑上去抱住,伸出獠牙在皮肤上摩挲,还是没舍得咬破。

    能看不能吃,她忍得非常难受。古月抱住他的脖子抱怨:“师叔居心不良,大清早的你作何引诱我。”

    不知道沉睡的僵尸惹不得吗?还敢放血!鬼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意志,才没抱住师叔的脖子痛饮。

    奚桁顿了顿,举起手拍拍她的背,声音低哑地道:“没人拦你,喝一点无妨。”

    古月听到这低沉的声音,脑袋里一根弦崩了,她狂吞口水,眼珠子慢慢变红,抱紧师叔的脖子,喃喃道:“就一口哦,师叔,我就喝一口。”

    嘴唇碰上脖子,獠牙刺破皮肤,奚桁闷哼,感受脖子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吸允声,头往另一侧歪了歪,同时手臂环住古月,方便她喝血。别一口,喝到饱都行的。

    一口就一口,古月磨蹭了一炷香,才宝贝地品完,过了嘴瘾,把师叔的衣服整理好,道:“我能不能就留在山上,师叔,我不想出去。”

    作为一只僵尸,躲避生人几乎成了骨子里的本能。

    奚桁哪里还敢把她独自留在山上,就是因为把她一人留在山上才变成现在这种境地,虽然他对如今的日子尚算满意,但若再来一次,还不如杀了他。

    “就出去一会儿,会议后,我陪你出去走走。”

    古月当即来了劲儿,跳下床的瞬间穿好鞋子,道:“这个好,我许久没有出去逛街了,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奚桁给她束好墨发,古月也笑嘻嘻地给奚桁的衣服整理得平平整整,互相收拾完毕,两人一前一后下山。

    七浑殿上,众长老和家主已经聚齐,瞥见奚桁的身形,纷纷站起身行礼,“阁主。”

    奚桁点头,坐在梅谦旁边。古月与奚桁同坐一案,转着眼睛探。瞧着殿内几乎没变的装饰,古朴大气的石头长案,案桌上花果糕点,弯嘴笑了笑,但凡阆山开会,无论多严肃,都少不了吃吃喝喝。她嘴角带笑,暗地里勾住奚桁的手指。

    奚桁反握住她的手,右手执筷夹一块胡萝卜糕,道:“还有一会,先垫垫肚子。”

    众人目瞪口呆:老祖宗啊,他们看到了什么?尊贵清冷的阁主啊,他居然亲自伺候人啦!

    这人是谁,居然敢吃阁主夹的东西,夭寿啦!

    他们目光“嗖”地转向这个福运滔天的孩子,这才看清了古月的长相,肌肤白皙红润,桃花眼墨黑潋滟,长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似的,美得独特,美得倾世,跟阁主仿佛坐一起十分相配。

    这个,就是极得阁主宠爱、为之覆灭药王谷、降罪唐家、又为之寻找救治方法一去三年的古月?

    众人在心里感叹一番,怪不得了,倘若他们也有这样的后辈,定然捧在手心里珍视着。震惊于古月的好相貌,有些都舍不得收回眼,等阁主冷冰冰地扫着他们时,才畏惧地撤回目光,转头找其他人瞅瞅,但是看了最美的一对,再看其他的人便觉得,这个太平淡了、那个太辣眼睛了,哎呀,这谁谁长得简直没法忍受好嘛!不少原本对自己相貌有自信的人,此刻被击得怀疑人生。

    主位上摆放三张长案,阁主、宗主各占了一张,还剩下一张。古月与奚桁低语道:“怎么,还有人要来吗?”

    奚桁手一顿,淡淡地道:“大师兄,炎武将军。”

    古月怔愣住了,师父,居然是她那个闭关很长时间的师父。

    家主和长老们议论着隐族最新的消息,聊得火热,门外传来一声通报,“炎武将军到!”

    一声落,沈垣提着剑大刀阔斧地走入七浑殿,众人正要起身行礼,沈垣挥挥手,“免了,先谈正事。”

    沈垣落座,一眼就瞧见了与奚桁同坐的孩子,还真是如传闻里一般,模样俊俏、行为乖巧。刚刚出关,有关这两人的事迹他也听了,一方面欣慰于自家徒弟成为巫宗第一傀儡师,一方面又惊愕于奚桁,自家感情淡薄、冷冷清清的师弟,居然会为了月做那般多的事?

    梅谦笑得牙不见眼,他们三个师兄弟总算聚在一块儿,这比他赚得盆满钵满还高兴,他举起酒杯,“好好好。为了庆祝大师兄出关,庆祝师弟归山,庆祝咱们三兄弟聚集一处,我先干一杯!”

    奚桁、沈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古月举起酒杯,看向沈垣,笑道:“恭贺师父出关!”

