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停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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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除夕。

    公寓离唐人街远,梁予辰跟nstance姐弟没有去凑热闹,选择在家图个清静。

    他们三人提前一天从中国超市买了副最简单的红纸对联、几两肉馅、一斤饺子皮,本来还想买窗花,跑了两家都没有,最后只能作罢。

    nce挺遗憾的,跟着他在厨房学包饺子时还在抱怨:“电视里的家都有aercut,等你回国能帮我寄一些吗?”

    这里也没有十三香卖,连花椒粉都是梁予辰用咖啡豆研磨机手磨的。他用筷子沿一个方向给饺子馅上劲,手臂微酸。搅完演示给nce看,夹一团馅到皮中央,筷子沾水点在两端,双手再按着皮捏紧。

    “那要等明年,”他,“到时候我也许可以帮你带回来,不用寄。”

    “明年也可以,”nce后退一步,滑稽地给他作了个揖,“谢谢兄台。”

    梁予辰忍不住笑出来:“少看点武侠剧。”

    窗外天色渐晚,郊区马路寂静无声,只有这所公寓还亮着灯。

    隔着十几个时的时差,眼下没有春晚可以看。晚八点饺子终于出锅,破了几个,但总体看着挺像那么回事。他们一人一盘饺子一叠醋,nstance盘腿坐在地毯上,另两人并肩坐她背后的沙发,凑在一起追医疗剧。

    nstance对梁予辰的手艺赞不绝口,吃了一个后回头竖起大拇指,表情夸张地夸他可以去星级餐厅当主厨,nce在旁边附和。

    梁予辰没当真。他知道自己手艺一般,曾经在北遥胡同的那间四合院里有人给过评价。

    不一会儿,剧集播到痛失爱妻的中年男人持枪报复医院,死伤数人,医护人士一边躲避一边救死扶伤,nstance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梁予辰与nce却不甚感兴趣,觉得不够真实,现实生活里这样穷凶极恶的人还是少见。

    两人收了盘子,梁予辰挽袖子洗碗。nce抢着要干他不用,以往在家洗惯了。

    nce好奇地问:“你妈妈不洗吗?”

    梁予辰:“她一般做过指甲就不肯沾水,会让我洗。做指甲懂么?nailbeauty”

    完他自悔失言,担心nce觉得他是在抱怨口中的母亲对他不好,正要补充明,却听nce了悟道:“那你妈妈一定很信任你。nstance不让我洗,觉得我洗得不干净。”

    梁予辰微微一怔,内心颇觉触动,朝他温和一笑:“对,你很聪明。”

    洗完碗,两人又去阳台观星,nce家有台天文望远镜。

    nce个头不如梁予辰高,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像他弟弟。这是nstance的法,梁予辰不这么认为。

    他倚在阳台,抽出一支烟,问nce:“介不介意”

    nce答都不答,背过手去将阳台的推拉门合得更紧——以免熏到客厅里去。合完,径自去观星,要找到牛郎织女。

    梁予辰抽着烟,深邃的五官线条隐在烟雾里,对nce:“要不要我给你取个中文名。”

    nce眼珠子还凑在镜头前:“我有中文名,吴与伦比。”

    梁予辰边笑边咳嗽:“还是个古人名。”

    “不好听?”nce移开眼困惑地看着他。

    梁予辰嗯了一声:“这是只有外国人才会取的名字。”

    “那叫什么?”nce着了急,认真盯着他,“吴忧无虑?”

    他就会这么几个零零碎碎的成语,肚子里马上就没货了。

    梁予辰想了想,:“就叫吴忧吧。”

    其实吴姓也做不得准,是nstance领养他时认识的唯一一个中国人就姓吴,因此让他也姓吴。不过反正已经姓了二十二年,干脆就这样姓下去也无大不妥。

    nce听着满意,直起身来对他微笑,扶着望远镜感谢他赠名:“好听,你真好,谢谢你。”

    像词汇量有限的学生,稚拙地表达谢意。

    但梁予辰脸上的笑容却跟随烟圈一起散开。

    nce察觉他神情有异,问:“怎么了?”

    群星太远,肉眼不可及,倒不如把回忆放在心里。

    “没什么。”他渐渐回神,烟凑到唇间,“以后这句话你用英文讲。”

    nce问:“哪句,好听?”

    他不是:“中间那一句。”

    —

    几个时后,才是中国的除夕夜。

    少了一个人的纪家冷清不少,尽管以前梁予辰话并不多,但纪潼远不像如今这样沉默。胡艾华为求热闹,又一次将叶秀兰母子请下楼来,这一回不像是纪家帮衬叶家,倒像是叶家帮衬纪家。

    长辈们在厨房忙碌,辈们被赶到客厅里去。

    郑北北今天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配绿色猫眼石耳钉,不中不西,倒也别致。两个冰糖金桔被她拿在手里盘串儿一样盘着。枯坐无聊,她问:“听你要考研?”

    纪潼正在仔仔细细地剥橙子,一点点剔下果肉外那层白色的筋。

    “目前是这么算的,还是念法语,考本校的研,这样难度相对一点。”

    郑北北嗯了一声:“也挺好。”

    “你呢?”

