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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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六这日一大早,从净房出来,叶棠在床旁黑色三围雕漆的镜台前坐下。铜镜磨得平整光亮,映出来的人除了微微发黄之外,并没有半分走形。

    素心拿了一柄黄杨木雕花梳子,开始给叶棠梳头。正在这时,丫鬟在门外高声禀道:“表姑娘,方妈妈来了。”

    “快请。”叶棠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陈氏的心腹妈妈这么早过来。

    方妈妈四十出头,身材中等,长相平常。但脸上常挂着和气的笑容,大家都愿意亲近她。她穿着墨绿色杭绸直身褙子,青灰色的马面裙,简单的发髻上一支含蓄的金钗,耳垂上戴着一对翡翠耳环。

    叶棠热情中带着恭敬地招呼:“方妈妈,您这是忙什么呢?”

    她笑着给叶棠行了礼,这才道:“大太太看我清闲,派我来看看您收拾好了没有,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吩咐。别的不敢,论梳头这府里我也是数得上的。”

    方妈妈是陈氏身边最得力的人,协理她管着内宅的钱物和人事等。每天从早忙到晚,她要是闲人,那就没忙人了。

    只是没想到大家对岳府此行重视到这种程度……这种重视与将要从岳府得来的利益成正比。

    叶棠暗暗心惊。她不再客套,点头道:“那就劳烦妈妈了。”

    方妈妈手脚麻利地把她乌黑丰厚的青丝,绾了个十分漂亮整齐的弯月鬟。用那支赤金镶百宝点翠簪子定住,还戴了朵羊脂玉珊瑚绿松石珠花,两边的头发成垂绺,显得既端庄又俏皮。

    檀大开眼界。

    这个方妈妈,果真是一把好手。

    叶棠的皮肤如羊脂玉般白皙细腻,两颊漾着自然的淡淡的红晕,好似菡萏掐出的汁儿印在雪白宣纸上。方妈妈拿着手里的胭脂水粉比划了半天,终是放下,最后只在叶棠唇上点了口脂。她心中暗叹:一白遮百丑,这话果然有理。

    因为岳、陆两家隔得远,所以没坐轿子,改坐马车。第一辆车上只有黄老太太、陈氏、叶棠老中青三个女人。

    “等会到了岳府,见到了人要大大方方地喊。有戏子在内院,不要乱跑,心见了不该见的人 ……不要四处张望,东扭西捏,畏畏缩缩,赏了东西大大方方道谢……话不要罗里吧嗦,要有条理,语气要不急不缓……”

    叶棠惊讶地看着精明强势的黄老太太,少见地啰啰嗦嗦地嘱咐了一大堆,直陈氏清咳了一声,她才渐渐闭了嘴,喝了口茶。

    马车晃晃悠悠大约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停下。

    黄老太太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鬓角,然后又扯了扯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叶棠有些想笑,无欲才无求,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马车停了一会,外面有仆妇低声着什么。过了一会,又重新动起来,行了不到一盅茶的功夫才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清凌凌的空气浸满肺腑,让人精神一振。她转身虚扶着刚下马车的黄老太太,这时一个年约四十许,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仆妇带着丫鬟上前来给她们请安。

    她自称姓秦,嘴角两旁有很深的法令纹,这让她看上去比较严肃。但秦妈妈口齿伶俐,一路走,一边还指点着各处景致略略解。

    她们走的抄手游廊的甬道一边是漏窗墙,砌成或圆或方或海棠花式样的窗,可以看见园子里的山嶂叠翠、清泉奇石,颇有些一窗一景的味道。再听秦妈妈这是什么花,这是什么树,亭子的扁额是谁提的字,厅墙上的画是谁的大作,墨玉珊瑚盆景是谁雕刻的……一字一画,一花一树都是有来历的,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听得陈氏暗自咂舌。

    她意恭维道:“沅洲富贵宅邸多了,难得的是贵府格局雅致,移步换景,幽朗相济。”

    虽然是奉承话,但她眼中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欣羡之色。陆家富庶,处处雕廊画栋,描金绘彩。相比之下,就显得有些暴发户,气派富贵但也流俗了,缺少文化传承和底蕴。比起儿媳的直白,黄老太太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

    叶棠看着前面一座面山背水四面敞开的二层楼,不紧不慢道:“妈妈一会儿是在这里听戏?”

