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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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黑沉, 深宫静谧, 月光被云遮挡住, 只余些许浅淡月色。

    咸福宫中熏着浓浓的绕丝香,即便是这般浓甜的香气也遮不住那苦的犯酸的药味。

    高贵妃躺在床上,隔着刻雕檀木的屏风, 入目是大片朱红织金的床幔,厚重的从顶上垂落下来, 散落包围着这张床。

    “咳咳。”高贵妃觉得嗓子粘腻, 忍不住咳嗽几声, 韵儿见她咳嗽,便端着茶疾步走过来, 关切道:“娘娘可是嗓子不舒服了,快喝点茶润润嗓子。”

    高贵妃被韵儿扶起来靠在床头,韵儿又给她抽了一个软枕垫着,让她能靠的舒服些, 高贵妃浑身无力,鼻翼处泛着淡淡的青色,就着韵儿的手喝了一口茶。

    韵儿把茶盏搁在一旁的几上,用帕子擦了擦高贵妃的嘴角, “娘娘快躺下歇歇吧。”

    高贵妃点点头, 正准备躺下,突然一阵眩晕恶心, 险些从床边倒下,幸亏韵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高贵妃半靠在韵儿身上, 虚弱道:“去,去把本宫回春驻颜丹拿来。”

    韵儿有些犹豫,“娘娘,这些日子您越吃越多了,是药三分毒啊,真的不能再吃了。”

    高贵妃面色憔悴,无奈道:“本宫也不想,可是不吃就难受,浑身都难受。”

    高贵妃推了一把韵儿,“去吧,拿过来。”

    韵儿觉得眼圈酸酸的,奈不住高贵妃一直催她,只好起身走到妆台前,从最上面一层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珐琅掐丝的盒子,韵儿拿着盒子站在那不肯动,高贵妃有气无力地催促道:“快点拿过来。”

    韵儿捧着盒子走过去,轻轻开,里面是二十几枚红色丹丸,每一个都有珍珠般大,殷红圆润,凑在一起。

    高贵妃拿了两个丹丸放进嘴里,韵儿端起几上的茶盏喂了她几口水,丹丸一吞进肚子里,高贵妃只觉得全身都放松了,眼前也清明了,淡淡道了一句,“搁这吧。”

    高贵妃又躺下了,这丹丸,如今对她来,已经不是药了,而是她的精神慰藉。

    韵儿怕扰她休息,含着眼泪退出去了,一出门,豆大的泪珠就一颗接一颗的掉下来,砸在手背上碎成几瓣。

    韵儿抹着眼泪,这才多久啊,娘娘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如同一个虚壳子一般。

    韵儿缩在门口的垫子上守夜,靠在门板上抱着膝盖低声抽泣,她不敢发出大的声音,若把娘娘吵醒就不好了,娘娘如今不容易睡,一点声响就能醒,一醒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韵儿哭着哭着就抱着膝盖睡着了,头一歪一歪的如啄米一般。

    夜深人静,更深露重,韵儿睡的迷朦,觉得身上越来越凉,便伸手抓了抓被子,也不知睡了多久,陡然心里一颤,一下子惊醒了。

    韵儿出了一身冷汗,擦擦额头,抬眼看看,天还黑着,噢,不要紧,不要紧,没有睡过头,韵儿拍拍胸口放下心来,转身进了内殿。

    走至床前,高贵妃闭着眼睛,呼吸声极浅极浅,仿佛睡得安稳平和,韵儿有些心疼,娘娘有多久没这么好好睡过了。

    韵儿叹口气,正准备转身出去,忽然心底刺出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她停住脚步,心拿起几上的珐琅盒子,轻轻拨开盖子,眼瞳瞬间睁大,手中的珐琅盒子砰的砸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

    那盒子已经空了,二十几枚丹丸都没了。

    盒子砸在地上的声响也没能唤醒高贵妃,韵儿已经吓出哭腔了,急急忙忙地去推床上的高贵妃。

    可怎么都推不醒高贵妃,韵儿急得像火燎,叫喊道:“娘娘,娘娘您醒醒啊!”

