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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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清河是个男孩,她就是当仁不让的太子,独一无二的储君,大晋江山最合法的继承人。

    到时候孙丞相起草诏书拥戴的新君,就不一定是赵王司马伦了。

    皇嗣凋零,后继无人,这是赵王顺利废帝篡位的主要原因之一。

    为什么大晋皇帝会被藩王控制、被废为太上皇?

    为什么后宫佳丽三千,就是生不出儿子来?

    这其中的原因实在过于天雷狗血,人性扭曲,道德沦丧。

    因为太上皇司马衷是个白痴,只有七八岁男童的智力!

    但这个白痴出身高贵,是晋武帝原配皇后杨艳所生,是武帝司马炎唯一活下来的嫡子。

    杨艳出自弘农杨氏,和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齐名的名门望族。

    皇后杨艳死的早,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她的白痴儿子司马衷,晋武帝爱敬结发妻,也怜惜自己唯一的嫡子,遂封了司马衷为太子,选了杨艳的堂妹杨芷当继后,为的就是照顾白痴太子司马衷。

    如此一来,无论晋武帝还是弘农杨氏,都把大晋的未来赌在这个白痴太子身上,既然太子智力不行,那么早日生个正常的孙子吧。

    帝后精心为白痴太子挑选了贾南风当太子妃。贾南风的父亲贾午、母亲郭槐皆出自名门望族,家族势力强大,有了贾南风当太子妃,太子的地位就更稳当了。

    太子是个只有七八岁男童智力的白痴,不通人事,为了和太子妃的新婚夜不至于出丑,大晋好父亲晋武帝司马炎犯了愁,怎么教儿子睡女人呢?

    幸好,作为一统天下的盖世雄主,晋武帝的后宫数目庞大,包揽魏国,蜀国,吴国三国的嫔妃。就是不缺女人。

    由于妃子太多了,晋武帝得了选择困难症,晚上不知道该睡谁,干脆坐在羊车上,羊停在谁的宫殿门口,晚上就把“雨露”洒在谁身上,简直不要太公平。

    为了吸引晋武帝的羊,嫔妃们纷纷在宫门口泼盐水,羊喜欢咸味,就停在门口舔舐盐水,嫔妃就有会睡皇帝了。

    反正妃子多得睡不完,晋武帝干脆选了一个最温柔、床技最好、经验丰富的妃子去帮助白痴太子脱离处男之身,教他如何传宗接代。

    这个妃子叫做谢玖,睡完皇帝睡太子,她不辱使命,超额完成任务,不仅教会白痴太子睡女人,还怀孕了,生下东宫的庶长子司马僪——这就是东宫唯一的男丁。

    太子妃贾南风嫁到东宫,发现自己“喜当娘”,庶子居然生在嫡子前头了,贾南风由此对谢玖和司马僪深恶痛绝。

    晋武帝一死,白痴太子继位,白痴不会料理国事,朝政被杨太后和杨国舅把持,弘农杨氏权倾朝野,白痴皇帝只是个傀儡。

    皇后贾南风连生三个女儿,没有生儿子,她虽还年轻,还有会生出嫡子,但是杨太后为了牵制皇后,还是立庶长子司马僪为太子,封谢玖为贵妃。

    婆媳关系跌落冰点。

    贾南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背后的贾家也不是吃素的,果断发起宫变,以杨家造反为由,将杨家株连三族,朝中势力连根拔起,将杨太后送到金墉城,活活饿死了。

    由此白痴皇帝司马衷从杨太后的傀儡,变成皇后贾南风的傀儡。

    贾南风执政十年,休养生息,政治平稳,是个颇有治国才华的皇后,但是随着太子司马僪长大成人,背后势力越来越大,和贾南风矛盾越发尖锐,最终势不两立。

    赵王司马伦的谋士孙秀献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际,挑唆皇后贾南风杀太子,当贾南风的情人,太医程据用药杵锤死了太子之后,司马伦以匡扶正义为名,发起宫变,将贾南风送到金墉城,一杯鸩酒毒死了。

