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南柯梦 第二百三十章
张峦大概也没料到我会出现,愣在了当场。稳婆和医婆擦着满脑子的汗水,抱着新出生的婴儿走了进来。一见是我,耗子见猫一般,“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哆哆嗦嗦的不知所措。
“给我。”我沉声命令。
“娘娘,这,这是皇子啊!”稳婆吓得流出了眼泪,是收不敢收,递不敢递的。
我讨厌那种恐惧的眼神,那会令我产生十恶不赦的冲动,索性上前抢过了孩子,笨拙的抱在怀里,幼小的生命似乎察觉到了变化,不安分的扭动下身体。我低下头,好奇的看着怀中新生的婴儿,竟有一瞬失神,这就是刚出生的孩子吗?也不像人形容的那样瘦小枯干,皱皱巴巴,只是睁不开眼睛,皮肤微微泛红,看得出为了挤出娘胎,来到这个世界,他也费了不少的辛苦。
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我下意识伸出了手指,轻轻触碰着怀中柔弱的生命,小家伙本能地努努小嘴,将我的手指含在了嘴里,能相信吗?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笑颜,纯真无邪,有胜于天使的笑颜。我笑了,不自觉的笑了,眼泪却不可遏制的涌出了眼帘,心,真的好疼,在抽搐,在滴血,隐隐的也泛出了一丝怜爱……
“娘娘,请,请将孩子赐给鹤龄。”张鹤龄哽咽着恳求道。
对,应该给,人说,眼不见心不烦。给了,也算一了百了……我颤抖着双手,木讷地把孩子递给了张鹤龄,可孩子一到他怀中,顿时“哇哇”大哭。张峦,稳婆,医婆慌忙上来哄,可只能巴巴瞅着孩子哭哑了嗓子,大口大口喘息着,就是不停。
也许那含血的稚嫩童声充满了诱惑,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我莫名其妙的伸出了双臂,把孩子接回了怀里。哭声嘎然而止,小家伙渐渐转为呜咽。
就这么想跟着我吗?大脑一片空白,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
“娘娘,娘娘,您看,这,这太皇太后还等着回话呢!”
“呃,怀,怀恩?啊,是,是男孩。”
“娘娘——”怀恩俯身跪地。
看着那双苍老有神的黑眸,我恍悟了他的意思,低头看着怀中仍在抽吸的生命,除了颤抖还是颤抖……不!我下不了手,有罪的不是孩子,我不能这么做,绝对不能!
连连咽着吐沫,嘴角掀动,“怀恩,去回太皇太后,是,是男孩。”一字一顿,坚定地说出了答案,“是、皇、子!”那一刹那,我倍感轻松,这是大半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身体的力量彷佛随之抽空,原来,人真的可以麻木到没有了知觉。
“娘娘圣明啊!”怀恩重重叩首,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娘娘,您,您是说……”张鹤龄有些激动,“娘娘,本是二姐有错在先,这孩子,哎,您,您心善,也不能为难了自己呀!我这做弟弟的,不忍心啊!真不忍心啊!”
张峦也跪下身,感激涕零,“娘娘对我张家的大恩大德,张府上下没齿难忘……”
满屋子人跟着呼呼啦啦的全部跪地,捣蒜似的磕着响头,一时间,谢恩之声不绝于耳,我惨笑,我竟忽略了,原来这里满室忠良……
文华殿里,他正神态安然的与股肱之臣商讨着国家大事,我见是徐溥、刘健、王恕、谢迁、彭程他们,深呼吸后,抬脚走了进去。
“臣妾参……”
“梓童因何而来?罢了,不必参拜。”他微笑着打断了我,厚爱一如往昔。抬眼看到我身后,怀恩抱着个小婴儿跟了进来,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请皇上为皇子赐名。”我没有起身,就势直直跪在了地上。
他脸色一沉,眉头紧蹙,隐含愠怒,我知道,他是在气我伪装成贤良淑德的圣母,辜负了他不惜舍弃子嗣以示忠贞的爱情。哎,他能对我付出到如此,我又怎能无动于衷?况且,只是个没张开眼睛的奶娃娃,无关乎情意,不过是皇室朝廷,乃至天下万民都需要的孩子罢了。
彼此无声的凝望着,眼波流转中隐见泪光,是了,夫妻同体,我在逼自己,何尝不是在逼他?
