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乾坤移 第一百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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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负她的,这一生无法偿还。可是,我习惯了你在身边的日子,你不在,我真的好寂寞。”

    习惯,他……在身边吗?

    唐寅见我不吭声,拉起我的手,继续说:“我不想你和我一起承受负累,但我不能放手,给我次机会好吗?嫣儿,我会是个好男人,是个好丈夫的——我爱的,是你啊!”

    我心一颤,爱我?爱的是我。我抬眼望向唐寅,眼风却扫到了门外的一席白衣倩影。我忽然意识到不记得关门是世界上最大的恶习,也许……这就是天意。

    “玉凝。”随着我嘴唇里飘出的名字,唐寅肩膀抖了抖,却还是任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他转回头,看向泪光涟涟的玉凝,我的手,随之疼了一下。我苦笑,放得开吗?

    玉凝一福身,作势要退出门外。那纤柔的背影更加轻盈,仿佛随时可能羽化成仙。我闭了闭眼,原来除了我,都清减了。哼,我还真是没心没肺。

    直到玉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唐寅才转回头来,“嫣儿,我,我没有……”

    我轻轻抚摸上那有些苍白的双唇,心疼,却也觉得可恨,原来有情有义并不是褒义词。

    “哎呀!玉凝姑娘,您怎么了?”碧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此刻听着是那么刺耳。

    唐寅显然更受不得碧儿的声音,或者是受不得碧儿话的内容。他眉头几不可见的蹙了一下,我的手指慢慢滑下他的唇,“去看看吧,我也不放心。”我已经分不出自己说的是真是假了。

    唐寅沉默了一瞬,才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拉着我向屋外走去。

    碧儿扶着虚弱的玉凝,那惨白的脸色不是装出来的。我忙吩咐碧儿去请郎中,自己接下她的位置,唐寅有些执拗,在我的暗示下,也搭上手,在另一侧扶好了玉凝,搀着回房。

    我扶着玉凝倒好,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转头看向唐寅,他也是一脸的不自在,不知是因我的存在,还是同时面对我们两个女人。金莲不在,我便借口换壶热茶,把空间留给两人,唐寅一脸的不情愿,却没有阻止。我叹息着关上了房门,在他们面前,我永远是个第三者,即使拥有爱情,第三者终究是第三者……

    我招呼来潇湘,让她帮忙一起照顾玉凝,避免三个人在一起的尴尬。潇湘不情愿,觉得这种事情该有我们自己解决,但禁不住我的恳求,勉为其难的去了。四个人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却是无话可谈。唐寅始终和玉凝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这些落在玉凝眼中会成为什么,反正在潇湘眼中是无尽的无奈。郎中的到来,似乎缓解了屋内的气氛,可惜庸医一个,诊断毫无创意可言,开了一堆用不上的药。我想玉凝身子弱,吃点也无妨,就让碧儿带着去账房支钱。转身劝慰了几句没价值的废话,碧儿煎好药送来,眼见着玉凝喝下,我才和潇湘、唐寅离开。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又见到了那个大着肚子腆脸来找爸爸的女人,妈妈把我掩到了身后,她不希望我看到这些,可是,自欺欺人岂能长久?从那天以后,爸爸再没回过家……

    萧飞每天只是围着百韵楼转悠,也不出去逛逛,有点像个宅男。不过自从他来了以后,楼里的治安好了不少,没人寻衅闹事,没人打击报复,好像连耗子都少了。我嗤笑,欺软怕硬果然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唐寅也会过来,但规矩了许多,绝对的发乎情,止乎礼,小心的和我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并在我的默许下,去看看玉凝。我知道他的担心,却无能为力,或者说不知该如何使力。

    百韵楼的生意进入了轨道,我懒洋洋地坐在雅间里朝楼下张望,心里尽是无聊。轻叹一声,有条不紊的生活似乎真的不适合我。转回头去,空无一人,这才意识到朱佑樘不在身边的日子空落落的——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大人们不敢来找茬,孩子们却不懂这些。比如——

    “掌柜的。”

    “怎么了?谁家办丧事啊,用得着苦着脸吗?”我开始后悔雇佣这个老账房,人是老实本分,可忒笨了点,楼里大事小情不管和他有没有关,肯定全由他出面告诉我,当个冲锋陷阵的烈士。欺负俺尊老爱幼不成?

