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换床
反派有两种死法。
死得最多的一种反派是死于话多。
明明已经占据优势,即将弄死主角,却因大事将成,总是忍不住发表成功感想、阐述自己的心路历程等等,迫切需要把主角当成听众,不务正业,放着好好的反派不干,非要当一个超级演家,结果被主角们反杀。
第二种就是很罕见的死于话少,就像孙秀这样,自觉有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却被潘美人堵了嘴,废掉了他最厉害的武器——口才,上来就连捅三十七刀。
孙秀不服啊!
且洛阳城西北部的混战,当讨伐军和嵇侍中刘琨的中领军取得压倒性胜利,孙秀见大势已去,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投降不要紧,孙秀在这个士族门阀垄断官场的年代里,从琅琊寒门到一国宰相,位极人臣,到达事业顶峰,已经创造了奇迹,只有话本才敢这么写,孙秀觉得今日之战只是人生中的一个低潮,他要忍辱负重,找会重返顶峰。
以闻鸡起舞出名的刘琨,和鹤立鸡群出名的嵇侍中都是君子,君子怎么可能杀降臣呢?名声不好听啊。
孙秀觉得,只要活着,就有翻盘的希望——就连白痴太上皇和傀儡太后都能打破金墉城“无人生还”的诅咒,活着走出来,甚至重归帝后的位置,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
刘琨果然是君子,没有杀降臣,命人绑了孙秀,蒙住他的眼睛,将他塞进马车里带走。
孙秀以为自己要去监狱,揭开眼罩后,发现他来到自家的金谷园绿珠楼。
眼前是冷若冰霜的潘美人,比潘美人的眼神更冷的是她里的短刀。
没错,嵇侍中和刘琨是君子,不杀降臣,但潘美人不是,她身负潘家灭门之仇,忍辱负重当官奴,蛰伏十二年,就是为了等待刃仇人这一刻。
孙秀觉得冤啊!
谁会想到琅琊孙氏一天之内大厦将倾,堂堂宰相居然死在一介卑贱的官奴里?
悔不该啊!当初外孙女羊献容向他苦苦求情,只要保潘美人的性命,她就心甘情愿的嫁给白痴皇帝。
孙秀同意了,那时候他怎么也没料到,那个只晓得哭泣的弱女子潘桃居然在十二年后,成为他的掘墓人。
孙秀觉得窝囊,尽管肚子都被潘美人捅成马蜂窝了,他还有一丝幻想,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毕竟从寒门到宰相,他孙秀是魏晋历史第一人,是话本的主角。
然而潘美人残忍的打断了孙秀的幻想,直接将奄奄一息的他推下绿珠楼。
为了绿珠姑娘,她。
坠楼的这一刻,孙秀觉得灵魂受到了侮辱,比捅了三十七刀还难受,绿珠只不过是男人们的掌上玩物而已,他却死在她毙命的地方,一介宰相,居然要用生命去偿还一个卑贱玩物的命。
不值,不服,不愿。
啪的一声闷响,孙秀砸在绿珠楼下的山石上,颅骨都碎了,当场气绝。
孙秀成为有史以来话最少的反派——一个字都没有。
潘美人道:“把他抬走,扔到大街上去,不要弄脏了金谷园。”
与此同时,成都王司马颖的讨伐军到了洛阳,他担心和孙秀弑君登基的盟约被人知晓,于是一进城就直奔孙秀的宰相府,将孙家灭门。
成都王将宰相府所有孙家人全部杀光,数人头的时候发现缺了两个关键人物——宰相孙秀和驸马孙会。
成都王派人去找这对祖孙,结果在大街上发现了孙秀的尸体。
孙秀树敌太多了,杀人如麻,他的尸首被仇人捅得不像样子了,还被万千愤怒的百姓践踏,连骨头都寸断,等成都王闻讯赶过去辨认尸首时,孙秀就像一摊鼻涕似的甩在大街上,惨不忍睹。
有个人过去给孙秀收尸。
正是孙秀的女婿、皇后羊献容的父亲羊玄之。
伪帝司马伦和狗肉军师孙秀一死,太上皇和太后复位,一直远离朝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羊玄之立刻“病愈”。
不管怎么样,孙秀是他岳父,总不能任由岳父暴尸街头。
成都王司马颖见羊玄之出收尸,他不好什么,泰山羊氏虽远不如从前羊祜执政的光辉时代,这一代没有什么出色的大人物,但也不是他一个藩王能轻视的。
成都王客气的问羊玄之,“兴晋县公可知道驸马孙会在何处?”
