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番外一
皇贵妃册封仪三日后, 宫中大摆宴席, 邀朝臣命妇入宫赴宴听戏。
一辆辆锦幔车马间续驶进太和门, 侍卫们肃立在侧,盯着滚辙不敢乱视,随便哪辆车里都是他们开罪不起的达官贵人。
最后一辆双辕马车缓缓驶来, 虽行的慢,却难掩其尊贵奢华, 轴轮骨碌碌转着, 淬光的锦缎颠簸摇曳, 窗缘的浮雕精致到栩栩如生。
车里坐着的是正当红的宠臣和珅和中堂与夫人长氏,长夫人不是原配嫡妻, 是原配夫人冯氏过世后以妾扶正的,不过她一直深受宠爱,如今也身有诰命了。
长氏闭着眼凝神,她这一路上一言未发, 和珅看着她有些奇怪,便出声提醒她,“这回进宫,皇上的意思是要为这位新封的皇贵妃造势, 后宫搭了戏台子, 你作为命妇前往,陪皇贵妃听戏的时候, 多听少,别做错事。”
长氏睁开眼, 眉眼极是温柔,“妾身知道。”
吱呀一声,马车停下。
立时有太监过来搬了凳子,和珅扶着长氏下了马车,长氏理了理衣摆站定,遥遥望着前方,无数的记忆纷沓而至。
紫禁城,她用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再一次踏足这片土地了。
眼眸开合间,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大火冲天的夜晚,又想起那绵延至心髓的苦痛。
低垂了头,狠狠咬着唇,手边突然多了一寸凉薄的劲,长氏抬眼,她的夫君正看着她,轻声道:“走吧。”
长氏回他一笑,两人携手走入宫门。
御花园里已经搭上了戏台子,纤衣媚影,锣鼓喧嚣,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长氏落座在右侧,这一片都是外命妇的位置,左侧是亲王福晋郡王福晋这些内命妇的位置,六宫嫔御坐在中间,最正中的位置还空着,等着皇贵妃的驾临。
长氏的余光在嫔妃中游移,左右徘徊,她在最后一排见着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柏常在。
她骤然攥紧了手,心头按捺不住地狂跳,柏常在已经憔悴苍老了许多,若不是仔细看了好几遍,她恐怕认不出来这个拘谨畏缩的妇人会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柏常在。
从前柏常在那么高高在上,她是跪在地上挨的可怜蛋,如今,她已经成了权臣之妻,一品诰命,柏氏却还在后宫里苦苦挣扎,日渐垂老。
一别数年,恍若隔世。
呵,长氏痛快地扯了扯嘴角,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柏氏的最后一场戏便由她来唱响吧!
还欲再看两眼,那边已经有太监尖细的长喝传来:皇贵妃到。
长氏一凛,立刻起身跟着周围的人一齐跪正行礼。
台上的戏还在咿咿呀呀唱着,茉雅奇走过来抬手浅笑,“都起来吧。”
刚落座,便有宫女奉了茶,递过来了戏折子,茉雅奇随手翻了两页,问身边的纯贵妃,“你们点了什么戏?”
纯贵妃捏着帕子笑道:“臣妾点了一出《天仙配》,嘉贵妃点了一出《贵妃醉酒》,就等着娘娘来了。”
茉雅奇合上了戏折子搁在桌上,“得,那本宫点一出《女驸马》。”
台子上正唱着的《贵妃醉酒》应声停下,《女驸马》开始热热闹闹唱起来了。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婉转绵柔的腔调一声声唱起,长氏却根本听不进去,葱段似的指甲刻在掌心,眼色不曾离开后边的柏常在。
瞧着柏常在咳了两声,随后便捂着嘴站起来,悄悄从人群中退出去,长氏手腕一紧,跟着站起来。
柏常在在前面走,长氏在后面跟着,走到一处清湖边,柏常在想起有东西没拿,便吩咐了随身的宫女回去取。
宫女微微福身,调了头往戏台边走,一时间,湖边只剩柏常在一人在了,她靠在栏杆上轻轻咳嗽。
长氏渐渐走近,她想,这些年柏常在应该过的很不如意吧?
看她如今的样子,似乎很落魄,钗环素简,衣衫单薄,甚至于身边只带着一个宫女。
长氏一步一步接近她,伸出手,只一步之遥,就能推上她的肩膀。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姐的泪和笑,直冲夜幕的大火和浓烟,倒塌的房梁,血迹蜿蜒的面容,满宫的尖叫嘶喊,触骨的疼,钻心的痛,一幕幕,一幕幕,重回她的脑中。
她几乎已经要再进一步了,恍惚之间,她又想起那一年紧紧握住她的手,虽冰凉,却无比有力,像是要框住她的一生。
她想到那个在院里喂她药的男人,低声唤她阿扇的男人,费尽心思为她重造身份的男人,给了她无边的宠爱和荣耀的男人。
这样做,会连累他吧?
电光火石之间,有无数个想法在她脑中挣扎,姐的死,她的仇恨,和如今难得的安稳生活,孰轻?孰重?
长氏在嘴角凝起自嘲的笑意,缓慢的,沉重的收回了手,默默退到远处。
她牵肠挂肚了十年,她午夜梦回时常常惊醒的仇恨,原来早就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淡薄了,什么惊天的仇,都躲不开岁月的刀。
她以为她会放不下的,她以为她能狠得下心的,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也变了,沉浸在与那个男人的爱恋中,不能自拔。
长氏望了望天,流下两行清泪,姐,希望你能理解我,原谅我。
她的脚步发虚,整个人头重脚轻漫无目的地走着,绕过假山石,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鼻尖涌着淡淡的酒气。
长氏抬头,对上一个深沉幽邃的眸子。
“大人?”她声喊了一句,原来他一直在这里,原来他一直在看着她。
原来,马车上他的那一句,别做错事,是别有深意的。
原来,她藏了多年的心事早就被发现了。
原来,她从前的谎话根本骗不了他。
所以现在她该如何自处?
长氏低着头,像是被抓住把柄般局促不安。
男人牵起了她的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声音散在清风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