“嗯哼~皇上,臣听说小皇子是在申时出生。”谢迁上前一步,开口解围。
“是吗?”他草草应着。
“回皇上,是的。”怀恩机灵的接下话。
见皇上再没了反应,谢迁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呃,皇,皇上,臣,臣等是说,小皇子生于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按照时、日、月、年的顺序读,恰好是‘申、酉、戌、亥’的地支顺序,在命理上称为‘贯如连珠’,主大富大贵,与我太祖生辰有相似啊!”
“哦。”他淡淡应了声,埋首于御桌上的奏章。
几个大臣推推攘攘的,终是王恕“挺身而出”,“皇上,臣以为,此等大事,乃是祖宗厚德,福照皇室,庇佑天下,当普天同庆,记录史册,流传后世。史官在外侯旨依旧,臣斗胆敢问皇上何时宣召。”
我落寞的低下头,原来装不装成圣母,结局都已注定——百官以史相挟,皇上怎能不就范?难道要为了一个区区“情”字,背负天下不成?
“史官?久候?”他从牙缝里飘出四个字。莫说是尊严不容有失的帝王,换作普通人,也不会愿意被人要挟。
“回皇上,是臣找来的,一直在殿外侯旨。”光禄寺大夫彭程上前回道。
他冷哼一声,“彭爱卿果真是国之栋梁,不但将光禄寺打理的井然有序,还有精力参管史官之职。朕记得月前下过旨意,‘买办供应,即宜给价,不许行头用强赊买。今后但有指称报头等名目,强赊害人,所司严以法治之’。不知彭爱卿可有查处属下?”
“臣,臣惶恐,臣督导不利,现正与王大人配合,着手处理那些向京城铺行买办,侵吞公款、压榨铺行商人之不良官吏。”彭程再直,再猛,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哆哆嗦嗦的跪在了地上。
“很好,朕等着两位爱卿的查办结果。”
“臣等遵旨。”王恕也跪到一旁,一同领旨。
遗憾的是,朱佑樘岔开话题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在场任何人都无法估算王恕对朝廷皇室的忠诚耿直程度。他竟旧话重提,请皇上当着史官的面为小皇子赐名,以正名分。
“臣等复议。”一声过后,官员们整整齐齐的跪了一地。
“你们——好啊!”他拍案而起,文华殿里霎时间针落可闻,尤其是瑟缩在角落里的史官,是进步得退不得,被众同僚推上了火线……
他深深看着我,我只能在无奈中,伪装坦荡回视着他。如今,我也是骑虎难下呀。
“好,很好。”他深吸一口气,“朕就遂了你们的心愿。史官何在?”
“臣,臣,臣在。”史官的舌头开始打结。
“记好了,王爱卿适才说,此子乃祖宗厚德福照嘛,朕便赐名朱厚照好了!”