    “掌柜的,您,您去看看吧,那个孩子在后院混耍,萧大侠也拿他没辙啊!”

    我一挑眉毛,“谁家的?哪进来的?”

    “看样子是从后门溜进来的,这也没人认识啊!”

    “嗯——”我伸了个懒腰,“走吧。”以太后起驾的姿态挪着职业方步往后院踱去。

    这个小屁孩确实很能闹,把柴火弄潮,厨房一烧,就涌出浓浓的黑烟,诺大的后院跟着乌烟瘴气的,黄黄毕竟是一只友爱的狗,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躲在一旁装没事人……没事狗。我无语,文征明家的动物就是诡异。

    走上前,我挑起男孩的下颌,以鸨母的神态打量这个被萧飞勉强制服的小屁孩。谈不上俊秀,生得倒是异常机灵,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比别人多出N个心眼。小男孩很明显不喜欢我精致的食指,作势低头就是一口。可惜,我比他更快,我收回手指,给他额头一记暴栗,一皱眉,这才是狗吧!

    “谁教你的?嗯?”

    “哼!”小男孩一梗脖子,压根不买我的账。

    我笑笑,还是只小蛮牛。正想再开口,却见四大才子之三趁书院午休结伴来此蹭饭。祝枝山走在最前面,看着一院子人围着个小孩子,好奇问道:“嫣儿,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遇到个小地痞。”我混不介意的说着,确实没什么可介意的,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而已。

    唐寅和文征明也走上前,唐寅自然关心的是我,文征明却喊了声“是你!?”

    众人一愣,视线回转到了小男孩身上,小男孩见了文征明有点发憷,低下小脑袋,转着小脚丫在地上画圈圈。

    文征明会比我可怕?我疑惑。听了文征明的解释,我们几人恍然开窍。原来这个小屁孩就是害文征明比赛那日加入残联的“罪魁祸首”。

    “哟……挺有心计的嘛!”我忍不住又扬起食指,非礼了一下他的小下颌。

    小男孩被萧飞制住,反抗不得,别别扭扭的转着小脑袋。看着他不知是羞是恼的通红小脸,我打趣道:“你叫什么,小家伙?嗯……怎么,你的名字很见不得人吗?枉为男子汉哦!”

    “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个女子不知检点,抛头露面,还换作男装去书院才是大逆不道!”

    “你是文征明亲戚?”我把第一反应直接说了出来。

    “嗯哼!”文征明清清嗓子,显然是面上挂不住。

    我不以为意,继续逗弄着小男孩。

    小男孩憋不住了,娇声喊道:“哼!我徐祯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才不怕你呢!”

    “哦,你就是徐祯卿?”江南四大才子的最后一位,“前七子”之一,号称“文雄”的徐祯卿。我记得他和与文征明合纂了《太湖新录》,不想现在的关系竟然如此恶劣。我脸上的笑容不由扩大,我是来古代参观名人的吗?“往来无白丁”啊!

