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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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府, 那个曾经长安城的钟鸣鼎食之家,因为遭逢巨变,早已经破败不堪。

    两年的风吹雨之后, 它的漆早就掉光了,显得残破不堪。门也坏了半扇, 里面的东西被洗劫一空。蛛网遍布,满地残垣断壁。

    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仿佛是一夕之间, 什么也不剩下了。

    可是今天,烫金的“沐府”牌匾再度出现在眼前,斑驳的墙被粉刷一新, 大门的朱漆还透着淡淡的味道。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从前, 每一处的细节都和记忆里的分毫不差。沐沉夕走到门前的石狮子旁, 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头。

    “我以前, 常和弟弟在这里比身高。因为要借由他的身份去太学, 总是怕自己长得太矮,以后被人拆穿。如今想来,怕是许多人早就知道了,只是因为陛下的缘故, 装作看不穿而已。”

    那石狮子是新的。

    沐沉夕看着沐府紧闭的门扉,总觉得下一刻,便有光叔开了门欢喜地将她迎进去。

    爹爹会在院子里练他的红缨枪,舞得虎虎生威。娘亲就在一旁笑着看着他,满眼的温柔。

    偶尔累了, 娘亲会起身为爹爹擦汗。爹爹会握住她的手,满眼笑意。

    若是她回来了,娘亲会红着脸挣脱开来。

    这样的时光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沐沉夕走到门前,却没有了勇气去推开这扇门。她踟躇着不敢进去,明明知道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可总觉得还有什么期待。

    谢云诀忽然牵了她的手上前,握着她的手叩了叩门。

    沐沉夕凝神静听,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朱门缓缓开,光叔熟悉却显得苍老许多的脸出现在沐沉夕眼前。

    他怔了怔,双眼通红,哽咽了一句:“姐——”便再也不出话来。

    沐沉夕惊愕地看了眼谢云诀,他没有话,只是拉着她进了门。

    光叔一边抹泪一边跑着叫道:“都出来,都出来!姐回来了!”

    这么一叫唤,院子里陆陆续续站满了人。

    沐沉夕大略数了一下,半数的家丁和仆役都在。

    谢云诀轻声道:“只能找回这些了。”

    着话,又有一人缓缓走了出来。沐沉念穿过人群走到了她面前,手里捧着爹娘的牌位,他大步上前,跪在了沐沉夕面前:“姐姐,我知错了。今日回来认祖归宗,你可还愿认我这个弟弟?”

    沐沉夕抹掉了眼泪,声音有些沙哑:“愿意。从今往后,你就是沐家的家主了。只是所有的重担,也要你一力承担了。”

    沐沉念用力磕了三个响头:“我沐沉念今日在此发誓,一定要让爹娘沉冤昭雪,恢复沐家满门荣耀。”

    沐沉夕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然后用力抱住了他。

    四下都是低低的啜泣声。

    良久,沐沉夕直起身来,环顾四周:“既然大家都回来了,正巧今日我和夫君还未用膳,不如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沐沉念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姐姐昨日生辰,我不便现身。不如今日补过?”

    “好啊。”

    厨娘立刻欢喜道:“我去煮长寿面,姐生辰一定要吃长寿面的。”着便拉着一个丫鬟匆匆去了厨房。

    方才还不知所踪的风裳此刻探出头来:“我也去帮忙!”

    沐沉夕嗔怪道:“张妈,防着珠珠偷吃。”

    管家光叔上前道:“姐,姑爷,你们的卧房收拾好了。可要去看一看?”

    谢云诀对姑爷这一称呼似乎很受用,便随光叔前去。

    沐沉夕正要跟上,却被沐沉念拉着慢了几步。

    他压低声音道:“姐姐,你和姐夫之间,如今是什么情形?我怎么听那个珠珠是他的外室?可若他是那三心二意的人,又怎肯为你花这样的心思?”

    “珠珠是我徒弟,留在我身边帮我的。”

    沐沉念了然,良久感慨道:“我以前总是不大瞧得上他,以为你色1令智1昏,只是看上了他的皮囊。可今日看来,还是姐姐有识人之明。”

    “那当然,姐姐我也是沙场上摸爬滚大的,不会识人早就死了。”

    沐沉念嗤笑:“可我怎么瞧着,你被他吃得死死的?”

    “胡…胡。”

    “以前我就想对你了,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这话都是哄骗人的。身为男子最怕的就是痴缠的女子,越是痴缠越是反感。你若想抓住他的心,就要若即若离。不要傻乎乎的,成日里嚷嚷着喜欢他。就是要让他猜。”

    “可我都从嚷嚷到大了,这会儿再若即若离,也没什么用吧。”

    “恰恰是现在最有用。”沐沉念声道,“你看今晚,他如此待你,你是不是很感动?”

    沐沉夕点了点头。

    “是不是恨不得立刻以身相许?”

    沐沉夕有些羞耻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

    “我一猜就是。似你这般,风月场上我一年哄骗十个。”

    话音刚落就被沐沉夕扯了耳朵,他连连呼痛:“现在不敢了,改邪归正了。”

    沐沉夕这才松手。

    “你的意思是,我太上赶着,谢云诀就不珍惜我了?”

    “孺子可教。”沐沉念学着夫子的模样捋着胡须,“以弟弟我的愚见。今晚你可以欢喜可以感动,但切莫急着把自己交代出去。”

    沐沉夕总觉得和自己的弟弟谈论这样的事情很是怪异,然而沐沉念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起来脸不红心不跳。

    “那…那我该如何?”

    “今夜,你只自己怀念故居,想要留在此处。但让他回府。”

    “为何?”