“啊?!”若干个质疑声同时响起,史官目瞪口呆,一哆嗦堆在了地上。
“史官。”
“呃,娘娘。”
我站起身,抖了抖裙摆,“皇上的意思是说,希望小皇子能够照耀后世,泽被万民。传旨,皇上喜得龙子,大赦天下,许万民同庆。”
“娘娘,这,这……”史官左右为难,没了主意。
“大人姓司马吗?”我挑眉问道,声音有点阴,有点冷。
史官吓出了一脑门子冷汗,磕磕巴巴答道,“臣,臣,臣不,娘娘恕罪,臣,臣马上去办。”
我漠然点头,又把其他官员一并撵了下去。满朝贤臣公然与皇上对抗,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负手站立,背对于我,始终不语。垂下眼帘,到底是谁在为难谁,谁在折磨谁?长叹一声,罢了,也许错的真是我,自以为是,悲天悯人的装圣贤。
“看看孩子吧,怀恩。”怀恩会意,倍加小心的将襁褓中的婴儿交给了我,还是那张毫无防备,毫无戒心的单纯睡颜。梦中,还在抿着小嘴微笑,惹人怜爱。
“朕不想看。”他的声音很低。
“不是说,想给我养只猫猫狗狗嘛,宠物那玩意,总也长大了,不懂事,养了也没有成就感。我看,不如养人好了,呵呵……”明明在笑,声音却在颤抖。
“不要胡说!”他听不下去了。
我索性一把将孩子递到他眼前,塞进了他的怀里,让他避无可避。动作也许太大,惊醒了熟睡中的宝宝,他不舒服的吭唧着,张开了水灵灵的大眼睛,乌黑乌黑的眼球充满着好奇的光芒。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朝着抱着自己发呆的男人奶声奶气的“咯咯”一笑。
“他,他在对朕笑吗?天啊!嫣儿你看,真的是笑!小孩子不是都哭的吗?”
“是笑。”声音很轻很飘,没有底气,心里酸酸的——血浓于水,骨肉亲情,远非理智可以控制,尤其在这个疯魔般崇尚子嗣的年代。哎,我要是也有个孩子,该多好啊。算了,近乎完美就是虚伪,童话是不存在的,有这样一个受人敬仰,又爱我如珠如宝的好老公,还贪求什么?庸人自扰,徒增烦恼。
养个孩子远远比我想象中要简单,有一打的奶娘、宫女、太监悉心照顾着,定期不定期的去仁寿宫看看就成,压根不用操心,真比养只猫猫狗狗简单——亦或者是,我的母爱没有真正的培养起来,敷衍了事罢了。某人的父爱比我还少,偶尔想了,才去逗逗。这期间,就属韵婷闹得欢,月子也不好好坐,成天哭着号着要见孩子。令我想不到的是,太皇太后比我狠,硬是一眼没让见,还怂恿朱佑樘把她杀了解恨,敢情真当女人是下蛋的工具,生完就撇!我气不过,专门和老太太作对,唱反调。
“皇上如何定夺?”老太太也知我是故意搅局。
朱佑樘眸色一凝,狠狠地说:“死,一了百了,太便宜她了!朕要让她活着,草芥般活着,终身不得母子相认!”
太皇太后隐约抖了一下,无趣的说了声“皇上圣明”。
韵婷在月子里,顶着瑟瑟秋风被几个太监硬拖出了仁寿宫。太皇太后的意思原是将她关进安乐堂,可他说,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让她去,会玷污了那里纯净的水土,思来想去,关进了曾经富丽堂皇的昭德宫——万贵妃死后,那里便被宫人视为不祥之地,成化帝一去,更是无人打理,眼下是破落不堪,有胜冷宫。下旨禁足,除了有人定时送饭外,昭德宫内再无一人,任凭她自生自灭。
有点狠,真的有点狠。而贵为国丈的张峦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却没有提出半分疑义。不知出于什么心里,我厚颜去问,张峦却认真回道,教女不善,当有此报,害人终害己。那双坚定的双眸证明了他所言非虚,可愈加憔悴苍老的容颜,也诠释了他心中的煎熬。
明知没有丝毫意义,但为了麻痹良心,我还是自欺欺人的跑去找朱佑樘讨赏,咋说张家的人跟着我确实没捞到半点好处。四年来,张峦的职位从中军都督府指挥同知,升推为诚宣力武、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可名号再怎么换,仍旧是从一品的官员,还没了实权。
朱佑樘拗不过我,也觉得自己有愧张家,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儿嫁给自己,另一个女儿为自己生了儿子,于是大笔一挥,册封张峦为寿宁伯,世袭罔替;张氏曾祖张迪,追赠为监察御史;祖父张绶,被追赠为太保寿宁侯;张绶之兄张缙,赠监察御史……
皇子已生,宫中本该恢复太平,却莫名其妙的流言四起,说孩子不是我亲生的,被好事者绘声绘色地演绎成了若干个版本,其中自然少不了广为流传的金莲版。朱佑樘大怒,下旨严办传话之人,明令宫中之人,不可非议皇后、皇子。
怀恩提议杀了金莲,了却祸根,朱佑樘严肃的摇摇头,这种行为难逃欲盖弥彰之嫌,会越抹越黑,冷笑一声,“如今竟杀不得了!”