兴晋县公是羊玄之的爵位,他贵为公爵。
羊玄之见成都王下士兵带血的刀剑,他很谨慎,道:“我并未见过孙会,据传他已经死在乱军之中。”
孙秀死了,死无对证,但是他和孙秀密谋弑君的惊天大秘密孙会可能知晓。
成都王不禁悬心,派人到处去找孙会,皆无所获。
一同进京勤王的长沙王司马乂提出建议:“十六弟,孙会是驸马,估计逃到河东公主府藏起来了,你去公主府找一找呗。”
司马乂也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儿子,排行老六,今年二十五岁。成都王司马颖二十三岁。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都是庶出。
之前在朝歌集结军队的时候,两兄弟争夺讨伐军元帅之位,结果被齐王司马冏凭借太上皇亲笔诏书摘了桃子,两败俱伤,便宜了外人。
现在司马乂给弟弟挖坑,怂恿他直闯公主府寻人。
河东公主好歹是白痴皇帝的亲生女儿,即使成都王知道孙会在公主府,他也不敢直接去搜人,如此一来,刚刚进京就落得个欺负侄女的坏名声。
成都王瞪了一眼长沙王,“六哥笑了,河东公主怎会窝藏孙会这个逆贼呢?当初伪帝强迫河东公主下嫁寒门琅琊孙氏,公主迫不得已,如今我已经为公主复仇,杀了孙氏全家,公主和孙会的婚姻已经不作数了,那来的什么驸马。”
见成都王不上当,长沙王笑了笑,“我派兵帮十六弟找孙会。”
成都王司马颖很是警醒,道:“怎么是帮我一个人找呢?孙会是逆贼,人人得而诛之,我们一起起兵勤王,找孙会是为了给大晋江山清除逆贼。”
两个藩王各自打着算盘,心怀鬼胎,谈话间全是锋,面和心不和,不欢而散。
长沙王司马乂觉得十六弟着急灭孙氏全族,好像要隐瞒什么。于是暗地里搜寻孙会的下落,希望能捏到弟弟的把柄。
两个藩王全城搜索孙会,一个追杀,一个保护,但都没有找到这个驸马。
孙会在那儿?他当然是被潘美人金屋藏娇藏在了邙山金谷园!
羊献容要保护这个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大晋好女婿,这时候四大藩王带兵进入京城,连公主府都不安全,唯有金谷园在孙秀死后,成为刘琨的地盘,是个安全的避风港。
当年刘琨和潘美人的父亲潘安都是金谷园二十四友,知己好友,潘安全家被孙秀所杀,唯有潘桃一人存活,刘琨忍辱负重,假装投靠伪帝司马伦,成为太子詹事,这些年来刘琨和好友之女潘美人暗地里互相应和,是可以托付生死的盟友,藏一个孙会不在话下。
帝后复位,各种冗长繁琐的仪式不表。
且王悦和荀灌一路风尘,冒雪赶路,又杀到京城结了帝后之围、护送帝后进宫之后,他们两个毕竟还没成年,已累得脚都打颤,剑都握不稳了。
今天是清河的生日,却在鬼门关了走了好几遭,宫里一片纷乱,羊献容是皇后,要在后宫主持大局,必须留在宫里,她不放心女儿,就要曹淑偷偷把清河接到了永康里的琅琊王氏宅邸避风头。
四大藩王杀进城后,到处铲除伪帝和孙秀的党羽,洛阳城流血漂橹,但是外头再乱,都不影响京城顶级士族的生活。
琅琊王氏这种绵延几百年的大家族,有聚族而居的传统,永康里都被这个古老的家族给承包了。
外头三军混战之时,永康里关闭了里坊的大门,琅琊王氏的几千部曲私兵守在里坊的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家族力量聚合在一起,共同抵御战乱,外头的军队根本进不来,某些想要乘掠夺钱财的杂兵也不敢和琅琊王氏训练有素的部曲作战。
因为,负责领袖部曲守护永康里的是琅琊王氏最善战的左卫将军王敦——他是王悦父亲王导的堂弟、而且还是舞阳长公主的驸马!舞阳长公主是晋文帝司马炎之女、白痴皇帝的妹妹。