    沐沉念嗔怪地瞥了她一眼:“如此才能让他辗转反侧,思念你。俗话得好,别胜新婚。”

    沐沉夕思忖良久,撇了撇嘴:“阿念,你心眼真坏。他那么帮我们,你还算计他。”

    沐沉念扶额,满脸恨铁不成钢:“真是嫁出去的姐姐,泼出去的水。我这全是为你考虑!”

    沐沉夕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谢云诀对她好,她不也该同样对他好么?怎么沐沉念非要她反其道而行?

    她快步追上了谢云诀,将手递进了他的手中。他下意识地便握紧了,沐沉夕嘴角不易察觉地浮起了丝丝笑意。

    光叔一转头,便瞧见了两人交缠在一切的手指。他满心欣慰,眼中也有泪花闪过,但又借着黑暗轻轻拭去。

    “这卧房以前是姐的闺房,里面的陈设还是按照一样的样子布置的。”光叔一面着一面推开了门。

    两人推门而入,谢云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事情是他安排下去的,可他从未踏足过沐沉夕的闺房。

    别的女子都是香闺,可沐沉夕的房间里怕是军械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应俱全。可他瞧着沐沉夕满眼的感动,又不好置评。

    沐沉夕快步上前,拎起了百十来斤的流星锤:“没想到它也还在。”她一脸激动地舞了两下。

    沐沉念不忍卒睹,哪有姑娘家在自家夫君面前这么生龙活虎舞流星锤的?

    想来当初在太学,姐姐也没少干过这么瞎的事。就这样还能让谢云诀最终娶了她,堪称神迹。

    一旁的光叔也吓得面容惨白,生怕抡到自己身上。谢云诀轻咳了一声,沐沉夕这才恋恋不舍放了回去,又抽出了一根鞭子,比划了一下塞在了腰间。

    光叔这才壮着胆子上前道:“姐,还有些物件您一直宝贝似的收着,老奴走的时候偷偷给您藏起来了。”

    “什么物件?”

    光叔捧出了一只紫檀木的匣子,铜锁被磨得锃光瓦亮,可见主人没少开。

    沐沉夕眼皮一跳,赶忙要夺过来。却被谢云诀先一步拿在了手里。

    沐沉念原以为她会上手去抢,但沐沉夕只是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别看了,那些都是…都是我的私隐…”

    “你不愿意让我看到?”

    沐沉夕点了点头。

    谢云诀满脸惋惜地还给了她:“原以为可以多了解你一些呢,你不愿意,那就罢了。”

    沐沉夕抱着匣子,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把匣子塞进了他怀里。

    沐沉念简直看不下去,带着光叔先行离开了。

    谢云诀袖长的手指拨开了那匣子,里面都是些杂乱又不值钱的寻常物件。但谢云诀越瞧着越是觉得眼熟,良久,他拿起了一只坏掉的扇坠:“这…好像是我的…”

    沐沉夕理直气壮道:“都坏掉了,你都扔了,我只是…只是收藏好。”

    谢云诀看着那一匣子的东西,都是他以前用坏了的物件。缺了口的镇纸,秃了头的狼毫笔,诸如此类。

    良久,他轻声道:“我从前,对你这般吝啬么?”

    沐沉夕怔了怔,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谢云诀却觉得心口堵得慌,那么些年,他都没有送过她一件像样的礼物。她却把她最宝贝的匕首送给了他。

    原先他以为那匕首只是她的战利品,后来才知道,这匕首是个宝贝,削铁如泥。全天下只此一把,这匕首曾经救过她无数次。那是她用来保命的东西。

    这些物件下面还整齐地铺着些宣纸,谢云诀取了出来,平整地在桌上铺开。

    沐沉夕瞧了一眼,脚下立刻往门边挪:“长寿面应该好了,我去看看珠珠有没有偷吃。”

    谢云诀看着那宣纸上的人像,大约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个人,他轻笑:“你这画的是谁?”

    “是…是你…”

    “过来。”

    沐沉夕只好厚着脸皮走过去,瞧了眼那些画,确实太过抽象和狂野。

    谢云诀走到书案旁,取了张宣纸:“磨墨。”

    沐沉夕接过砚台磨了起来,谢云诀拉过她的手握住了笔,自背后环住了她。沐沉夕一向以为谢云诀瘦弱,此刻却感觉到他的胸膛很宽厚。

    他在她的耳边低声指点着她如何勾勒人像,沐沉夕哪里还有心思作画。只是他握着她的手,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勾出了一个轮廓,寥寥几笔,一个美人跃然纸上。

    她手中执剑,动作流畅,英姿飒爽。

    “这…这是我么?”

    “嗯。”

    沐沉夕抿唇:“那…那再画一个你。”

    谢云诀握着她的手,却并未画人,而是在远处画了个凉亭。一名白衣书生正在其间,手里执了一卷书。

    沐沉夕撇了撇嘴:“怎么离那么远…”

    “不喜欢?”

    “喜欢。”能在一张画卷上,还是他亲笔画的,已经是难得,“我看这幅画应该就是叫,美人如花隔云端。”

    谢云诀眼中含笑:“哪有人如此自夸?”

    “自夸?我自家夫君不能夸么?”

    谢云诀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又是不知哪里学的酸话。”

    “不是酸话,只是有感而发。”沐沉夕叹了口气,“就是隔得太远了——”她指了指画上自己的身旁,“我觉得应该在这一处画一个人。”

    谢云诀眼中含笑,握着她的手将笔搁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还要怎么近?”

    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耳根子都红了。

    他将她翻了个身,抵在书案上,呼吸落在她的耳畔:“往事不可追,要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