    “难怪。”唐寅点点头,转身看向祝枝山和文征明,三人眼中皆是了然。唐寅又善解人意地给我解释了一下,很简单,徐祯卿的堂兄正是那个玩沉默是金的徐祯臣,小家伙当日的行为无外乎是为文鼎书院打击对手,至于有没有人指使或者误导了他,便不得而知了。

    我蹲下身,示意萧飞松开他,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相信你明白,战胜对手,该靠真凭实力,而不是投机取巧。试着排除血缘的界限,用你的心去看待身边的人,你会发现,许多人比你想象中的可爱。好了,你可以走了!”我是投机取巧的典型,但我不希望人人如此,那意味着世风日下。

    “你,你不打我?你不是很坏吗?”徐祯卿怎么说是个不到10岁的孩子,不分场合实话都能实说出来。

    我笑笑,“我只对坏人坏。”

    “那,那我可真走了!”徐祯卿说着,试探地迈出了一小步。

    “等等!”我喊住他,在他发出质疑之前说道:“下次来记得走大门,我招待你免费自助!”我承认自己有巴结名人的爱好。

    徐祯卿愣了一下,听到免费吃喝马上笑开了花,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我站起身,对四个表情各异的男人道:“几位请先去雅间小憩,嫣儿尚有些事要处理,稍后过去。”转身,收敛了笑容去到厨房骂人去了。柴草不知道检查,后门不记得关,都是干什么吃的,难道不该说说?

    等我神清气爽地从厨房出来后,才发现四个男人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哎,怕是又被我吓到了。淑女啊,永恒的梦想。

    随后在雅间里,我将萧飞介绍给你三大才子,虽然文武不搭边,但四个人的相处还算融洽,文征明似乎改掉了“看人下菜碟”的习惯,转而换成了欲言又止的小媳妇模样。我轻叹了口气,打发人找来玉凝一并用餐。他不是爱慕玉凝,只是还抱着让唐寅享齐人之福的美梦,即使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但他,不理解,这个时代又有几个男人能理解呢?

    唐寅并没反对,或许他也怀着同样的希望,只是出发点看似值得谅解——不关乎爱情,而是责任的负累。遗憾的是,我依旧不能接受,我要的始终是独一无二。玉凝很快来了,见了这一屋子人,难免有点不适应。我邀请她坐到身侧,也就是唐寅的旁边,过了好半晌,桌上的气氛才“正常”过来。不过,唐寅并不擅长左右逢源;祝枝山、文征明领教过我的脾气,不敢多话;萧飞不知道前情提要更是不会主动开口,于是午饭就在这样“和平融洽”的氛围下结束了。

    饭后,我去送三大才子。唐寅走在最后,小声说了句谢谢我。我不想他再有所误会,如实解释:“玉凝一个人吃饭挺孤单的,况且闷在屋里对她的身体不好,才找来一起吃的。”

    “不管怎么说,还要谢谢你。”唐寅扔下这么一句,笑着走了。我怀疑他到底听没听明白。

    朱佑樘消失了3天了后,终于重现人间。彼时,我正在喂猪——就是他送来的那只老母猪和一群小猪仔。朝阳把他的影子拉长,掩挡过我的,我站起身,忽略心中那股喜悦,朝他淡淡一笑。

    “想我了吗?”

    这是朱佑樘能说出来的话?我诧异的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少年,眨眨眼,故作无谓的走回房间。因为我知道,他会跟上来。

    我坐回铜镜前梳起头发,问道:“玉凝的事怎么样了?”

    朱佑樘一愣,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直白,然后阳光灿烂的傻笑着。我也笑了,想蒙混过关,没门!

    “能赎出来总是件好事,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我插上发簪,对着镜子理了理碎发。

    “不想我吗?”朱佑樘不答反问。

    我翻了个白眼,“回答我先。”

    “是我先问的。”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朱佑樘学会了我那套打诨的功夫。“不说拉到!”我推开他径直去到了前楼。

    我以为朱佑樘会跑来向我解释,奈何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只是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只字不提玉凝赎身。一整天过去了,也没听见沈妈妈那儿传来消息,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朱佑樘“失踪”和玉凝赎身没有关系?

