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四月十六日的早朝注定是不平静的。
袁侍郎一大早就心惊肉跳, 昨天他的妾桂香去善觉寺上香竟然没有回府, 跟着桂香的丫鬟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等在山脚下的车夫更是一问三不知, 他派去善觉寺寻找的仆从也是一无所获, 若是一般的妾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桂香知道他最大的秘密。
好在女儿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把两封信放到了沈书远的房间, 他想着要尽快揭发沈诺岱“里通外敌”, 立下这个大功之后就去西荣,到了那里,桂香知道的秘密就算揭开了也无所谓了。
可昨晚桂香失踪搞得他心神不宁,这件事没有计划周详, 他决定再等一天, 今日再派人找找桂香, 好好盘算一番怎么开始,明日早朝的时候就让沈家覆灭。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 没等到他动手,沈诺岱就先发制人了。
早朝一开始, 站在文官最前列的沈首辅就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信,袁侍郎遥遥看见那信封,眼前就是一黑,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只见沈诺岱恭敬地将两封信双手奉上, “皇上,昨日臣未过门的儿媳, 也就是礼部袁侍郎家的嫡女袁静珍,来到儿的书房,将这两封信夹在了书里。她当时以为书房中无人,却不知屏风后面有侍立的书童,将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儿本以为这是未过门的妻子写给他的书信,没想到这信、这信——”
他着话,声音开始颤抖,双手竟然也抖了起来,大殿上一片死寂,文武百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究竟是什么信,竟然把一代首辅吓成这样?他要是没有这惊惧的动作,众人都会以为这是袁静珍送给未婚夫君的情意绵绵的信件呢。
“这信竟然是西荣二皇子所写,里面臣曾经与他共商大计,要、要颠覆大齐,与他共享天下。”沈诺岱双膝跪倒,以头触地,“皇上明见,臣绝对没有与西荣二皇子有过任何书信往来,臣对大齐忠心耿耿苍天可鉴,臣实在不知西荣二皇子为何会语气熟稔地写了这样的信,还派袁侍郎嫡女偷偷放在儿书房。”
大殿上立刻响起了一片抽气声,继而就是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些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嗡嗡响成一片。能站在这里的都不是傻瓜,这件事不用细想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袁静珍要陷害沈家。可往深处想,袁静珍为什么要害沈家,难道是不满这门亲事,或者是袁侍郎指使她的?更重要的是,袁静珍为什么会有西荣二皇子的亲笔信?
这件事,与郭渊一案十分相似,当初两军交战,不就是在郭渊的营帐中搜出了与西荣二皇子的往来书信吗?这些信件可是直接导致了郭家的满门抄斩。
昭文帝面沉如水,眼神阴鸷,死死地盯着沈诺岱手中捧着的书信,他眉间的川字形纹路因为皱眉显得更加深刻,嘴角微微下垂,拉出一个不悦的角度。
他一示意,侍立一旁的大太监立刻把沈诺岱手中的两封信送到了昭文帝面前。
昭文帝只一看就知道这是西荣二皇子的笔迹,当初郭渊被押解回京,拒不认罪,他和内阁以及六部尚书将西荣二皇子的笔迹仔细对比了多次,对此十分熟悉。
他盯着手中的信,心情十分复杂。
这件事太过微妙,端看他如何操作,既可以沈家无辜,又可以借此将沈家连根拔起,可是,就算他不喜欢沈家,也不想如了西荣的意。无论如何,大齐是他的江山,他绝对不允许西荣的手伸到这里来翻云覆雨。沈诺岱并无谋反之意,他心知肚明,他不喜欢的不过是沈家势力太大,怕将来外戚专权。要是他动沈家,最多是让沈皇后没有嫡子,挑个不大不的刺让沈诺岱致仕,再压着沈书远不让他进内阁,然后苾棠也不能做皇后,这样润物细无声地把沈家压下去。
如果顺着西荣的做法,沈家里通外敌,就要跟郭家一样满门抄斩,可沈家不同于郭家,沈家两任首辅,门生遍天下,朝中与沈家有关的人太多,不别的,萧昱琛就要牵扯到里面,还有姚世南。一个文官之首,一个武官之首,再加上一个当储君培养的皇子,这三人一起卷入通敌谋逆案,足以将大齐的朝堂掀个底朝天,到时候必然是一番腥风血雨,西荣要是在此时趁虚而入,那大齐危矣。
昭文帝的手指紧紧捏了起来,他不用想就知道西荣的是什么主意。他自然不能让这样可怕的结果发生,沈诺岱只能是无辜的。可要是沈家无辜,那郭家呢?岂不是他当初错判了冤案,致使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含冤而死?天下人会怎么评价他,昏君?