“谣言止于智者,不去管他,久而久之传没意思了,就不会再说了。”我做出符合常理的推论,他亦无可奈何的颔首。只是那时,我们都忽略了皇室绯闻,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为使流言不攻自破,我将孩子接回了坤宁宫抚养,其实在哪都一样,爬都不会的小家伙,又嗜睡得很,每天呼噜呼噜的倒在小床上,根本不占地方,没事逗着玩还挺有意思,总比对着宫里一张张厚实的面具要强。
李摇铃“千锤百炼”,终于制成了一小坛黑乎乎的大药丸,让我每月朔望日含服,据说,可解膝下无欢。我问他有几层把握,回说只能一试,蛊毒太深,能否痊愈,无从得知。至于疗效,更不可能一朝半日看出,而我宫体屡受摧残,弱于常人,若真受孕,也要倍加小心。不忘嘱咐我药丸有限,药引用尽,无法再制,切不可浪费。朱佑樘一听,忙逼着我含了一丸,又派专人搭板把药贡了起来。我失笑,随口问用了什么珍惜药引,竟然要这么谨慎。他怔了怔,如实回道——“紫河车”。
“呕——”胃里翻江倒海,却被朱佑樘强掐着吞了进去,好不恶心……
“说不得”快在皇宫里憋出神经病了,我顺水推舟送走了她和李摇铃——膝下无欢万一解不了,李摇铃便罪犯欺君,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安全起见,不如早早放了自由。
“还要游走四方吗?”送别时我问。“说不得”是闲不住,可跟着他满世界跑,风餐露宿的也不是事呀。
“草民要先回老家湖北蕲州一趟,之后再做打算。”
我点点头,送了“说不得”一小盒珠宝,笑称是提前送的成亲礼物。李摇铃为人高洁,绝不会收下谢仪,送银子更是俗气得侮辱了他的品格。我也是思来想去的,和朱佑樘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朝阳下,一个少女甜甜地缠着男子的手臂,而男子则尴尬的紧往下甩……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我浅浅一笑,幸福就在你手边,关键是你如何选择。
本以为把小家伙接到身边,在北风压雪的恶劣天气里,流言会像感冒病毒一样自行平息,可转眼入了冬,流言非但没有被压制住,迎着新年,大有势头更盛的趋势,长了飞毛腿一样,丝毫不受天冷路滑的影响,迅速在全国各地扩散开来,闹得沸沸扬扬,一发而不可收拾。
流言亦有正确之处,况且被百姓人人参与其中,当成哈雷彗星撞地球似的世界末日级大事争相传诵,我又不能让朱佑樘下旨全抓起来砍了。只能关起门在坤宁宫里装聋作哑的过日子,好在这种自欺欺人的生活,我习惯了,也适应了——宫中之人必备的生存技能,皇帝都得掌握,我自然不能免俗。
看得出,张鹤龄是真心喜欢小家伙的,经常带着民间的小玩意到坤宁宫来哄着他玩。只是背着人时,会长吁短叹;见到了我,几次欲言又止。我实在憋不住,趁上元佳节,张氏一家入宫饮宴,索性趁他去侧殿醒酒,追去一问究竟。
张鹤龄借着几分酒气,长叹一声,“娘娘,我的亲姐姐呀!我是心疼你啊!”
看着他异常湿润的眼睛,我不解,“这话从何说起?”
“晗姐,你可知坊间如何传闻?都说我的好姐姐生不出孩子,心狠手辣的硬抢了那个郑金莲的儿子过来!您说,这,这算什么事啊!”