    还没来得及分析答案,萧飞迎面走来请辞,说是要回应天府镖局。正经为工作,我不能说不行吧,但天色以晚,不免挽留。可萧飞异常坚决,无奈之下,只好诚恳的邀请他走镖路过苏州时再来百韵楼小住。萧飞点头应下,向朱佑樘一抱拳,大踏步离开了。

    来也匆匆,却也匆匆。我感慨着,回头正见朱佑樘对着萧飞的背影凝神严肃,转瞬即逝,定睛一看,还是那个温润的贵公子——幻视?我一定是操劳过度。我自我安慰着,就想回房,却见潇湘带着芷芙也来辞行。

    无语,事先商量好的?可潇湘的理由更正当了,楼里生意上了轨道,她得回去打理萧亚轩,我卡巴卡巴眼儿,说不出下话,只好又送走了这主仆俩。

    朱佑樘看出我的不自在,柔声说:“寂寞啊,我多陪你会儿好了。”

    我抽搐嘴角,大喝一声:“你走!”

    朱佑樘习以为常的笑笑,叮嘱道:“好,我走,记得晚饭多吃点,别饿瘦了。”

    我气结,这是什么修养啊?比TM寒山、拾得、唐三藏还好。抬脚回后院,又见艳情倚在柱子上,无比暧昧地看着我……和朱佑樘。我忍不住翻白眼的冲动,撇着嘴快步离开了。这个女人,说不清楚,爱恨不由己。

    日子总算恢复了正常,我的御用跟班朱佑樘自然不是一般阿猫阿狗能比的。带着他走到那儿都拉风,好吧,准确的说是遭到指指点点。

    不过即使百韵楼在坊间传闻中存在着诸多作风问题,也丝毫影响不到楼里的生意,至少看美女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不单是十里八村的有钱人特意来楼里吃顿自助,看场舞台剧牛上一把,各处商旅路过苏州府的,也要来此见识一番充充体面。

    比如,一天,楼里来了几个外地人,因没了雅间,几人又坚持不肯坐大厅,忠厚的老账房再次被服务员推到了我面前。

    “呼——”我瞪着随时可能把我气吐血的老账房,拧着眉毛问了句“你午饭在哪吃?”

    “一起好了。”

    “听到了?带他们去朱公子的雅间!”我下达指示。

    “那我的午饭可要劳烦掌柜的做东啰。”

    我“嗤”了一声,没搭理他。老账房很快去而复返,声称那几位客人礼数周全,坚持要见把自己的包间让出来的朱佑樘,也要感谢我从中斡旋。

    “不用了,告诉他们多给几两银子就行了!”

    “这,这……”

    朱佑樘不忍老账房进退不得,说道:“不过是去前面一趟,你一上午窝在屋里写剧本,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透气不透气不重要,只是前楼我不盯着,多少有点不放心,毕竟没招到能当大堂经理的人物。于是放下毛笔和朱佑樘一起去前面会客。

    老账房推开门,把我和朱佑樘引荐给了雅间内的四人,四个客人看看朱佑樘,又看看我,无不露出了然的眼波。了你妈个头!我腹诽,面上已挂了职业笑容。

    “老夫华燧,感谢小公子让出雅间,让我等几人有处安享美食,观赏表演。”为首的长者向朱佑樘一抱拳。

    “老人家客气了。”朱佑樘还礼。

    “也要谢谢掌柜的从中帮忙。”

    我福身道:“宾至如归是我百韵楼的待客之道。老人家远道而来,与我百韵楼便是有缘,所作这些亦属应当。”

    华燧听我言谈落落大方,心中满意,便邀请我和朱佑樘同坐。朱佑樘看我不置可否,率先坐了下来,我也只好一屁股坐下。席间,不免真真假假的聊了起来。

    华燧称自己是无锡州人,经营会通馆,做着印刷书籍的营生。我理解中大概是个出版商的性质,也不知道对不对。谁叫说起活字印刷,我就知道毕昇呢!华燧和朱佑樘似乎很投机,不,是朱佑樘表现出的友善,暗示了华燧,老人家越说越起劲,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活字印刷术和遇到的“技术”问题。

    这玩意我丁点不懂,听得脑仁直疼,索性说道:“就用铜活字呗!总比木头和锡强吧?至少经久耐用,性质稳定,有什么可讨论的!”