    高贵妃仍旧睡的安稳。

    韵儿慌慌张张跑出门去,“不好啦,不好啦,娘娘晕过去了,娘娘晕过去了,快去叫太医。”

    寂静的咸福宫中渐渐喧闹,一盏接一盏的明灯亮起来了,太监宫女们着急忙慌地从床上爬起来。

    蕊儿也醒了,披着外衣提着灯从房里出来,大院中央挤着一堆人,去请太医的,去请皇上的,去请皇后的,一路奔着过去。

    养心殿的灯也亮了,长春宫的灯也亮了,太医院留值的李太医和徐太医被拉扯着过来,一路上迷迷糊糊地仿佛还在做梦。

    咸福宫门前的宫道上亮如白昼,皇上和皇后带着人过来了,太医正在里面给高贵妃诊断,正殿门口乌泱泱站了一群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高贵妃静静的躺着,如同在睡梦中一般。

    弘历和皇后坐在一旁,李太医正给高贵妃扎针把脉。

    几针下去,高贵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李太医和徐太医对视一眼,冷汗涔涔,恐怕,恐怕是回天乏术了。

    李太医收了针,躬身回禀道:“回皇上,回皇后娘娘,微臣刚刚给贵妃娘娘把脉,脉象寸断不稳,且娘娘瞳孔涣散,舌苔发红,昏迷不醒,依微臣之间,可能是服用朱砂过量。”

    弘历面色冷峻,摩挲着手上的黄玉扳指,寒声道:“朱砂?宫中何时给嫔妃服用朱砂了?”

    “这,”李太医慌忙跪下,“微臣不知。”

    皇后开口道:“把高贵妃贴身服侍的宫女都带进来。”

    门口的太监们押着韵儿和蕊儿进了内殿,按着她们跪在地上。

    “,贵妃何时服用过朱砂?”皇后语气不善。

    韵儿跪在地上不话,脑袋被押得快要贴在地面上了,她一声不吭,眼泪无声地落下,被猩红的毯子吞进去。

    蕊儿上下两排牙都在颤,“娘娘,娘娘一直在服用,服用丹丸。”

    “丹丸?”皇后蹙着眉。

    “是,是民间搜罗来的回春驻颜丹,长生观的无虚道长炼制的。”

    皇后冷笑,“看样子贵妃之病与旁人无关了,是她私自服用丹丸以致中毒。”

    弘历揉揉发胀的眉心,“剩下的丹丸在哪?”

    “没了,娘娘吃完了。”蕊儿已是涕泗横流,跪走上前捧上一只巧的珐琅盒子,“原先是装在这盒子里的,今日都被娘娘都吃完了。”

    弘历接过盒子,眼中似寒霜扫过,“她吃了多久?”

    “有,有一年了,只是从前吃的不多。”蕊儿瑟缩发抖道。

    “砰”的一声,那盒子被弘历狠狠砸在地上,盒盖与盒身分成了两半,蕊儿吓了往边上爬了好几步,呜呜咽咽地声哭出来,又捂着嘴不敢发声,害怕到了极点。

    弘历接着问道:“这丹丸,是谁送进宫来的。”

    “是,是大爷,不是,是高恒大人。”蕊儿哆嗦着,“是,是有助于女子怀孕,娘娘想要孩子,就,就吃了这丹丸。”

    高恒,高贵妃的亲兄弟,呵呵,皇后觉得即讽刺又好笑,这下子皇上难办了,高氏这事怨不了别人,谁叫她自己蠢,兄弟也蠢呢!

    弘历默了半晌,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的韵儿和蕊儿,冷声道:“她们两个,杖毙,其余人,杖责四十,发入辛者库。”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蕊儿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直到嘴巴被塞进一块臭布堵上,韵儿和蕊儿一起被押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想回头看一眼昏睡中的高贵妃,却只看见锦绣的床幔,韵儿转过头,望着还黑沉着的天,觉得有些空洞洞的,身后被狠狠一推,推得她一个趔趄。

    娘娘,奴才先走一步了。

    殿内气氛凝固,烛火摇曳似幽冥般骇人。

    弘历沉声道:“长生观的妖道,蛊惑贵妃,邪祟宫廷,罪该万死,即刻派兵去捉拿他,就地处死。”

    皇后劝道:“这样岂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了,此事,贵妃也有错,随意听信他人谗言,私相授受夹带丹丸入宫,若皇上这样大张旗鼓去封观杀人,那后宫之事难免沦为民间笑谈,若再让人添油加醋,更有损皇上英明和贵妃的。”皇后顿了顿,“有损贵妃遗德。”

    高氏,回天无力了,众人心中都清楚!

    弘历心口凝噎,高氏,从潜邸至今,陪伴多年,从前也并没有多喜欢她,可高氏始终是他的贵妃啊!

    “妖道无虚,炼制丹丸,招摇撞骗,在京中兴起妖魔邪祟之风,死不足惜。”

    皇后知道劝不动他,静静道:“臣妾明白了。”

    床上的高氏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了,弘历走至门口,回身看她一眼,心中有些不忍,嘱咐道:“好好,给贵妃诊治吧。”

    李太医和徐太医连忙称是。

    这一夜宫中不太平,各宫起的都早,咸福宫那边闹成这样,哪里还能睡得下去呢!