我对流言内容不太感冒,背后议论的有好话才怪,却疑惑流言为何经久不衰,生命力旺盛得“欣欣向荣”。
张鹤龄见我眼风飘忽,忙道:“晗姐,蜚短流长,防不胜防,更是有损于晗姐清誉,我这个做弟弟的有心无力,不知能做点什么,听着心里堵得慌啊!”
我“哦”了一声,身为张家长子,我的“亲弟弟”,他在流言面前也没有立场发言啊。
想了想,转天找来了谢迁,这个以贤能磊落著称的朝中重臣。彼时,小家伙正在我身旁努力练习翻身,肥嘟嘟的像个小肉球,咕庸咕庸的,很招人稀罕。伸出手指去逗逗,半梦半醒间,他会用小嘴咬住,轻轻唆着,自娱自乐。排除阴暗的身世,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欢,哭少笑多,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闪着世间最纯洁的光芒。想想也是,不管哪个角度去想,孩子都是家庭战争中最无辜的牺牲品。如果父母可以处理好一些极端问题,那就不会有像我一样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了。
童年时的孤独无助,强作无畏,历历在目,轻叹一声,往事不回首。
“谢大人可有主意?”
“臣,臣惶恐!”谢迁慌忙跪地。
我失笑,眼看着天下闻名的“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中的主角之一,最为能言善辩的谢迁,变得吱吱呜呜说不出下话来,怎能不好奇?
“大人有话但说无妨,本宫不会怪罪于你。”
“娘娘,现坊间流言不断,对娘娘和小皇子都非常不利,朝中百官屡屡上疏,请皇上册立小皇子为太子以正视听!臣想,此事,此事皇上定然还在瞒着娘娘。”
“谢大人,你也上疏了吧?”我平静的问,谢迁屡次阻止选妃,肯排除众议为我说话,实际上是在帮皇上。他骨子里忠诚的只有皇室,只有他为之折服的弘治皇帝。
“臣,臣愧对娘娘。”说着重重磕下了头。
我扒拉扒拉小肉球,“谢大人说笑了,您何愧之有?不就是一个太子嘛,让皇上封了就是。”声音更加平静,平静到淡漠疏离。太子之位,皇权之路天下人觊觎,可在我心中狗屁不通!除了锦衣玉食外,这里有什么好的?高处不胜寒——哭不得哭,笑不得笑的。把我张嫣放出去,照样吃得好穿得暖,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自由自在。
“娘,娘娘,您,您……”谢迁竟激动得成了结巴。
我大笑,这是大白一个。哎,追求不同吧,让他们这群被子曰诗云荼毒了榆木脑袋的“儒虫”懂得自由的价值委实太难了。
晚上,我和朱佑樘说起这事。他眉头一蹙,挥手屏退了为他宽衣的太监。“嫣儿,我知道你心疼那孩子,毕竟你我都没能有个幸福的童年。可册立太子非同小可,怎能随便?”
“反正也没有其他孩子,不是他还能是谁?”我上前帮他宽衣。
“李郎中不是说过蛊毒可解?不出几年,你也能有孕在身,我想把皇位留给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抿嘴,好在把李摇铃送走了,何其英明啊!他也没有十层把握,可知情者却人人相信膝下无欢必解无疑,他日我若没能受孕,必然有人在此大做文章。
“佑樘,你觉得皇宫好吗?当皇上好吗?”倒在床上,我问。
“怎么,当皇后太辛苦了?”他不答反问。
“不是辛苦,是心苦。”我指指心窝,“紫禁之巅,众生膜拜,责任重大,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要背负太多太多。呼——我小女人一个,贪图享乐,不想活得这么累!”
他握住我的手,“跟着我,苦了你了。”
我笑笑,痛并快乐着,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没过几日,朱佑樘下朝后,很生气的回到了坤宁宫,早膳都没吃好。我悄悄拉过怀恩打听,原来是彭程带头,又在朝中掀起了立太子狂潮,含沙射影的说皇上惧内,才迟迟不肯册立太子平息谣言的。
我撇嘴,又一个活拧歪的。明明知道真相,却和一群不明事理的大臣瞎哄哄,这不是找死呢吗?
