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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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寿宫建于湖心岛,过去是用于给帝王享乐赏景的所在。嘉禾不爱玩乐,为政十余年不曾踏足此地,因此这里也就渐渐荒废。可岛上栽种的林木却是一年比一年茂盛,远望如林海。苏徽所住的松柏殿外有大片的枫红,春夏冬三季皆平平无奇,唯有在秋天最是绚丽华美,像是短暂燃烧的熊熊烈焰。

    嘉禾在完那一番话之后便低头瞧着窗外暗红的落叶出神,苏徽看得出她有心事,但她既然不愿意,他也强迫不了她。

    “你再吹一支曲子吧。”他望着她的背影道:“窗外的景色很美,笛声与眼下的氛围很搭。你心里有什么想的话,也可以寄托在音律之中。”

    “你不是我吹得难听么?”嘉禾还是微微笑着,既不愤怒,也不对苏徽的提醒表示心动。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吹笛的技艺也是如此。你再吹一次,不定就能比上一次要好,下下次又会比上一次更好。”

    “那这‘更好’的意义又在何处呢?”嘉禾回过头来望着这个少年,“一则我不是靠中长笛维持生计的伶人,二则我自己剩下的日子大约已经不多,也许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奸人的蛊惑,就会想要取走我的性命。”她声音轻轻的,好似风中叶落。

    苏徽清楚她的每一个字都在理,可这些字词连在一起组成的却让他无比的烦躁。

    不该是这样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反反复复的对他,不该是这样的。

    那么,她该是什么样子呢?心里那个声音又悄悄的问他。

    她该用尽一切段寻找突出重围的会,哪怕就算是亲提刀杀到新帝面前威胁他放她离开,也好过颓然的坐在原地,等待新帝为她送上一杯鸩酒,然后平静的饮下。

    他认识的那个周嘉禾是倔强而又大胆妄为的姑娘,从的时候就不让人省心,因为不喜欢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她会趁着中午侍婢们睡熟的时候绞尽脑汁的偷偷溜出来找他;不甘心母亲被妃嫔欺凌,她也可以壮着胆子出宫去寻求朝臣的帮助;她想要救未出世的足,便不惜与母亲对抗也要把赵贤妃从宫里带出来;后来做了皇帝,无论是臣子还是她的母亲都将她视为傀儡,于是她便想方设法的为自己增加助力,为了见方涵宁而假意刺杀自己、为了前往宣府而装疯佯病。

    总之她这样一个人,看着乖巧安分,实际上最是狡猾多变,如果要找什么东西来比喻她,那么她就是生于砖缝中的藤蔓,砖石坚不可摧,然而藤蔓却始终都能找到缝隙探出枝叶。

    然而此刻这株藤蔓枯萎了,它冲破了一重又一重的阻碍见到了阳光,这时面前忽然又多出了一块大石头,于是它就这样枯萎了,连试着绕开石头生长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真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周嘉禾吗?他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九年的时间就像是将一个人由内而外彻彻底底的改变了——他讨厌现在这个她。这点他毫不避讳的承认,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回到九年前的宣府,去忍受幼稚而又莽撞的姑娘,也好过陪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女人身边,看着她一步步的走向生命的终结。

    窗外的枫叶,秋时灼烈如火焰,可一旦过了这个时节,就会变成泥土。这似乎是谁也没有办法违背的规律。

    “我来教你吧。”苏徽忽然道。

    嘉禾一愣,错愕的盯着他。

    “我教你吹笛子。”他补充道。

    苏徽不止一次在心中抱怨过嘉禾的固执,但实际上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他有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当年不惜与自己的生母决裂也要选择史学专业,豁出性命也要来到几百年前的夏朝近距离的观察自己的研究对象。

    单就执拗这一点来看,他与嘉禾倒真是极其相似。他不愿看着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接受必死的命运,于是便选择暂时遗忘未来,一心想要燃起她心底求生的欲望。

    “新帝是你的侄儿,他要是真敢对你起杀心,天下所有心中懂人伦知礼义的人都会站出来阻止他。再了,他对你怎样是他的事情,你怎样活是你自己的事。难道就因为他要杀你,你便就此惶惶不可终日,梦里都想着还未送到你面前的鸩酒、白绫么?要我看,倒不如及时行乐,人之一生就好比是一条河流,不管流经哪里,河道多长,都要入海的。如果你这么计较所谓的意义,那么实际上你每一天过得都是没有意义的。”苏徽将心里憋着的不满一口气都了出来,完之后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胸前的伤口被牵动,他疼得翻了个白眼,但心中却是畅快的。

    忽然间眼前多出了一支粗糙的竹笛,嘉禾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将笛子递到了他的面前,问他:“你会吗?”