    沈垣表情寡淡的脸上既惭愧又欣喜,道:“有此之徒,为师甚慰。”喝完古月敬的酒,沈垣举杯向奚桁,神色也是愧疚的,“三师弟,大师兄谢你,这些年你把月教得极好。”他闭关期间,麻烦师弟帮忙带孩子,既然出关了,这徒弟还是由他来带,也让师弟松口气。

    幸亏他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已经跟师弟跑了。

    奚桁暗地量沈垣的神色,见此情形,心下明白他的想法,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不动声色地道:“月月很乖巧,相处这些年,竹岳峰已经习惯有这孩子,大师兄刚出关,事务繁忙,索性就让她在竹岳峰待着。”

    沈垣笑笑,也松了口气,多年没见,徒弟已经长大,他看着都觉得陌生,实在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既然师弟喜欢,不若就把她留在竹岳峰,给师弟作个伴。

    一场争夺徒弟的战争,悄无声息便化解了。奚桁低头看毫无察觉、伸筷子够糕点的古月,眸子暗了暗,饮下一杯酒,将盘子推到她眼前。

    古月笑眯眯的,别提多开心了。

    主座三位巫宗老大内部寒暄完毕,底下众人也吃喝得差不多,推杯换盏几个回合,要开始讨论正事了。

    首先是易家家主汇报情况,“药王谷事出,还有一伙药谷弟子在外游历。他们听了连姝的蛊惑,回到道宗请求宗门做主,为药王谷复仇,道宗出师之名已经想好,战事物资正在筹备……”

    易家主的消息,简而言之就是,道宗要仗了。

    又有家主诉苦:“因为毗邻木家,经常为些事争吵,若非道宗突然为木家做主攻我,我竟然不知,木家原来是道宗属下的!阁主,宗主,将军,早不做主晚不做主,偏偏此时做主,道宗欺人太甚了!”

    大战之前,先欺负对方几个门派,算是道宗的预热准备。

    又有几个家主出来诉苦,无一例外,都是自家的敌对邻居突然有靠山了,靠山来给他们撑腰了,家族被欺压得吭都不敢吭,听阁主归山就赶来上报。

    众人义愤填膺道:“太欺负人了……”

    随即又噼里啪啦讲一堆,总结起来就一个字,“!”

    这之后,是统帅确立、兵力部署、战力安排、挑战地点时间等等。炎武将军出关了正好,他当统帅,各家族积极响应。

    会议开完后,众家主这才发现少了些什么。唐家呢,唐家主呢?唐家一向猖獗,在巫宗都是横着走的,它的衰落,让不少人觉得解气,他们还等着此次会议后拜访下唐家,然而来的是唐家管家。

    唐家管家一脸哀凄,“家主她,上月亡故了……”

    众人唏嘘,那个强势冷漠的女人,比爷们也不妨多让,居然……

    既如此,也没什么好的了,巫修向来心宽,人都死了,也没必要痛踩一顿。他们得到准信,放心不少,吃饱喝足后,拍拍衣袖便走了。

    古月望着沈垣,心想该怎么办才好,身为徒弟,理所应当跟师父在一块,但是他们这对师徒焉能以常理衡量?做师父的极不靠谱,做徒弟的更不靠谱,何况,她现在身份不正常,跟师叔的关系也不大正常……

    想来想去,还是直接吧,她如今不用人教习如何修行,师父可以放心,她就喜欢在竹岳峰,师父不用管她,忙自己的事就好。

    她还没开口,沈垣过来,要摸一摸徒弟的脑袋以示他的欣慰,奚桁先一步揉上她脑袋,沈垣有片刻的诧异,随后把手放在徒弟肩膀上拍了拍,道:“如此这般,甚好,为师放心了。”完,转身离去。

    古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奚桁揽过古月的肩,“出去走走,想好去哪没有。”

    “到外面去吧。”在阆山内部,如果被人看到阁主陪她闲逛,定然有人排队等着给自己套麻袋。

    古月回神,瞥见师叔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顿时惊悚了,平白无故的,师叔也会出现这种表情?好在,奚桁面色极快恢复正常,还是那个不苟言笑、尊贵矜持的礼乐阁主。

    两人一道去外面,走到晚上,一只纸鹤,越过千山万岭,飞到古月的手上。

    是非夭来信。

    非夭成亲了,新郎是凡间人。

    奚桁:“想去就去吧,我陪你。”

    古月收好纸鹤,不可思议地道:“怎么就和凡人在一起了?凡人寿命短暂,倘若死在非夭姐姐前头,她岂非很伤心?”

    奚桁沉默半晌,无奈地望着古月,道:“月月,你以后也会明白的。”

    古月摇头,抱住奚桁笑道:“师叔是修士,肯定能活很长时间,我哪里用得着明白。”

    奚桁声音低沉:“是是是,你不用明白。”

    他还没有告诉她,她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这样美好的年纪里,而他终有一天会垂垂老去,死去。到那时,她该怎么办?最好的结果,是她根本不用伤心,当他脸上长满皱纹,她早就离开他,去寻找更年轻的。

    奚桁难得愤怒,他咬咬牙。这种可能,真是想一想,都恨不得拉那没良心的同归于尽。

    凡间,太昊城。

    时隔多年再次来到太昊,古月只觉得物是人非。第一次来这里,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第二次时,她拜入阆山,做了炎武将军的徒弟;第三次,她变成了尸妖。

    进入城门前,经过层层严密搜查,古月奚桁两人才混进去,很奇怪,今日检查格外严厉些,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古月当即顶着笑脸,拦住一位中年妇人,“大娘,我是外地来的,来京城投奔亲戚。很奇怪啊,不知道城门为啥盘查得如此紧呢?”

    大娘一脸恐惧:“听是有一种病,病起来六亲不认,逮住人就吃!传染得可快了,附近县城里的人都得病了。孩子啊,你可心点儿,别跟陌生人走的太近。”

    逮人就吃?

    这又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