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疯魔 (3)
汴梁刚刚下了一夜的阵雨, 湿漉漉积着水洼的驿道上, 一双飞骑踏碎晚月的残影飞驰而过。
檀阳子下了马,将马匹拴在茅舍外的柳树上。波旬也跟着下来, 却也没有拴马,眼睛只是一直看着面前有些荒疏了的柴门庭院。
檀阳子帮他把马拴好, 对他, “进去吧。”
自从成为了波旬,他只回来过一次, 但也只是匆匆将师父的人身安置好便离开了。不知为何, 他觉得得到了命魂的自己已经失去了回到这里的资格。
这儿是颜非和檀阳子的家,不是波旬的家。
眼见波旬一动不动, 眼神忽闪忽闪,一会儿是悲伤, 一会儿是委屈,一会儿是愤怒的, 不知道又在犯什么病了。檀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于是主动扯住波旬的手腕, 推开已经蛛网封门的柴扉。原本被颜非精心照料的院中菜园已经完全荒芜,杂草丛生, 养的那几只鸡也早已被放走了。门边挂着的蒜头辣椒早已干瘪,青苔蔓延到半人高, 那茅顶上也生了杂草。
往事历历在目,家却已面目全非。波旬心疼地蹲在自己的菜地边又开始发起呆来。檀阳子也不管他, 自顾自把所有屋门都开通风,提了水桶去门外的汴河河滩上了些水回来,拿了抹布把桌椅床凳都擦了一遍,用拂尘掸掉被褥帷幕上的灰尘。等到他手势的差不多了,却见波旬还蹲在那里盯着菜地里的荒草看,也不知道那么认真地在研究些什么。
檀阳子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跟他一起看,可是怎么看也看不出名堂。
“你瞧什么呢?”
波旬指着草丛间隐藏的一个的凸起的孔洞。不少蚂蚁正有序地进进出出,不断将他们能找到的比它们的身体还大的东西拖入洞里。
檀阳子挑起眉毛,“你多大了?还看蚂蚁洞?”
“你看它们每日那样奔忙,却不知道只要我一脚踏下去,他们辛辛苦苦挖出的那样复杂庞大的蚁洞就会被毁灭。他们一生为之奋斗的东西就会化为乌有。”波旬喃喃道,“它们的全部未来,不由它们掌握,而是被握在我这个比他们强大的多的生灵手中。是福是祸,全看我的心情。就算我选择杀死他们,这种行为就算在人间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不能算是一件恶事。可是对它们来就是灭顶之灾。他们的生活喜怒对我来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很恐怖。”
檀阳子没有话。
波旬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们所有生灵,可能都是另外一种我们不知道也不理解的生灵眼中的蚂蚁。”
檀阳子却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别乱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了,跟我进屋。”
颜非乖乖站起身,亦步亦趋跟着他。檀阳子让他坐在床上,自己则在箱笼中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他用蛮力将锁给扯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一面精致巧的铜镜来。
波旬认识这镜子,檀阳子很久以前和他过,当红无常受到了精神创伤一时无法自愈,青无常可以借助这明心鉴来估算损伤。不过他们两人捉鬼的过程中从来也没有遇到过颜非被反噬的现象,所以这镜子也被锁在柜子深处,许久无人问津。
檀阳子把镜子交给波旬,“拿好。”
波旬听话地抓住镜柄。
“往镜子里看,看到了什么?”
波旬看了一眼,,“就是我自己啊。”
檀阳子忽然将一双剑指放到他眉心,口中低声吟念地狱咒文。波旬只觉得眉心微微刺痛,头脑里也升起一股奇异的麻痒感。檀阳子道,“现在再看呢?”
