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国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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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衡一愣,“鬼?”

    道人转过头来,极有风度地微微一欠身,“我希望能在这里留宿一夜,还请师父代为通传一声。”

    相国寺向来有收留过路挂单的云水僧的传统,可是道人一般来都会去道观挂单,也不知道他们那为人冷漠严厉的住持会不会同意这位道人入住。不过若是这檀阳子真的会捉鬼,能让他把那夜间念经的鬼收了就好了。源衡歪着头想了想,便道,“那我去问问我师父吧。”

    “有劳了。”

    源衡的师父观义法师是个极为亲切友善的僧人,大约五十出头,慈眉善目,待檀阳子十分热情周到,还试图与他探讨一番佛理。不过檀阳子话不多,似乎不想多,那观义也不勉强,只是请他在一处十分敞亮的禅房中喝了一会儿茶。不多时相国寺的主持观云法师便到了。那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僧人,大约不到六十岁,脸色十分苍白,但眉目冷厉严谨,举止投足很有气魄。他与观义截然不同,与檀阳子也只是简单地行了个礼,便直截了当地问,“听闻真人向我寺弟子询问了不少鬼神之事?”

    檀阳子道,“不错。”

    “真人若是来捉鬼的,只怕要白跑一趟了。相国寺虽然并非什么清静庄严的大寺,但也上承龙福之气,下被万民之诚,魑魅魍魉断然不敢进来的。近日里不过出了几次事,有那未见过世面的僧胡言乱语而已。更何况就算真有鬼魅,真人能驱得,吾辈僧人难道就是平庸之辈,无计可施么?”

    观云法师的声音冷冽疏远,带着几分敌意,显然是要逐客的意思,只是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旁的观义法师一边为他轻拍背脊,一边柔和了声音道,“师弟,真人不过是想挂单一夜,何必如此。”

    观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冷笑道,“师兄,我已经过你多少次了,不要由着那些个子乱嚼舌根。这些浑话还要闹到寺外,岂不是贻笑大方。若是惊扰了圣上,另京都佛气有损,你我都担待不了。”

    这一番苛责批评已经直接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而那观义法师却仍不生气,缓声劝道,“这是我的不是,我定会好好教导源衡他们。”

    檀阳子将拂尘换了个手,淡淡道,“若两位法师对我有忌惮,我也不勉强。只是古训有云佛道儒本是一家,我倒是没想到堂堂相国寺竟然如此气,容不下我道家弟子。”

    观义法师一听,连忙劝慰道,“真人言重了。住持也只是担心这些鬼神之流传出去,外人若不知情,以讹传讹,难保会另众生造毁谤恶业。真人若只是挂单一夜,并无其他算,我们也自会重新考虑。”

    观云法师在一旁不话,只是一双冷淡的眼睛扫向檀阳子的方向。

    檀阳子微微勾起嘴角,“贫道只求借宿。”

    观义法师看了一眼观云法师,见对方没有什么多余的要的,便和缓道,“既如此,贫僧便让源衡带真人去客房安顿。”

    客房距离僧寮并不远。檀阳子跟在源衡身后缓步走着,听那和尚问道,“真人您是茅山派的吗?”

    檀阳子挑眉,“为何如此问?”

    “我听茅山派的道士都特别擅长捉鬼。”源衡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一看您就感觉您道行高深,您会法术吧?”

    檀阳子嗤笑一声,“并不是只有茅山派才会捉鬼。”

    “哦……”源衡顿了顿,复又心翼翼问道,“所以我们寺里真的闹鬼吗?”

    “我今晚只是借宿而已。”

    那源衡一听就急了,“真人您可一定要想想办法,我们寺里一定有鬼的!”

    檀阳子嗯了一声,却也没有确实地应承下来。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师父观义法师是观云住持的师兄?”

    源衡点头称是。

    “这倒也少见。为何你师祖的衣钵竟未传给首徒?”

    源衡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在周围,才低声,“按理是应该传给我师傅的,可是师祖师父为人太慈柔,若是其他寺院自然是合适的,但是相国寺不同别处,是天子脚下第一大寺,需要一位更加严谨刚强的住持,所以就……”

    源衡的表情有一瞬的忿忿不平,被檀阳子敏锐地捕捉到了。檀阳子便悠悠问道,“那倒真是可惜了。”

    一听檀阳子如此,源衡也便开了话匣子,“就是呢!师父他为人慈悲深谙佛理,怎么能因为他不够强硬就……大家其实都十分敬仰师父,就连住持座下的弟子们有事情也更愿意找师父他老人家谈。”

    “而且,我看你们的住持身体似乎不太好?”