想想看,顺坡下驴——“就册封了吧!前儿个太皇太后还和母后一起来絮叨呢!这些流言蜚语的,对皇室多不好,还影响你我苦心经营的在民众中的好印象!你忍心我被史官记载为妒妇啊!”
“他不敢!”
的确,史官不姓司马,随弯就弯,很没骨气——我负气离宫,被记载为戒斋求子;他出宫去寻,压根没敢提。历史是什么?人写出来的;人是什么?口是心非,委曲求全的动物。哎,孰真孰假,不过是后人YY罢了。难怪人提起武则天,就会说到她的那块无字碑,确实发人深思。
“那你就忍心我的形象被毁?臭名远扬,流传万世?”
“嫣儿!”
“还有,还有,你不是说家里大事我做主嘛,不会又是忽悠吧?”
“你怎么和他们一起逼我呢?”
我坐到他的腿上,撒娇环着他,“我虚荣嘛!想留个好名声啰!再说,当皇帝这么苦,你是深有感触,将来,真忍心让咱们孩子遭那个罪?”
也许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其实,那句话也是我的心声。他眸色一凝,略有所思,幽幽说了句,“让朕想想。”
不管是朝中诡谲的局势还是来自皇室压力,小家伙五个月的时候,即被册封为太子,本该普天同庆的日子,只有两个人拉长了脸,一个是耿耿于怀的朱佑樘,另一个竟然是张鹤龄。过去一问,又被张鹤龄红红的兔眼吓了一跳。
“这话怎么说的?大喜事你哭啥呀!”
“娘娘,晗姐,我那外甥福薄呀,承受不起如此尊贵的地位!您是心善,和皇上既往不咎,厚待我张家,可我看着心里就不是滋味呀!晗姐呀……”声泪俱下,字字心酸。
我挠挠后脑勺,用得着吗?莫说我没有孩子,就是有了,我也决不让他和他爹一样死守皇宫,丧失了自我。
不过张鹤龄的一番话,到是深深打动了他。朱佑樘走上前,“难得爱卿明白事理,今后更要好自为知,为国效劳!”
张鹤龄忙抽泣着跪地领旨。
按照游戏潜规则,册封了太子,也要加封外戚,以示恩宠。于是进封张峦为寿宁侯,加号翊运,又加封光禄大夫,一品大员,摆脱了N多年从一品只调职不升官的尴尬。本想再进封张鹤龄爵位,命阁老之首的刘吉撰诰券。岂料刘吉白痴的进言说,“必尽封二太后家子弟方可。”
一句话把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天知道朱佑樘最讨厌册封无功无德之人,这个封的都是无可奈何,还要他再封几个白吃饭的,简直是痴人说梦。加之刘吉的为人,他早已知晓——同列阁老的徐溥、刘健皆正人,为国为民,颇有政绩,两人有论建,刘吉“亦暑名,复时时为正论,窃美名以自盖。”这个“刘棉花”,“多智数,善附会,自缘饰,锐于营私,时为言路所攻”。如此小人,毫无建树,碍于是前朝遗臣,把他留在朝中本就是一忍再忍,苦无机会打发,如今正好借题发挥,遣至其家,讽令致仕。
我嗤笑,“刘棉花”是罕有的“弹弹更健康”之辈,可惜不明就里,早就不被皇帝待见了,连朱厚照的身世,他也是随大流被蒙在鼓里的官员。
看看春暖花开的窗外,抻抻懒腰,事如繁花,弘治五年,必然不凡。
果不其然,刚装成预言家,就见怀恩气喘吁吁的跑来。
“怀恩?何事?”
“娘娘,皇上,皇上将彭大人投入大狱,交由刑部定罪!”
“竟有此事?”