他尚在纠结,不知该如何让沈家无辜,又能保住自己错判郭家的颜面,袁侍郎哀嚎一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沈首辅他实在是太狠毒了。他瞧不起臣,不想与臣做亲家,这门婚事又是皇上您亲自指婚,他就想出了这样歹毒的主意,想借此退掉这门亲事。皇上,求您为微臣做主啊!”
昭文帝双眸微眯,盯着跪在大殿中涕泪横流的袁侍郎。他是不喜欢沈诺岱,可那也只是因为沈家势大,沈诺岱本人却从未做过什么错事。可眼前的袁侍郎却触犯了他的底线,勾结外敌,在两军交战时害死了自己的一员猛将,现在这招更狠,直接就要颠覆大齐的江山。
他没有理会袁侍郎,而是将这两封信交给了大太监,让他拿给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查看。
这些人当初都参与过郭渊一案,这信上的笔迹十分熟悉,一看就知是西荣二皇子亲笔所写。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如果沈诺岱无辜,那被他们判了有罪的郭渊呢?
袁侍郎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不妙,他慌乱地在大殿上扫视着,希望能找到自己的盟友,可没有一个人和他对视,秦英寿在上元节那天被肃王一撸到底,什么官职也没了,只有个驸马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他站到这大殿上来。
正值绝望之时,殿门处却起了喧哗,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进了殿。
“唐御史!”
“唐御史怎么来了?!”
连昭文帝也坐直了身子,吩咐大太监给唐御史搬把椅子来。
唐御史行动迟缓地给昭文帝行了礼,并未坐那椅子,而是恭敬地站在大殿中,“臣这身体不争气,让皇上见笑了。”
昭文帝问道:“唐御史一向如何?可是有要事?”起来,唐御史也不过五十多岁,他之所以看起来老态,是因为当初弹劾一位表面忠厚的权臣,被人害成了这样。谁都知道唐御史铁骨铮铮,只是因为身体太差,虽然还挂着御史的官衔,却轻易不再参与政事。
“昨晚深夜一位女子在臣门前悬梁自尽,遗憾,直到今早她的尸身才被家中仆从发现。”唐御史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那女子身上的血书,她自称桂香,是昔日郭渊书房中侍奉笔墨的大丫鬟,与礼部袁侍郎私通,偷偷将郭渊废弃的手书收集起来交给了袁侍郎,是以,袁侍郎伪造了郭渊的书信,并与西荣二皇子勾结,得到其亲笔书信,又联合郭渊麾下的秦英寿,将这些书信放到了郭渊帐中。”
大太监从他手中拿走血书呈给昭文帝。唐御史继续道:“血书中还称,秦英寿与西荣二皇子亦有勾结,他从那二皇子口中得知西荣太子行踪,这才有了以少胜多险些剿灭西荣太子的战功,想必,那二皇子也不过是为了取而代之。”
他略略歇了口气,“郭家被抄斩,仆从或死或卖,这女子被袁侍郎买去,成了袁侍郎的妾。只是郭家当初待她不薄,她收集郭渊手书给袁侍郎,是因为袁侍郎喜欢郭渊的墨宝,没想到却害了郭家满门。她良心受责,寝食难安,无颜苟活,这才留下血书自尽而死。”
“不是,这不是真的!”袁侍郎心知自己这次完了,却还想垂死挣扎,“这是沈诺岱陷害微臣,桂香是被他派人劫持的,那血书也是假的!”