    “其实我们住持身体一向硬朗的,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生病。这两天才刚刚好点就来上殿了。”

    檀阳子哦了一声。此时忽听一阵喧哗,便见不远处有一群僧人围着,中间有两位僧人相互大声谩骂,骂得词句那么难听,简直令人难以相信竟是从出家人口中出的。而且若不是身后有人拉着,只怕早已动起手来了。就连一些寺庙中的信众也在不远处的廊下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另一边的路上观义师父匆匆从经堂赶了过去,想必是听人报信前去调停处理的。

    源衡白净的脸上现出羞愧和薄怒,暗暗啐了一口,“丢人……”

    之前源衡这些日子寺内僧人们脾气暴躁矛盾频发,看来果真不假。

    客房在寺院西侧,几间连在一起的长屋,门前种着几株香椿树。源衡用钥匙开了当中一间屋的门,与檀阳子交代了一番寺内一天的时刻钟点,包括晚课的时间、熄灯的时间、起早课的时间和早饭时间。由于寺内僧人们遵循过午不食的戒律,如果实在觉得饥饿,寺外不远处便有多家食肆,都有贩卖素斋。檀阳子一一应下,那源衡便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见源衡走了,檀阳子关上房门,那神色却又冷了几分。

    他一进寺便闻到了,那股尸体腐烂了一个月般的恶臭,尤其是在面见观云住持的时候,那种气味强烈到仿佛能够看到形体一般。

    寻常人的感知能力没有他这么强,所以只是有淡淡的不适和恶心,并不知道这味道来自何处。

    是那住持身上有问题么?

    檀阳子将背上的宝剑解下来,又将包裹开。里面有一包用黄纸包着的东西,几根黑色的蜡烛、火折子、一袋米、一只青花瓷碗、还有三根筷子。他先将一根黑蜡烛点上,又在瓷碗中放满了米,将手指在剑锋上一抹,滴了几滴血在米上,然后将三根筷子一根一根端端正正插在米中。一阵古怪油腻带着腥味的香气从黑色蜡烛中弥散出来,幽幽飘了满室。逐渐地,原本斜斜投射在地面上的暗淡天光愈发冷了,那窗外一直淅沥不断的雨声也像是被忽然间关掉了一样,骤然止息。薄薄的纸窗外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从那紧闭的门窗缝隙间飘进屋里。

    檀阳子睁开眼睛,原本漆黑的瞳仁里面隐隐泛着一丝青光。他推开房门向外看了看,只见雨已经没有了,可是庭院里的树上、墙上、地上、房檐上到处都爬着一种约有碗口粗、难辨头尾的肉色条状蠕虫,有些甚至绞扭在一起形成一团巨大的肉瘤,漫不经心一般在空气里蠕动着,肥硕的身体一环一环地扭摆。这种东西名叫业虫,以人造作的种种恶业为食,活在介于地狱与人间的中阴界里,寻常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由于地狱恶鬼身上的恶业是六道中最重的,所以一旦他们出现在人间,便会有大量的业虫聚集在那一处。

    而寺院这样的清静之地业虫向来十分稀少,这里却有这么多,显然有问题。

    檀阳子离开房间,从那些结成一团的肉虫子之间经过,往僧寮的方向走去。此时人间的众生他依旧可以看见,只不过他们现出的不再是人的样子。迎面走来的两个僧人一个嘴边长着一串冒着黄水的瘤子,疙疙瘩瘩一直蔓延到胸前。明此人经常背地里造谣抹黑别人。另外一人看上去尚算正常,但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的空洞,明此人为人麻木,习惯于视而不见眼前发生的种种苦难。

    这些人的样子,便是他们第八识——阿赖耶识的样子,也是人们褪去俗世惑人的皮囊后真正的命魂样子。

    僧人们的变形通常还算的,若是离开寺院,去外面看看,便可以发现相当一部分人的命魂已经没了人的形状,甚至常常能看见超越于想象之外的可怕形态,比地狱中的群魔乱舞还要吓人。若是普通人看到,只怕会立时疯掉。

    但是檀阳子早已习惯了。

    相比起来,这相国寺中的僧人们变形情况似乎比别的寺院要稍稍严重一些。而且根据一些烂疮的新旧程度来看,应该都是刚刚发生的变异。看来这只鬼逃到这里来也没有多久,抓起来应该不会很麻烦。

    僧寮附近的业虫明显比别处更多了。但显然还不够。

    他寻着愈发密集的业虫往法师们居住的禅房方向走去,此时正是晚课前的时间,过往的僧人们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僧人们之间消息流传很快,他们已经知道有一个会捉鬼的道士住进了寺里,现在应该就在捉鬼呢。因此也没有人上来阻止他。

    眼看着业虫越来越多,几乎已经把整片整片的房顶盖住了,无数蜷曲的前端从檐廊上垂下来。却在此时,一个长着猪头,但是两只眼睛都长在一边的僧人忽然向他跑来,对他施了一礼。虽然目前檀阳子只能看到一张扭曲的猪脸,但根据他多年经验,还是能分辨出这个僧人的表情有些古怪。

    ”真人……天王殿有个人找你……”

    檀阳子十分意外,眉梢一挑,一边转身往天王殿的方向走一边问,“找我?我在汴梁并不认识什么人,是不是弄错了?”

    “他他来找一个白头发的青衣道人,还他是你徒弟。”

    檀阳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回廊前的台阶绊倒。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冷峻自持的脸也崩裂出一瞬的气急败坏。他连忙稳好身形,清了清喉咙,看了旁边的猪头一眼,尽量用惯常平静的声音,“知道了,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