细细一问,原来是他下旨在光禄寺建造祭祀神坛,为苍生祈福。彭程却上疏道:“臣适见光禄造皇坛器。皇坛者,先帝修斋行法之所。陛下即位,此类废斥尽,何复有皇坛烦置器?光禄金钱,悉民膏血。用得其当,犹恐病民,况投之无用地。顷李孜省、继晓辈倡邪说,而先帝笃信之者,意在远希福寿也。今二人已伏重辟,则祸患之来,二人尚不能自免,岂能福寿他人。倘陛下果有此举。宜遏之将萌。如无,请治所司逢迎罪。”
在百官面前,如此直言,暗含诽谤先帝过失之意,置高于一切的皇室尊严不顾,理当有此一劫。转念一想,心中明白,彭程确是位直言进谏的刚正官吏,却连连犯了他的忌讳,在立太子之时便带着群臣屡屡相逼,是忠诚,焉知不是做作?为忠正敢言的大帽子束缚的演戏?政治、政客这玩意,谁说得清?
不过既然怀恩来了,有求于我,我也乐得让自己的“贤名”满朝皆知,便起身去文华殿做说客。
没等开口,就被他拉到身边坐好,探讨起了国家财政。和钱有关,大爱中的大爱啊,我立刻兴致盎然。
早在弘治三年,河南遭灾,他下旨免受秋粮,此后每年有地方官奏报灾情,他都下旨免赋,加之黄河水患连年不断,需要朝廷赈灾救济,长此以往,国库必然入不敷出。
“朕不想加重百姓负担,征敛赋税,充盈国库,嫣儿可有办法从其他方面入手?”
我眨眨眼,以我的经验,他这么问,多半是心中有了答案。想了想,这个时代又没石油类贵重资源可征税赋,不如——
我笑下,拿起两只毛笔在他眼前晃晃,“我们一起在手掌中写出答案,如何?”
他会意接过,转眼在彼此掌心出现了一个“盐”字。相视一笑,无须多言,如此默契,试问天下间有几对夫妻能做得到。
不久后,他采纳了户部尚书叶淇的意见,正式下诏,改革盐法,规定由商人缴纳银两给国库,由国库分拨到各边作为军饷,然后由朝廷给商人凭据换盐运销,一改正统年间的“存积盐法”,限制了贩盐渔利的权贵,不但使盐商有所得利,促进了盐业发展,还改用银子作为食盐的中介,大势所趋,顺应了潮流,利国利民。
炎热的夏天很快到了,张鹤龄再次红着眼圈站到了我的面前,带来了本年度最大的噩耗——张峦病危。
再见到张峦时,他已气若游丝,卧床不起。我亲自拧了湿帕子覆上他布满岁月痕迹的额头,暗黑的眼袋连着深深的鱼尾纹,皮肤无力的凹陷下去……没想到短短一年,竟让一个人苍老憔悴到这种程度。
“爹爹。”我轻声叫着,生怕声音太大,惊扰了病榻上老态龙钟的病患,更怕永远叫不醒他。
“啊,娘娘?”张峦虚弱的半睁开眼睛。
“是我,爹,是我,嫣儿!不是娘娘!”眼眶一热,声音颤抖起来。
“嫣儿,呵呵,是我女儿回来了,好孩子啊。”张峦感慨着,无神的双眼泛出泪光,“能扶爹爹坐起来吗?”
“爹,御医留话,您不可以起身。”
“鹤龄?”张峦眼风飘了飘,“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们父女好好叙叙话。”
张鹤龄踯躅了一下,低声嘱咐了几句,带着金氏和张延龄出去了。
张峦动了动,挣扎着想起身,我忙上前扶好,“爹爹,鹤龄弟弟说您不能起身,您就倒着吧!”
张峦黯然点下头,“为父身子不行了,哎,时日无多。”
“不会的,爹爹!京城里有的是名医,咱们不听那些庸碌御医的话!”
张峦轻轻摇头,“嫣儿,为父不顾宫规,让鹤龄去求皇上把你请回来,是有话要嘱咐,若是不说,为父死不瞑目啊。”
“爹,不会的!真的!”
“嫣儿。”张峦骨瘦如柴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却是那样的虚软。“往事种种,却有我张峦对不起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