这就是大家族人丁兴旺的好处了,无论是文还是武,都有拿得出的的族人,所以能在几百年的朝代更迭中始终保持着家族的地位,代代都有高官。
在王敦的守护下,永康里比皇宫安全多了,曹淑将清河、王悦,还有荀灌都接到了家里照顾。
荀灌是自己要求跟来的,对王悦道:“我这次忤逆了家族的政见,估计回家要被关起来责罚。所谓杖则受,大杖则走。我闯祸了,想躲在你家里避避风头,等家里气消了再回去。”
王悦自是欢迎这位战友,清河更是想要荀灌在王家做伴,曹淑也乐意看到清河结交到荀灌这种京城士族贵女,热情迎接荀灌。
三人到了永康里,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隔绝了外头的厮杀,曹淑看着清河脖子可怕的淤青,热泪盈眶,“公主,你受委屈了。”
清河摇头,“不委屈,我毒杀了司马伦,觉得很是舒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曹淑命侍女端来细若韭菜、白若秋练的水引饼(也就现代的面条),并肉酱和鸡汤,“今天是清河公主的生日,大家吃一碗水引饼,祝公主逢凶化吉,寿命就像这水引饼一样,长长久久的。”
这一天惊心动魄,三人都饿了,每人都吃了两碗水引饼。
王家有钱,腊月天还有新鲜的韭菜和豆芽,以及嫩嫩的黄瓜佐餐,这些蔬菜是肉类的百倍价格。
饿归饿,从养成的吃饭礼仪还在,一时寂然饭毕。
曹淑见三个孩子都面露疲色,尤其是王悦和荀灌,眼底下都是缺觉的青黑,不再留这些晚辈话,安排了房间歇息。
清河和荀灌非要睡在一起,抵足而眠,两人有好多话要讲,却因太累,沾了枕头含含糊糊了几句就睡了。
入梦。
长乐宫,清河被太子掐着脖子举高高,无法呼吸,从梦中惊醒,发现荀灌的章鱼般的睡姿——四肢摊开,左胳膊压在清河的脖子上,左腿干脆搁在她的肚皮上。
清河呼吸困难,难怪会做噩梦,吓得睡衣都汗湿了。
和荀灌睡觉是个错误,章鱼睡姿霸占了整张床,清河不得不起床,换个地方睡。
清河有预感,下半夜她很有可能会被荀灌踢下床。
外头有家丁打更报时,到了亥时(晚上十点),清河看见王悦的卧房还亮着灯。
都累了那么多天,怎么还没睡?清河好奇的去敲门,王悦居然还有精力对着卫夫人的字帖练字。
王悦道:“脑子很乱,练练字整理一下思绪,公主不是已经歇下了么?怎么起来了?”
清河叹道:“灌娘睡觉太可怕了,简直把我当成了床压在身下,我想换个地方睡。”
清河心悦王悦,她心想,会难得啊,可不能放过,遂提出请求,“王悦,你的卧房可以借我一用吗?”
预料中,王悦应该会勃然大怒,大呼“成何体统”。清河打算使出耍赖绝技,赖着不走。
但是这次出乎意料,王悦没有反对,他收起笔墨纸砚,“好,公主早点歇息,我去书房睡。”
什么?
幸福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清河就梦游一样爬到了王悦的床上,盖着王悦的被子,枕着王悦的枕头,闻着王悦的味道。
这一刻,清河觉得无比安全,连蜷缩的睡姿都摊开了,她高兴得夹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临睡去之前,清河觉得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但是问题很快被席卷而来的睡意击退了,她闭上眼,睡着了。
不过,在潜意识里,这个问题一直阴魂不散,次日一早,清河睡足养足了精神,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这个问题蓦地清晰起来。
清河一拍脑袋,叫道:“糟糕!我居然把这事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