    华燧一愣,不,在场每个人都为之一愣。我低头吃饭,反正习惯众目睽睽的感觉了——真不知道怎么又成焦点了,历史书上明明说铜活字印刷术明朝是有的啊。

    很快我发现多嘴多舌的自己又惹祸了,华燧改为追问我个没完没了,真真的不耻下问。我痛苦的放下筷子,“华先生,我一介女流如何懂得这些?依我看,老先生与其问我,不如趁此时间回到会通馆,找来同行共同研究。”

    “掌柜的果然是个奇女子,老夫受教了!”华燧说着起身向我施礼。我赶紧站起虚扶,如此客气了一番,害我饭没吃饱。

    饭毕,华燧再三向我道谢后,带着其他人匆忙离开了。我挠挠头,偷偷叹了口气,多嘴。

    “嫣儿懂得印刷术?”朱佑樘问。

    “我超人啊什么都懂?我就是嫌他太啰嗦。”

    朱佑樘笑笑,“我猜到了。”

    我瞪了他一眼,错觉吗?朱佑樘比以前贫嘴了,和谁学的呢——近朱者赤,不张罗学我点好的。

    下午,朱佑樘被我千辛万苦撵走了,我把自己锁在账房里,对着艳情扔来的一堆账本挠头,这个女人越来越狡猾了,一说信任我,二说自己忙着排演,把活全丢给我来做。我也不能不管,只能咬牙切齿地对账。这一对就对到了掌灯十分。我伸着懒腰收拾好账本想去吃晚饭,刚关好门,就见芷芙神色慌张的快步跑来。

    我迎了上去,一句“怎么了”没问完,就听芷芙“啊”的一声惨叫,被从后贯穿的胸口,喷洒出炫丽的红艳,星星点点溅满了我的脸,灼伤了我的眼……屋顶上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芷芙!”我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一个箭步冲上前把那盈盈扑到的身体抱在怀里。“芷芙!芷芙!坚持住!来人啊!快来人哪!”

    “张,张公子,咳……”芷芙大口喘着粗气,拉住我的衣襟,咳出了一大口血。

    “我,我在,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慌了,颤抖着手帮她拭去唇边的血迹,口不择言的安慰着。

    芷芙强撑着拉过我的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危,危险,轩,咳,咳……”一抹鲜红落入我的手中,我只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背脊突突冒着凉风,早已分不清怕的到底是什么。

    而那个脆弱的声音还在继续,“别去……无,无,沈啊……”芷芙瞳孔突然放大,用尽青春年华最后的力气,狠狠咬出了“shen”字音,“呃”了一下,浑身一僵柔若无骨地倒进了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那张惨白的小脸,感受着如花般鲜活怒放的生命悄然凋谢在自己的怀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啊——杀人了!救命啊!”不知是谁喊的这一声,后院跟着吵杂起来,错乱的脚步声,惊叫声不绝于耳,而我,完全听不到了……除了紧紧抱住怀中余温尚存的女子,再也分不出世间还有何事与我有关。

    也许只过了一分钟,也许是半个时辰,我被一个人托着站起来,另外两人从我手中抢走了芷芙。

    “不,不要!还给我啊!把芷芙还给我!”我歇斯底里地喊着,眼泪夺眶而出。

    “乖,别怕,我在,别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声音的主人轻柔地把我转了个身,把我沾满血污的脸颊扣在自己的前胸,另一只手环住我的腰际,轻轻拍着。

    “朱佑樘?”我哽咽着,闻着熟悉的麝香味下意识问着,没人清楚,那时我双眼迷离,什么也看不到。

    “是我,我来了,别怕。”朱佑樘的下颌摩挲着我的额头,柔声安慰着,“你好冰,快和我回屋暖暖!”

    “不要!芷芙,芷芙!”