昭文帝脸黑如墨,坑害他江山的人岂能饶过?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诺岱,“此事事关重大,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会审期间,沈诺岱暂时离开内阁,待在家中不得外出,袁侍郎、秦驸马暂时关押在大理寺,袁侍郎嫡女也一并关押在大理寺,与袁侍郎不得见面,三人分开关押,分头审问,袁侍郎家人不得离开京都。”
早朝结束后,这件事迅速地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巷。
苾棠心急如焚,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该先去见谁比较好,她想问问萧昱琛这一次舅舅家会不会有危险,可她不知道萧昱琛下了早朝后会去哪里,他可以在六部行走,并不一定会待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她也想去舅舅家,问问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想去皇宫,见见姨母,让她探一探皇上的口风。
好在,萧昱琛知道她会着急,人虽然没有回来,却派人传了信给她,只是“无妨”。
既然萧昱琛都这么了,苾棠的心安了一大半,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四明街。
沈书嫣和沈书远就知道她会来,一早就等着她呢。沈书远穿了身雨过天青色锦袍,见她匆忙而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棠棠别担心,沈家不会有事的。”忌惮沈家势大和通敌卖国之间,昭文帝还是能做出正确抉择的,只不过可能会趁机削弱父亲手中的权利。起来,父亲并不恋权,他坐上首辅的位子也是因为自身能力,并非苦心经营的结果。
“表哥,那书信——”苾棠紧张地看了看左右,“咱们去书房吧。”
三人一起去了沈书远的书房,不等苾棠开口,沈书远解释道:“那书信确实是西荣二皇子所写,也确实是袁静珍偷偷夹到我的书里的。”
“嘶——”苾棠抽了口气,“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便姨母和母亲教了她很多防人的法子,她也绝对没有预料到袁静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表哥多好啊,她为什么要害未来的夫家?要知道这书信要是表哥没有察觉到,让袁侍郎揭发,从表哥的书房搜出来,那沈家可就变成第二个郭家了。
沈书远沉默片刻,“书信是封口的,她也许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可是,把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书信偷偷放到别人的书房,还是让人无法原谅。”
“就算她是被袁侍郎指使,心里多少也能猜到这信是对表哥不利的。”苾棠皱起眉头,“表哥,我也无法原谅她。”
她又看了看沈书嫣,“表姐,不知道这次郭家的冤案能不能一道平了?”
沈书嫣缓缓摇了摇头,“让一个皇帝承认自己曾经昏聩犯下了错误,这个很难。”
沈书远道:“皇上虽然不能承认这点,但是他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别人,或者有那机灵懂眼色的,会主动帮皇上承担这个责任,到时候,郭家就有望平冤,郭将也就不再是朝廷钦犯了。”
“郭将?”苾棠给表姐使了个眼色,难道表哥已经见过郭星锐了?
沈书嫣一笑,拉着她的手坐下,把自己发现桂香并劫持,哥哥帮忙审问的事讲了一遍,当然,哥哥口述的那段酷刑她跳过了。
“表姐——”苾棠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内疚,“你做了这么多事,我却都不知道,也没有帮你的忙。”
沈书嫣纤白的指尖在她鼻子上点了点,“棠棠也经历了很多事啊,棠棠不需要帮我,只要自己平平安安就好了。”
三个人着话,沈诺岚和姚世南也来了,按理姚世南应该避嫌,可沈诺岱暂时闲赋在家,他可不能让人看轻了自家的大舅子,这是给他撑腰来了。
沈诺岚和姚世南直接去了沈诺岱的书房,苾棠本来也想去看舅舅的,又怕扰了他们话,还是和表姐一起去了舅母那里,陪着林氏了会儿话。
等和父母过话,苾棠彻底心安了,既然萧昱琛和表哥、父母都没事,那应该就是没事了,她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坤宁宫,安慰沈皇后,让她不要担心。
“阿灵,你别着急了,肃王、表哥还有我父亲,他们都没事,沈家会平安的。”沈皇后心中有数,苾棠不用安慰她也很平静,萧玉灵却急得快要哭了。
三公主在屋里转了两圈,“我去找父皇。”
“哎,不行——”苾棠连忙拉住她,“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去掺和,除非你有什么切实的证据,求情讲道理就算了,已经交给三司会审了,咱们就别去添乱了,要是找皇上有用,姨母她早就去了。”
萧玉灵脚步一顿,是啊,沈皇后都没去找皇上求情呢。她不安地拉着苾棠的手,“棠棠,我还是很难放心,当初郭将军可是六部尚书、内阁阁老还有父皇亲自审的,不还是出错了吗?!”