    苏徽沉默了,氛围因这沉默而尴尬了片刻。

    “不会。”他在沉默之后理直气壮的回答。

    二十三世纪电子合成乐几乎取代了所有的乐器,什么提琴琵琶长笛萨克斯都是少部分有钱人为了追求复古玩的东西。

    苏徽就是那少部分有复古情节的有钱人,所以他学了书法、学了围棋也还学过长笛、古筝之类的乐器,但这些,都只是少爷学来消遣的,勉强入门而已。

    要是在二十三世纪,苏徽的水平或许可以在女生面前吹嘘一下,可是到了夏朝,他才猛地想起自己好像是在古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那就你教我吧。”他又:“或者我们一起练也行。既然你被困在万寿宫成日无聊,与其伤感命途忧惧未来,倒不如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假如人死后有魂灵,那你也是个会吹笛子的风雅鬼。”

    嘉禾盯着苏徽,盯着盯着,神情一点点的复杂了起来,最后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好像是碰上了什么极其值得开心的事情,又好像是遇到了极其荒唐可笑的人,她笑得浑身都在发抖,边笑边抹眼泪。

    最后苏徽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他只是隐约感觉到,她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

    于是他也轻轻笑了起来。

    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唤醒了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却没有想过一具没有悲喜的行尸走肉和一个活生生的人,哪个在赴死的时候会比较痛苦。

    又或者,他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萌生了反抗所谓“命运”的想法。

    历史是什么?是故纸堆中的苍凉的笔触。是已经发生过的悲剧,是河流行经之后留下的泥沙。

    可他所见的、所经历的不是历史,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如果暂时忘记自己从未来而来的身份,周嘉禾就是陪在他身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他想要看着她笑,想要她活下去。

    “你可真是个妙人。”笑累了之后,嘉禾擦了擦眼角,并没有答应之前苏徽的提议,然而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兴致勃勃,“我要事早些遇上你,一定会给你大笔的封赏。”

    心中那种迷茫与不安交织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苏徽忐忑不安的指了指自己的脸,“你不觉得我很眼熟么?”

    嘉禾歪了歪头。

    “当然,你是没有见过我啦。”他连忙又:“可你有没有见过和我很像的人?”

    “从前我做皇帝的时候,身边侍奉过的人成百上千,我哪里记得了这么多。”嘉禾冷淡的答道。

    苏徽有时候一点也不懂女孩心里在想什么。在十五岁之后,他曾经有过被暗恋的经历。云教授的侄孙女对他非常的好,一度让苏徽受宠若惊,不止一次的感慨这位姐姐真是贴心热情乐于助人,结果忽然有一天这姑娘突然就对他冷淡了起来,看他就好像看陌生人。

    苏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因为自己突然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而短暂欷歔了几个时。几年之后读了博士的他在一场学术研讨会上又见到了这位姑娘,他朝她打了个招呼,可她却她不认识他。

    他信以为真,联络了云教授,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面对着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学生,云教授第一次骂出了“笨蛋”两个字。

    那时候苏徽明白了,有些人的心思是很复杂别扭的,他们不认识某某某,其实未必真的是不认识。

    苏徽从宣府离开的时候,暴露了真实的性别。他猜嘉禾一定会为此生气。

    难道是因为太过生气,九年之后都还耿耿于怀,所以故意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吗?苏徽忍不住开始思考这方面的可能性。

    然而嘉禾的眼神他是真的看不透。

    又或者

    苏徽沉思着,他现在很想把关了的ai强制开启,问问它电影中那些狗血的失忆情节到底是不是真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