    “官差来了,仵作来了,我们在这儿帮不上忙的,听话。”朱佑樘说着,不待我答话,环在我腰间的手臂向下一滑,便将我打横抱起。我忘记了自己能够反抗,顺从的靠在他的怀里,右手攥紧了芷芙临终塞进的心意。

    朱佑樘把我抱进花厅,让我倚着他坐好。他蘸湿手帕,小心地擦掉我脸上混着泪痕的血迹,生怕伤到我一寸柔嫩的肌肤。

    我猛地抓住朱佑樘的手,“朱佑樘,你快回京!这里太危险了!”

    朱佑樘反握住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别怕,万事有我。”我贪恋他温暖踏实的怀抱,无助的想往里蹭蹭,却被他轻轻推开。只听他朝门外喊去,“进来!”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闪身进来一个一席黑衣的男人。朱佑樘挥手,阻止了他的施礼,问道:“追上了吗?”

    男人摇摇头,“回主子,没有。”

    朱佑樘双眸一凝,淡淡地说:“无妨,退下吧!”

    男人应下了声“是”,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我看他十分眼熟,尤其是声音,好像在天香楼……

    朱佑樘看我发呆,又把我揽在怀里,柔声问:“想什么呢?”

    我没了往里蹭的冲动,抬头问道:“他是你的手下?”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好,不谈这个!那你那日根本没被人追杀?而是在甩开他们,是吧!”我不得不激动,即使我明知答案是肯定的。

    朱佑樘也想起了重逢那日藏身浴桶的离谱经历,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咣”的一声撞着椅背把头往后仰,原来全是我YY,难怪他当时死活不肯和我走,今日又出现的如此之快。我真是头猪!可我毕竟受了刺激,身心疲惫,连害羞尴尬的心情都没了。

    朱佑樘敛去笑容,认真说道:“你能那么关心我,我很开心……”

    “停!”我捂着头顶,拒绝这个让我血液逆流的话题。

    朱佑樘很配合地闭上了嘴,接着为我擦净血迹,视线向下,不由落向我紧握的右拳。

    “什么?”他问。

    从芷芙交给我的刹那,我就知道不能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可面对朱佑樘澄清的双眼,我还是不自觉地张了手。朱佑樘拿到手里仔细观察,我也看清了——方方正正的小玉块上镶着一颗可爱的小红豆。

    鼻子一酸,眼眶又热了起来。天啊,我竟犯下了这样的罪过。

    朱佑樘显然与我不是一个角度,他道:“玉质稀有,甚是珍贵,非大明所产,该是来自外邦。”说着就要擦掉玉块上的血迹。

    我忙抢回手里,“就这样留给我吧!”

    朱佑樘点点头,“好,别想太多了,逝者已矣。”

    我刚要开口,门外传来了碧儿的声音,“掌柜的,差爷请您出去问话。还有,您看芷芙姑娘?”

    “知道了,你找个人去通知潇湘轩主。”

    “掌柜的,那,那明天还要不要……”

    我深吸一口气,“放出话去,就TM皇帝老子死了,老娘也照样赚钱!”——绝对不向恶势力低头。

    “啊?!”碧儿愣了半晌,才应了声“是”。

    “你这是何苦?”朱佑樘怜惜地看着我。

    我垂下眼帘,“我有我的原则。”

    “哎,”他叹息一下,“我去应付差官,你回房休息吧,记得让纱织帮你烧水洗澡,这身衣服不可留下,暗器上有毒,见血封喉。”

    我一怔,双保险——好狠的心。

    回到房里,洗完了澡,我坐在床上盯着小玉块发呆,芷芙红着脸颊娇羞清丽的小模样在脑海中挥散不去。什么时候开始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为时已晚。

    “嫣儿,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玉凝红着眼睛楚楚可怜的走了进来,排除芷芙单方面的感情,她与芷芙的交情比我要深许多。我招招手,把她唤到身侧,“今天吓到你了,抱歉,我另置处房子给你住吧。”