苾棠其实也有些担心这一点儿,不过她还是安抚道:“放心吧,你不放心三法司,难道还不放心你三哥?他会随时关注事件进展的,绝对不会让事情恶化到无可挽回的程度。”
提到萧昱琛,萧玉灵倒真的没那么着急了,确实,沈家和三哥是绑在一起的,三哥不会看着沈家覆灭的。
……
袁静珍绝对没有料到自己会进大理寺牢房。
自从放了那两封信,她心里一直有些不安,但是想到锦盒中的平安符和荷包,她又隐隐有种快感。这两种情绪反复折磨着她,一整晚都没睡好。早上起来她也有些心不在焉,想着不知道父亲算什么时候发难,沈家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呢?
没想到早朝后父亲没有露面,倒是来了大理寺的衙役,是奉旨要将她带到大理寺去关押。
昨天下午才回到家中的弟弟吓得大哭,抱着她的胳膊不让她离开。袁静珍心如擂鼓,面色惨白,只匆匆安慰了弟弟两句就被带走了。
袁侍郎和秦英寿都知道干系重大,不肯招供。袁静珍没有和父亲见面,却不知道事态严重,她想着既然父亲要教训一下沈家的事败露了,那就认错好了,沈首辅都闹到大理寺来了,还硬撑着不肯服软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她只瞥了一眼摆着的刑具,就直接招认了袁侍郎让她放书信的事,倒是没有受罪。
至于那封桂香身上的血书,由三法司检查后认为是桂香的亲笔。桂香曾是郭家的仆人,签的是死契,郭家出事后,她被发卖,当初在官府是经过一定手续留有文书的,文书上有桂香的签名。一般不识字的人就是画个十字当作画押,桂香自持识文断字,直接签的是自己的名字。
两相对比,这血书确实是桂香所写。
经仵作仔细查验,桂香身上并无伤痕,只有脖颈上一道勒痕,确系上吊所致。另外,左手手指上有针扎的痕迹,三法司认为那是她为了写血书,故意扎破的。
有了桂香的血书,加上袁静珍的供词,袁侍郎苦熬了十来天的酷刑,最终还是认罪了。
秦英寿咬牙硬撑,却被袁侍郎拉下水,袁侍郎不仅认了自己与西荣二皇子勾连,还把秦英寿与那二皇子的来往也详细了。当初二皇子为了除掉太子好取而代之,故意将太子行踪告知秦英寿,使得秦英寿以少胜多,灭了太子的五万精兵,太子本人也差点被秦英寿俘获。
和当初郭渊一案相同,虽然本人拒不认罪,三法司还是判了秦英寿通敌卖国。
一般杀人放火的犯人在判了死刑之后,都是秋后勾决问斩,但是这种通敌叛国谋逆不同,不会等到秋后,而是当下处决。袁侍郎和秦英寿是主犯,判腰斩。袁家一众人等判砍头。
袁静珍始终没有见到袁侍郎,她和袁侍郎、秦英寿都是皇上亲口命令单独关押的,也没有见到袁家其他人,包括她的弟弟。这也使得她免了很多苦难,年轻的姑娘关押到牢房,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折磨,可她牵涉到的案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三法司会审,听有时皇上和肃王都会到场,如此,连最凶悍的狱卒都不敢她的主意。
直到三法司审理结束,案情大白天下,袁静珍才知道自己放到沈书远房间里的那两封信会将沈家逼入什么样的绝境。当然,沈家没有陷入绝境,袁家却要被满门抄斩了。此时她再什么也没用了,当时她放这两封信的时候书房里没有人,并没有什么侍立在屏风后面没有发现的书童,这一点她很是确定,可这无关痛痒的细节已经改变不了大局了。
袁静珍发疯似的哭了两天,嗓子都哑了,双目通红,不过她没有真疯,她突然沉默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坐了半天,把身上所有的首饰都给了狱卒,求狱卒给沈书远传信,是自己想要见他最后一面,看在两人曾经定过亲险些做了夫妻的份上,求沈书远来一趟,要是沈书远不愿意见她,求沈书远想法子救她的弟弟一命,她虽然做错了,可弟弟是无辜的。
不知道狱卒有没有给沈书远传信,反正他一直没有出现。
袁家被满门抄斩的那天,天上下着细雨,袁静珍终于见到了她的弟弟,年幼的孩子被人按倒,跪在她的身侧。她的泪水早已干了,干裂的嘴唇翕动,“弟弟,对不起……”
她抬起头,无数围观的人群中,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她曾经的未婚夫君。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素净的伞面是黑白色的,一身青衣,墨发用白玉簪绾住,眉眼平静,遥遥地望着她。
那是袁静珍最后看到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