    白痴皇帝成为赵王的傀儡,被迫娶了赵王下第一谋士孙秀的外孙女羊献容为皇后。

    这些年,羊献容只生了清河一个公主,其他嫔妃皆无所出,皇嗣由此灭绝。

    羊献容一切任凭外祖父孙丞相摆布,这下皇帝皇后都是傀儡了。

    帝后皆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一起被赵王废掉,关到金墉城,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所以,无论宫廷,朝廷,还是民间,对帝后变成太上皇和太后这件事都不觉得意外。

    宫里换了个皇帝,宫人们一切照常,没有人为帝后鸣不平。

    别外人了,就连清河公主,都觉得父母迟早会被废掉,只是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父母被关进金墉城。

    金墉城,臭名昭著,是个无人生还的魔窟。

    面对咄咄逼人的新帝,清河鼓起勇气,道:“皇上,我的父亲是个白痴,我的母亲是个柔弱的女人,他们两个除了顺从,接受命运的安排,什么都不会。我又不是男孩子,只是个没用的公主。我们一家三口,毫无反抗之力,因我是个女孩,也不会有人暗中支持我和皇上争夺皇位。”

    清河一拜,“皇上,我可以放弃公主的封号,带着父母去乡野之地隐居,从此不踏入京城半步,求皇上不要把他们送到金墉城,我们一家三口,对权力一无所求,只要在一起就好。”

    为了政权尽可能平稳过度,新帝司马伦并没有大开杀戒,只要默认他的皇位,他就不动。

    清河的坦白和柔顺,让新帝颇为受用。

    她甚至出曾外祖父、孙丞相“倘若你是个男孩”的遗憾,对于新帝而言,是个不错的情报。

    清河保持着弯腰大拜的姿势。

    新帝尤嫌不够,一扫她的膝盖,“你既然来求朕,为何不跪?”

    以前她是公主,赵王司马伦是藩王,虽然他是高叔祖父的辈分,平时见面,也只是一拜即可。

    清河从未向他下跪。

    第一次跪下,清河没有丝毫犹豫和挣扎,地下连蒲团都没有,她直挺挺的下跪,膝盖砸在坚硬的玉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求皇上开恩,放过我父母。”

    看到清河跪下,新帝心头大爽,他端坐在龙椅上,今天刚刚上身的龙袍妥帖无比,可见早朝上禅让废帝的大戏筹谋已久——龙袍刺绣繁复,没有半年根本做不出来,赵王早就盘算这张龙椅了。

    新帝晾了清河好一会,才道:“朕刚刚登基,这个宫里,容不得第二个皇帝,你父亲纵然无意,但防不住有些人利用你父亲大做文章,况且,你父亲是太上皇,朕是皇帝,二龙相见,如何行礼?朕跪下,你父亲受不起。你父亲跪下,外人会议论,所以,为了避免这些麻烦,朕就将太上皇和太后送到金墉城荣养。”

    “你放心,金墉城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朕命人好好照顾他们,一应饮食起居和宫里没有区别。公主,从今以后,朕会将你视同己出,你始终都是大晋的公主。”

    言下之意,就是要将太上皇和太后关到死为止,没得商量的余地。

    父母被判了无期徒刑。

    清河一股乖巧懂事的样子,没有继续乞求,道:“谢皇上恩典。”

    清河低眉顺眼离开长乐宫。

    潘美人心急如焚,“公主快快上车,太上皇和太后已经被送出宫了,我们要他们进金墉城之前追上去。”

    清河在潘美人搀扶下登上牛车。

    魏晋贵族出行,皆用牛车,牛角和牛蹄被打磨得锃光发亮,近乎透明,就像最上等的玛瑙。

    一上车,清河就一扫刚才在新帝面前的温顺懦弱之色,歪倒在潘美人怀里,嘟着嘴求抚摸,“美人给我揉揉膝盖,方才跪的好疼。”

    潘美人一叹,轻揉着她的膝盖,“皇帝是不会放过太上皇和太后的,你又何必糟践自己去求他。”

    “明知如此,样子还是要做的。”清河骚了骚脑袋,今天真的很伤脑筋啊,“我若不做出臣服听话的样子,一来皇帝不会相信我对孙丞相编的‘倘若你是个男孩’的瞎话,二来,我若做出一副粉身碎骨劝谏到底的态度,不听皇帝的话,恐怕会被皇帝送到金墉城关起来,我的确想一家三口在一起,但是不想在金墉城的团圆。要是连我都关进去了,谁去救他们呢?”