    “我?我算跨专业,读心理学。”

    纪潼挺诧异:“没听你过。”

    郑北北半认真半玩笑:“又不是十几岁,怎么可能事事都告诉你。”

    友情浓了又淡,淡了又浓,没有哪一种长久的关系不需要维系。

    纪潼将手里剥好的橙子递给她:“你吃,挺甜的。”

    郑北北低头看了橙子一眼,接了过去,:“谢了。”

    接着又一分为二,递回给纪潼一半。

    一起吃着橙子,她把暑假支教的故事讲给纪潼听。不光惨事,也无奈的事跟趣事。有个农村孩子不通人情世故,看见别人有自行车自己也想要,就给远在城里的资助人写信索要买自行车的钱,这一次对方给了,下次又要买手机,弄得对方一气之下断了资助。又校方给捐助了两个年级的企业家看贫困学生的集体照,没想到人家看得特别仔细,发现几张照片里有部分孩子的衣服是一模一样的,怀疑是他们图弄虚作假,弄得他们哭笑不得,跟对方解释那儿的孩子没多少干净衣服,拍照时便几件衣服各班轮着穿。

    纪潼渐渐听入了迷,一时生气一时又感慨,连嘴里橙子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

    讲完了,郑北北:“看完他们我才发觉自己的事根本就不叫事。等我学完心理学,我想去做农村留守儿童心理咨询师。”

    物质上帮不上太大的忙,精神上总还可以出点力。

    纪潼问她:“秀兰姨也同意?”

    “同不同意我都要去,做点事,总比看着他们给我写的信干着急强。”

    纪潼羡慕她的勇气。

    如果郑北北发觉他的羡慕,大约也不会再羡慕纪潼有个幸福的家庭。

    他想了想:“我卡里有一万多块钱,我爸给的,你代我捐给孩子们行不行?”

    郑北北一听便喜出望外:“真的?”

    “嗯,”纪潼点点头,“我也出一点力。”

    晚十点叶秀兰母子告辞离开,叶秀兰还给了纪潼红包。

    她们走了,纪潼将红包搁在茶几上,陪妈妈在客厅看电视。晚会无趣,看得胡艾华昏昏欲睡。大卧室开着门,梁长磊在房间里擦梁予辰拿到的外语比赛金奖奖杯。纪潼走过去,安静地坐在床边。

    “潼潼啊,有什么事?”

    他坐姿收敛,手掌合在一起夹在膝间显得紧张局促,顿了半晌才问出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梁叔叔,我哥有没有电话回来?”

    声音不大,没吵醒胡艾华。

    今天是除夕,他想,哥哥再是冷淡,总会跟亲生父亲通个电话。

    梁长磊放下奖杯,:“过了,早上的,他那边是半夜,要睡了,就不等咱们这边的除夕夜了。”

    纪潼蓦地抬起头,祈盼地问:“他还什么了?”

    “他在那边挺好的,就是忙,让我们不要挂念他。”

    “还有呢?”

    “还他租了辆车。”

    “还有呢?”

    梁长磊徐徐抬起头:“潼潼,你究竟想问什么?”

    想问什么……

    当然是想问梁予辰在电话里有没有提起自己,有没有问过一两句有关他的事。

    可他问不出口,只能垂眸默默不语。是他自己用力推开梁予辰的,现在又来问这些,实在矫情。

    梁长磊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纪潼嗯了一声:“我哥应该在生我的气。”

    梁长磊替儿子求情:“我知道你们常怄气,你也不喜欢他总管着你。但叔叔可以担保,你哥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还没见他对别人这么上过心。”

    纪潼鼻子一酸,差点湿了眼眶,忙克制着点头:“我知道。”

    他多希望梁予辰还愿意管着他,他一定听话。

    在房中坐着看梁长磊擦奖杯看了许久,他又回到客厅,推醒胡艾华:“妈,去屋里睡。”

    他妈迷迷糊糊醒来:“不等零点了?”

    “我自己等就行。”

    胡艾华就此回房去,关上了卧室的门,独留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

    他把灯也关了,只有电视机还亮着,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闪,房间像一个狭的放映厅。

    他想起那年除夕躺在梁予辰腿上熬夜,梁予辰玩消消乐玩得兴起,拿手指磨他的下巴,要查查他毛长没长齐。又想起零点时梁予辰给他发红包,先转账医药费,方便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地揍他。

    想着想着,眼睛里又蒙了层水汽,甚至开始生气梁予辰的绝情。

    是不是做不成恋人,也就做不成兄弟?圣贤书没有教过梁予辰不能爱他,难道就教过这两种关系非此即彼?

    他痛恨一个人的迂。

    挣扎良久,他再也按捺不住,还想再试着电话过去,如果通了,哪怕是一句“新年快乐”呢?

    在除夕夜,一句新年快乐总该被允许。

    电话号码早在失眠的日子里烂熟于心,他拨过去,却意外收获一句停机提醒而非无人接听。

    怎么会是停机?

    零点快到了,他来不及细想,赶紧拿袖子抹了抹眼睛,一股脑将卡里仅剩的一千来块钱全充到梁予辰的旧手机号里。

    可惜充完再,停机变成了关机。

    也许梁予辰不是忘了缴费,只是想暂停这个用过的号码而已。

    家人都睡了,他没法叫醒继父问哥哥是不是换了号,只能在沙发上呆坐。这一刻他真想阻止零点的来临,哪怕费尽所有心机。

    只可惜零点不在意你用笑容还是眼泪迎接,它不会帮你拖延哪怕一秒。该来的迟早要来,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

    他仰倒在沙发上,想象哥哥玩消消乐玩入了迷,拿自己的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想象是哥哥在捉弄自己。

    一室安静,他悄声:“哥,新年快乐,希望你一切都好,事事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