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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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宫的院子里放着两只大缸, 缸里浮着几朵莲花, 从御湖里新折的花, 脆茎断开,花瓣粉粉白白,远远看过去就像开在水缸里一样好看。

    柏常在扶着五个月的肚子, 悠着步子消食,面上难掩得意之色, 轻抚肚皮, 低头笑道:“我这肚子这样尖, 看起来像是个阿哥。”

    边上的宫女立刻接话道:“主子是个有福气的,必定能一举得男。”

    柏常在又笑, “老人家有一句话,姑娘随母,我额娘就生了好几个儿子,我肯定也能生。”

    主仆两个笑着话, 亲热极了的样子。

    大门口进来了武常在,带着她的宫女阿扇。

    两个人一看柏常在,便立刻往后殿拐过去。

    柏常在冷冷一眼,鼻子里哼出声, “恶心样儿!”

    武常在回了后殿, 坐着椅子上发呆,阿扇端着茶壶给她倒水, 却只能倒出来半杯子水,还是凉的, 阿扇忍不住骂道:“这帮蹄子,竟连热水都不烧了。”

    武常在愣愣坐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她继母生的那个妹妹前几天出嫁了,嫁了阿玛的同僚之子,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成了正头太太,夫家给她体面,娘家给她撑腰。

    武常在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嫉妒?怨恨?

    她是皇上的女人啊,是天底下最尊贵男人的嫔妃,该是别人嫉妒她才对。

    武常在突然发笑起来,如今过的这是什么日子?

    与她未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地方磨人罢了。

    有时候忍不住想,若是,若是额娘还在,会不会她就不用这么受欺负了?会不会她也能正正经经地嫁出去?会不会她也能和夫君好好过日子?

    她才十六岁啊,怎么像过了几辈子似的!

    只是苦苦一笑,眼睛望着外面的亮光,沉沉叹口气,再怎么样,这日子还是得接着熬下去。

    下午天正热,太阳照的人头发晕眼发花,阿扇额头上淌着汗,手却一刻也不敢歇,洗着成堆的衣服。

    武常在走出来,看她在洗衣服,蹙眉道:“衣裳不都拿到浣衣局洗去了吗?”

    阿扇擦了一把汗,笑笑道:“浣衣局的人不细心,没洗干净,奴才重新洗一遍,这大夏天的,若穿着不干净的衣服,身上要长痱子的。”

    武常在敛了眼帘,浣衣局的人不细心?恐怕只对她不细心吧!

    武常在上前两步,从污水里捞起阿扇的手,都是皲裂的纹路,眼睛一酸,带着哭腔道:“委屈你了。”

    阿扇把手藏在身后,连连道:“不委屈,奴才从来就没觉得委屈过。”

    武常在含着泪,凄瑟一笑,“是我没用。”

    阿扇想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可手上全是污水,举起来又放下去,在衣服上局促地使劲擦手。

    武常在拉过阿扇的手,温声道:“别洗了,你看看这手,哪像个姑娘家的手,再洗手就要变丑了。”

    阿扇吸吸鼻子,“没事,奴才不怕丑。”

    武常在拍拍她,“那我跟你一起洗,我也不怕丑。”

    两个人相视一眼,扑哧笑出来了。

    苦中作乐也不过如此了!

    *

    天气热的让人烦躁,柏常在来回踱步转悠着,走着走着,竟到了永和宫的后殿。

    武常在和阿扇正在晾衣服,没看见后面有人,脚步一退,便轻轻撞上了柏常在。

    柏常在唉呦一声尖叫出来,一手捂着肚子,怒骂道:“不长眼的东西。”

    武常在一回头,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刮子,得她耳朵里闷响,一时间怔在原地。

    阿扇跑过去扶住武常在,哭骂道:“柏常在也欺人太甚了,我们常在只是轻轻碰了你一下,并非有意,您怎可她呢?”

    柏常在嗤笑,眼神不屑,“我以为是哪个宫女在洗衣服呢,没认出来是武妹妹,真是对不住了。”

    阿扇气结,这怎么会认错,还欲开口辩驳,却被武常在拦下。

    武常在朝她摇头,意思是这个委屈就认下了,她们没那个底气跟有孕的嫔妃的叫板。

    阿扇咽不下这口气,却只能无奈地低头认错。

    武常在本欲息事宁人,即便挨了,她也忍了,不料柏常在还是不依不饶,柳眉倒竖,厉声呵斥道:“我可是怀着龙胎的人,武常在冲撞了我,要是伤及龙胎可怎么办?”

    武常在低声道:“凭姐姐处罚。”

    柏常在随意笑笑,“妹妹这话的,好像我是多不讲理的人似的。”眼波一转,又道:“你我同为常在,本来我不该罚你什么,可你伤及龙胎,若是我不责罚你,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会责罚你的,到时候可就没这么简单了,武妹妹要记得,这是姐姐在保你呢!”