    一个白痴,一个弱女子,偏偏位居大晋最高的两个位置,如今被赶下来了,犹如丧家之犬,根本没有再扶上去的必要。

    只是,对于清河而言,白痴也好,弱女子也罢,这是她的父母、她的家庭,她必须要保护的人。

    潘美人道:“孙丞相和皇帝是多年的宾主,你编的瞎话未必能够挑拨他们的关系。”

    清河眼神里,茫然和希望激烈交战,“总要试一试,计谋是要有的,万一成功了呢?”

    又自嘲一笑,“这总比幻想自己是个男孩现实一些吧。”

    这时牛车骤然停下,潘美人连同怀里的清河一起歪到车厢板壁上。

    车外宫婢道:“新帝的家人今日搬进皇宫,我们要让出道路,等队伍过去再行。”

    清河拨开车帘,但见铜骆街两边每隔两步就站着一个盔甲士兵,路人皆被驱赶到巷子里,店铺纷纷关门歇业,提前清场。

    铜骆街是都城贯穿南北的主干道,因街头街尾有两对铜骆驼雕像而得名。

    清河道:“没有时间等了,绕路走。”

    宫婢道:“牛车太大了,巷子里挤满了行人,绕路走巷子恐怕会堵在中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清河干脆走出牛车,对一个护卫骑兵道:“马借我一用。”

    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只有单骑而行。

    潘美人微微吃惊,“公主会骑马?”

    清河一脸娇羞,“王悦教我的。”

    潘美人给她戴上一顶遮面的帷帽,宽大的帽檐下垂着一圈红色薄纱,纱一直垂到裙角,确保无论遇到多大的风,都不会卷起纱,露出公主的容貌。

    清河拍马前行,潘美人给自己戴上一顶黑色帷帽,帽纱也是一直垂到裙角,紧紧跟随,护卫骑兵在两边护驾。

    终于,清河在太上皇和太后的牛车即将进入金墉城时赶到了。

    太上皇司马衷是个白痴,他还没有意识到眼前这座城堡意味着什么,看到清河红衣红裙红帷帽骑马赶过来,鼓掌大笑道:“清河变成一团火了。”

    司马衷已经四十多岁了,但眼神清澈,恍若纯洁的男童。他的母亲杨艳当年是个大美人,父亲司马炎相貌堂堂,他们生出来的儿子自然是好看的,这个年纪都没有发福,保持着少年人清瘦的身材。

    清河下马,太上皇司马衷心翼翼抱着她的腰,“乖女儿,慢一些,心摔倒。”

    又一把摘下清河头上的红纱帷帽,置气似的扔在地上,“这东西看不清路还憋气,别戴了——你什么时候学骑马的?也不叫我一起玩。”

    清河顺势抱着父亲,强忍住眼泪:“骑马一点都不好玩,我们玩点别的。”

    司马衷对着牛车喊道,“容儿快过来,我们一起捉迷藏。”

    太后羊献容在两个宫婢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看到她的瞬间,所有人连呼吸都放缓了,一片静默,就怕呼吸和声响惊飞了下凡的仙女。

    她有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双眼,平静淡漠,没有一丝欲念和波澜。

    一袭白衣,飘逸出尘,她本人似乎散发着一层半透明的雾光,明明就在眼前,却觉得她活在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她的世界。

    她缓缓向丈夫和女儿走过去,即将和唯一的女儿生离,从此不再相见,她也不着急,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她的影子倾过去了,金墉城门口持枪的护卫不禁后退几步,怕脚踩到她的身影,玷辱了她。

    “母亲。”

    一家三口抱成一团,跟白痴父亲无法正常交流,只能哄着他玩,清河在羊献容耳边低声道:“我发誓,我一定会想法子把你们救出来的,你们要保重,等着我。”

    羊献容没有一丝动容,双目平静如故,“是我对不起你,这本该不是你承受的责任。你什么都不要做,保护好自己就够了,把这个拿着——”

    三个人抱在一起,借着丈夫的掩护,羊献容将半枚银质环佩塞到清河的掌心,道:

    “有一天,拿着另外一半银佩的人会带你离开京城,你要记住,不管那个人是谁,不要吃惊,不要质疑,你跟着他走就对了,他一定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