    “是啊,当初为了建这碧水阁,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夏天垂了帘扇,边听戏边扇风,可解夏暑。冬天挂上夹板帘子,再生了火盘,和春天无异。”

    叶棠望着与碧水阁隔水相对的是一座镂金错彩的戏台,赞叹道:“真是好巧的心思。想那酷暑时节,楼内清风徐徐,丝竹之声在水面上漾开,别有一番逍遥惬意。”她语气真诚,不见丝毫谄媚,然后话题一转:“到酷暑,我就想起去年七月底那场持续不断地大雨,让下面好些地方都受了灾,沅洲城外开了好多粥棚,姨祖母还亲自去施粥。”

    设粥棚是做善事,各府女眷也要参加,但让这些个娇贵人儿亲自去施粥,也是不可能的。一般情况下,各府会派了有脸面的管事妈妈去帮着施粥。

    秦妈妈不由另眼相看:“老太太真是慈善人。”

    “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我年少时有一年发水很厉害,据十室九空,好多卖儿卖女的。如今上了年纪,最盼着平安顺遂,希望今年能风调雨顺。”黄老太太颇为感慨。

    话间,她们已到了宴客的花厅。

    “有劳了!”黄老太太客气地笑着朝秦妈妈点头,胡妈妈已拿了荷包出来赏。

    秦妈妈微笑着地接了荷包谢了赏,在叶棠不紧不慢地上了台阶的身影上顿了顿。

    她们来得早,客人不多。陆、岳两家虽无来往,但老太太们却也是见过的,两人客气地寒暄几句。

    岳老太太今年是五十五大寿,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头发乌黑,面庞圆润白皙,眉目温婉,穿了枣红色妆花绣团寿字褙子,戴着姜黄色抹额,正中镶着一颗鸽子蛋大的南珠,发髻正中带着丹凤衔红宝累金丝珠钗。

    “这就是你那外甥孙女?”岳老太太语气亲切慈祥。

    “正是。”黄老太太笑着将叶棠往前推了推。

    叶棠恭敬地磕头:“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好,起来,起来。近前来我瞧瞧。”

    叶棠依言走到岳老太太跟前,重新行过礼,然后老实站好,脸微垂。这年头盯着人的脸看是不礼貌的行为,尤其是辈对长辈的时候。但是头还不能太低,那样显得家子气。叶棠觉得这个度还挺不好把握。

    这就是让她那个宝贝大孙子人的姑娘?!

    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初长成,团团的一张圆脸,正是一副受中年老人喜爱之标准长相。到了岳老太太这个年纪,相比弱柳扶风,更中意圆润讨喜的女孩子。

    岳老太太心中就有些喜欢了。“挺乖巧的相貌,你是有福气的。”

    “承蒙您的抬爱。”黄老太太语气谦和,神色间却难掩欢喜。

    岳老太太一双手伸出来像姑娘似的细腻光洁,她从手上褪下来一只翡翠手镯,递给了叶棠,“当个见面礼好了。”

    黄老太太见那翡翠镯子碧莹莹的,通体剔透,竟是少有的上好的翡翠,忙推辞道:“这可怎么好,东西太贵重了。”

    “没事,我和这姑娘有缘,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岳老太太笑着对叶棠道:“长辈给的,你接着就是。”

    叶棠朝黄老太太看去,见她轻轻点头,不再犹豫,屈膝行礼,大方地向岳老太太道谢,接过了手镯。

    “这才对。”岳老太太语气很温和。

    突然有一道略沙哑的声音插嘴道:“这孩子和婉儿差不多大,婉儿,你算是半个主人,好好招待叶姐。”

    叶棠抬头看去,在岳老太太左下首坐着一个穿深赭色绣万字不断头云纹褙子的老妇。她脸庞瘦削,眉宇间似有几分郁色,看着比岳老太太年纪还大些。身后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明眸皓齿,身姿曼妙,十分漂亮。此刻姑娘脸色微红,朝叶棠福了福,客气地称了一声:“叶姐”。

    黄老太太和那老妇招呼:“原来是二老太太,许久未见了。”

    岳老太太笑了笑:“林姐是你的侄孙女,也是客,怎好劳动她。”

    “她一个辈,大嫂子只管指使就是,何来‘劳动’之!”竟是一副非要如此的语气,岳老太太知她脾性,也不再坚持: “那就请林姐帮我陪陪叶家姐吧!我们年纪大的在一起话,也免得你们年轻人无聊!”

    二老太太仿佛对叶棠感兴趣似的,问道:“你多大了?平日喜欢做什么?读过书吗?会下厨吗?爱做女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