    玉凝摇摇头,顺势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不走,我陪着你,嫣儿眼睁睁看着芷芙……比我更伤心的。”

    “玉凝,百韵楼太平不了多久了,我是不想你……”

    “嫣儿,让我陪着你吧,只要你不讨厌我,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姐妹。”

    弱质女流的能力是微弱的,情意却是深厚的。我拥住玉凝,默默落下一滴晶莹,“我们是好姐妹,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永远都是。”

    那晚,又像“百花盛宴”前夜一样,我和玉凝睡在了一处,不是心结解开,而是我们需要彼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玉凝感慨着世事无常,哀叹芷芙花样年华惨遭不幸;我的心思更乱,朱佑樘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人身手不弱,却抓不住来人,只能说明来人武功更高。那么高的武功却一路上不对芷芙下手,偏偏让她死在了我的面前,我咬紧牙关——挑衅!不,是示威,嚣张的示威!我握紧了右手的小玉块,绝不能坐以待毙。

    那一夜,玉凝睡得不太好,总是梦惊;而我,彻夜未眠,闭上眼就是芷芙喷出的鲜血,绚丽的颜色染红了天地万物……辗转了无数次,总算熬到了天亮。我坐起身,不经意间小玉块从手中滑落。玉凝眼尖,在我之拾了起来,摆弄着看了看,“嫣儿,这是?”

    “芷芙送的。”我不打算瞒她,瞒任何人。

    “芷芙?难道……”

    “嗯,”我站起身,换了条裙子,“都怪我,不该穿着男装到处招摇撞骗。”

    “嫣儿,芷芙很幸福,因为,她死在你的怀里。”

    我苦笑,“我甘愿她从不认识我,从不。”

    早饭时,艳情第一时间赶到了,毕竟她是百韵楼最大的股东,与公与私都会关注楼里的一举一动。看着我和玉凝一起喝着清粥,似乎松了口气。饭后,我打发走玉凝,把艳情拉到账房,毫不掩饰地和她说了自己的顾虑,希望她能远离百韵楼,没人保证下一个牺牲品是谁。

    艳情坐到桌后,随手翻动着账册,“我是不会走的,既然选择与你合作,便要荣辱与共。”

    “会死的!艳情,你是聪明人,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嫣,我发现你有时真是蠢得够可以!我现在抽得出身吗?若是真被人盯上,躲在哪儿都是一样!”

    “可是……”

    “没有可是!楼里我看着,你收拾下去萧亚轩吧,听说,芷芙今天就要下葬。”

    “什么?今天?案子还没破呢!”

    “哎,”艳情沧桑地长叹一声,“不是所有案子都能破的。先瞒着玉凝,省得她去添乱,我看你和朱公子去吧,这样我也能放心。”

    我笑了,和朱佑樘一起恐怕更危险。不过眼下,还是带上他吧!

    朱佑樘自然愿意陪我去,一路上,把昨晚官差和仵作的查验结果和我说了。我狂笑,“哈哈……你说什么?死的是人,不是猪!哈哈……好一个苏州府,好一个朝廷!”

    “嫣儿,此时不易过分招摇,应大事化小,想来潇湘姑娘也是这样想的。”

    “那她就这么死了算了?我不甘心!”

    “会有机会查出真相的,敌不动,我不动。”

    “他们已经动了!”

    “不,没有。”朱佑樘举目远眺,“你看,万里无云。”

    我冷哼,承认在隐忍上与朱佑樘不是一个级别的。

    潇湘憔悴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我无法将眼前神采黯然的女人与光鲜亮丽的萧亚轩轩主联系在一起。望着一席丧服的单薄身影,和短短的十人的送葬队伍,我惨笑——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尘归尘,土归土,谁也逃不掉,谁也跑不了。其实,潇湘对芷芙很够意思,区区一个丫鬟,一个奴才,有寿材用,还亲自来送,实属仁至义尽,称得上绝无仅有的厚爱了——尤其在这个务求低调再低调的特殊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