    天还没亮,茉雅奇就起来了,橘给她披上衣服,心有余悸道:“主子被吵醒了吧?咸福宫那边可吓死人了,听死了两个宫女,腿都给烂了,血肉模糊的,那一条道上都是血,哭嚎声隔老远都能听见,满宫的人都挨了板子,有几个年级轻的扛不住,一拖出来就咽气了,真吓人呐!”

    茉雅奇有些怔怔的,半夜里就听高贵妃不行了,毫无征兆,前些日子看着只是虚弱一些,没想到突然就不行了。

    橘又道:“皇上下了旨,往后禁用丹药,那长生观都让封了,炼丹的老道士也给抓了。”

    茉雅奇叹口气,“皇上顾念与贵妃的旧情。”

    橘惋惜道:“贵妃这又是何必呢,她可是贵妃呀,宫里唯一的贵妃,多少人可望不可及,干嘛想不开去吃什么丹丸呢?反倒赔了自己一条命,还连累那么多人。”

    ……

    高贵妃感觉自己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她知道自己要死了,等啊,等啊,怎么还没有死呢?

    醒的时候是傍晚了,她昏沉了一天一夜,一睁开眼,还是熟悉的咸福宫,她摸着柔软的幔子,缓缓起身。

    突然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这是不是人们常的回光返照啊?

    咸福宫里好冷清,高贵妃赤着脚走到门前,轻轻推开。

    黄昏晚霞,落日余辉。

    天边的流火云快要烧到宫门口了,高贵妃粲然一笑,带着浅浅的凄凉之意,她就如这落日,如这晚霞,只能辉煌璀璨一刻,时辰一到,便黯然消失。

    一个捧着茶水的宫女从门口经过,看见高贵妃站在那里,惊得连杯子都砸在地上了,“娘娘。”

    宫女雀跃地跑过来,喜不自胜,“娘娘,您终于醒了。”

    高贵妃不认识她,蹙眉问道:“你是谁?”

    宫女回道:“奴才茗儿,原先在后殿烧茶水的。”

    如今这咸福宫里,也就她一个还完完整整的了。

    高贵妃又问:“韵儿呢?”

    宫女眼神一暗,声道:“韵姐姐,没了,今天一早就拖走了。”

    高贵妃一顿,眼中凝着泪,似哭似笑,“是我,是我害了她。”

    身上一下子泄了力气,整个人都软下去了,佝着背退回内殿,宫女不敢话,只能默默跟上去。

    高贵妃坐到妆台前,拿起眉黛,细细勾眉,素白的手腕流转之间,镜中映出一双弦月眉,温婉细腻。

    以前她从不画这样的眉,她爱的是明媚张扬,不是这种柔和的样子。

    高贵妃伸手,轻抚镜子中的自己,不过是一双眉不一样了,却感觉棱角尖峰都被磨平了,是啊,她只能靠艳丽的妆容,织金的华服来彰显自己的风光,用跋扈和凌厉叫人敬她怕她。

    告诉别人,她是贵妃,是皇上的第一个贵妃,是这宫里唯一的贵妃!

    高贵妃看着镜子,触摸眼角,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老了,都有皱纹了。”

    宫女连忙道:“娘娘美艳无双,不老,一点都不老。”

    高贵妃苦笑,“撒谎!”

    她又拿起一旁的胭脂盒子,用手指沾了胭脂点在嘴唇上,抿了抿。

    镜中的女子很美,眉眼如画,朱唇皓齿。

    “你几岁了?”她问那个宫女。

    “奴才十五了。”

    “十五,真好啊,真年轻!”高贵妃有些出神,“我进王府那一年,也是十五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高贵妃低着头,似乎有些累了,淡淡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宫女躬身退至门口,犹豫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轻轻带上门。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高贵妃抬起头,眼中有泪,拿起桌旁的银匙,从胭脂盒中剜了一勺放进嘴里。

    她看着镜子的自己傻笑,眼泪倏的流下来,她生怕自己不死,又连吞了好几勺胭脂。

    镜子里的她仿佛变年轻了,一岁,一岁的变回去了,耳边响起阿玛额娘的声音,月如,月如,多少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她是高格格,是高侧福晋,是高贵妃,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要忘记了。

    一只素臂垂下,翻了桌上的胭脂盒,盒子掉落在地上,洒下一片如血殷红。

    红颜对镜点胭脂,尸骨仍留一脉香。

    乾隆三年,高贵妃终是走完她纷华而短暂的一生,追谥为慧贤皇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