    武常在低眉顺眼,“我记得。”

    柏常在得意一笑,“即如此,你便自己掌自己二十个嘴巴子。”

    武常在瞬间白了脸。

    阿扇一听,气得瞪着眼睛,不忿地叫喊道:“柏常在,你强词夺理,这永和宫中还有豫嫔娘娘,还有庆贵人,何时轮到你来耀武扬威了。”

    柏常在脸色如寒冰,“我在跟你主子话,更轮不到你一个宫女插嘴。”冷笑一声,“素竹,给我狠狠这个贱婢,叫她长长记性。”

    素竹听了,立刻拾起地上的洗衣棍,往阿扇背上连了好几下,一下比一下重,得阿扇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抱着身子抽冷气。

    武常在忙上去挡着,自己的胳膊上也挨了两下,立刻就青紫了,感觉骨头都在颤,连连呼道:“柏常在,求您饶过这丫头。”

    武常在跪坐着噼里啪啦起自己耳光来,边边哭,“我给您赔罪,是我没长眼,伤了姐姐的龙胎,我给您赔罪,求您饶过这丫头吧!”

    一巴掌一巴掌下去,得脸颊都肿了起来,嘴角溢出血丝。

    武常在跪在地上,脸肿着,头发散下好几缕,形容凄惨。

    柏常在也怕把事情闹大,便示意素竹停手。

    扫了一眼武常在的惨样,只冷哼一声,扶着肚子施然远去。

    武常在低着头,等到柏常在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后,才颤颤巍巍站起来,伸手拉起阿扇。

    阿扇抹着泪,两人互相搀着进了屋里。

    阿扇一进去就忙着找药给武常在涂,捧了个药瓶子至武常在跟前。

    武常在却不接,木头一样的坐着,一会儿讷讷地笑,一会儿捂着脸哭。

    阿扇看她这样子心里发怵,又想劝又不知道怎么。

    *

    天擦黑的时候,一阵阵浓浓的烟雾窜腾到了天上,火舌卷着华宇宫楼,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外头有太监提着水仓皇走过的声音,“不好啦,不好啦,永和宫走水了,永和宫走水了。”

    吵闹喧杂一直到了深夜里,寿子才听到消息回来,“火是从柏常在殿里烧出来的,听是武常在放的火,柏常在被烟呛晕了,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了,肚子着的地,孩子没保住,这会人还没醒过来,等她醒了还不定怎么哭呢!”

    寿子喘口气接着道:“武常在自个吊死在后殿里了,奴才看她是自己不想活了,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她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倒连累她家里人了,嫔妃自戕是大罪,更何况还纵火烧宫,皇后娘娘给求了情,皇上留了她阿玛的命,但是革了官位,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都了六十个板子,拉去乱葬岗等死了。”

    寿子啧舌,“武常在看着胆子,没想到这么狠,一点余地不留。”

    茉雅奇凝眉道:“柏常在欺负她也够多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有时候把人逼到绝路上的,就是那些日积月累的委屈。”

    揉揉太阳穴,沉声道:“宫里如今事多,在外头别议论这些,一切只管听皇后的。”

    寿子应声道:“奴才明白。”

    *

    周边静沉沉的,天色有些蒙蒙亮。

    阿扇喘着微弱的气息,空气里浮散着血腥气味。

    眼睑微微一动,手指上沾着血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她仿佛恢复了点意识。

    周围全是腐烂发臭的尸体,跟她一起被拖过来的那些人也大多断了气,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阿扇艰难地撑起手,用仅存的一点意识寻摸方向,慢慢往前爬过去,她不知道前面的方向是哪里,只是想活下去,她觉得那是她的生路。

    爬过的路上拖出一道血痕,阿扇不知道,是她的太监可怜她没下死手,还是她心里纠着的那股劲支撑着她。

    不记得爬了有多久,阿扇的脸上有细碎的光洒下,污血湿了头发,黏腻的头发遮挡了目光。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有车轱辘过去的声音。

    “救命,救命。”

    阿扇的嗓子像破锣,沙哑地喊道:“救命!”

    马车停了下来,车里有年轻男子的声音,“是谁?”

    车夫探头看了一眼,“好像是个人,身上都是血。”

    男子声音平淡,“走吧!”

    车夫道了声是,扬鞭欲下,

    阿扇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生的机会,她还有太多执念,太多未完成的心愿,太多仇恨,她不能就这么死去。

    挣扎着爬过去,伸手抓住了车轱辘。

    马车从她的手骨上压过去,她凄凄叫了一声,“求您,求您救我一命,我会报答您的。”

    车夫大惊,冲着马车里道:“大人,压着她手了。”

    凝了半晌,传出男子凉薄浅淡的声音,“抬她上来。”

    车夫讶然疑问,“中堂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