波旬应言低头望去,却惊呼一声,手中镜子几乎掉落。檀阳子此时将镜子接过来,波旬的情弦已经被印在了明心鉴中,化现成情弦主人的外貌来帮助对情弦不甚熟悉的青无常理解伤势。檀阳子一看,只见镜中的波旬被无数黑色如乱麻蛛网般的东西重重包裹难以动弹,而波旬的表情痛苦狰狞,双眼充血,似乎快要窒息了一样。
黑色的乱丝应该是波旬压抑在灵识深处的所有负面情绪,紫微上帝大约是找到了最令波旬痛苦的东西,将所有这些波旬想要忘却想要逃避的黑网全都挖了出来,以此来削弱禁锢波旬。如果被这些负面情绪长时间消耗精神力,到时候神智散乱,力量失控,便是不战自溃了。
没想到紫微上帝竟然如此精通精神法术。波旬毕竟当上红无常才不久,缺少实战经验,定然是中了圈套。
只是没想到原来在波旬心中,有这么多令他痛苦的记忆和情绪……
这些记忆中,有多少是关于自己的?是自己害他变成这样的吗?檀阳子止住自己的思绪,知道继续想下去自怨自艾也于事无补,现在重要的是想办法帮助波旬恢复。
否则若是被阿须云趁着波旬精神萎靡的时候钻了空子,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若要解开这些目前禁锢了波旬心智的黑暗情绪,单靠波旬自己……看如今他的状态应该是很难达成了。倒不如带他在这里休息两天,熟悉的环境和过去那些美好的记忆或许会有所帮助。
檀阳子转头去看波旬,只见他神色疲惫,嘴唇苍白,眼睛里蔓延的红色也仍旧在危险地蠢蠢欲动,就算在坐着的时候,肌肉也绷得紧紧的。檀阳子左思右想,决定先想办法让他放松下来。
波旬目前来看都十分听他的话,应该不会很难。
他拉着波旬站起身,抬手便解开了波旬的腰带。
波旬倒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腼腆地笑了笑,“师父,你好主动啊。”
檀阳子暴怒地在他脑门上又敲了一下,“想什么呢!我已经烧好了热水,你给我乖乖地去洗个热水澡,什么乱事也不要想。”
波旬失望地瘪着嘴,但手也没停下,配合地迅速脱光。愆那从屋外提来几桶热水倒进屏风后的浴盆里,试了试水温,一抬头就看到已经拖得赤条条的波旬抱着自己的衣服挡住重点部位乖乖地站在一旁,脸颊发红。
“愣着干什么,进来啊。”檀阳子指指浴盆。
波旬,“师父你出去吧。”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嘟哝着“上次是谁让我伺候沐浴更衣的来着?现在忽然害什么羞”,但还是走了出去。趁着波旬在里面泡热水澡的功夫,檀阳子将厨房里的锅碗清出来一些,用他和波旬回来的路上买到的百合、茯苓等药材煮了碗安神汤。结果刚刚把汤盛出来,就见波旬连衣服都没系好就匆匆忙忙跑了出来,惊慌失措一般喊着,“师父!师父!”
檀阳子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忙端着药从厨房里跑出来,“怎么了?”
结果波旬一看见他就一脸如释重负,那眼睛里原本正渐渐浓郁的红色也重新淡了回去,冲过来险些撞翻愆那手里的碗,“我还以为你又跑了。”
檀阳子气得想踢人,疯了的波旬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只怕他的疯病还没治好,自己先被他逼疯了。但是现在不是冲他发脾气的时候,省得一不心又把他惹哭……檀阳子深深吸气,一遍遍默念清心咒,伸出没有端着汤的手拍了拍波旬的后脑,“你病好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我没生病啊?我是天人,天人是不会生病的。”
“……生没生病都赶紧给我回屋去!光天化日衣衫不整的成何体统!”
“哦……”波旬只好放开檀阳子,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檀阳子重新盛了碗安神汤端给波旬,看着他喝下了,便让他在床上躺好睡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照料过颜非了,仔细地掖好被角,心中竟有一丝怀恋的温热。他刚要走,袖子却被波旬扯住了。
“师父,我不想睡。”
檀阳子转过身看他眼中竟有几分惊恐。为什么这么害怕睡觉?是因为之前与紫微上帝的精神较量中见到了可怕的东西么?
是什么让波旬怕成这样?
檀阳子坐在床边,温言道,“你的灵识受损,需要在睡眠中才能休息恢复。很多红无常在激战之后都要睡三天三夜,你与紫微上帝较量过,只怕需要更多的休息。”
“我不想睡。”波旬执拗地着,语气有些生硬。
“为什么不想睡?”
“不困。”
檀阳子看着他已经充血了许多天的眼睛,“至少要闭上眼睛休息头脑,哪怕入定冥想也可以。”
波旬皱着眉头,十分不高兴。但他想了想又,“我想听你哼我时候哼过的歌。”
檀阳子一愣,“你多大了?还得人哄你睡觉?”
波旬道,“我现在是病人。”
现在就自己是病人了?檀阳子直想一巴掌糊到这混蛋的脑袋上。但转念一想,如果哼个歌能让他睡得更安稳,自己又有什么好坚持的。
檀阳子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开始哼唱自己记得的为数不多的调。他的声音很低,显得醇厚而深情,如月下深海冲刷礁石,宁静中弥漫着几分怆然。波旬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种流浪了很久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安全和温暖的踏实感,像是在空气里没着没落地飞了无数年月,终于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他的意识渐渐舒缓,落入深沉而温柔的沉眠,一瞬间被紫微上帝的幻境折磨了数百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平静。
檀阳子见他呼吸渐渐潺缓,嘴巴微微张开,睡得香甜安稳。他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一些。他认真地看着波旬的面容,隔了这么久,似乎才终于又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昔日那个惹人心疼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如此俊美惑人的模样,还拥有了足以倾覆苍天的力量。可是在睡觉的时候,又分明还是当初那个睡觉也要拉着他袖子不肯松开的颜非。
心中明明是暖绒眷恋的,却又还渗着一丝丝的忧伤。
波旬不可能像颜非一样属于他。波旬有他的使命,他的梦想,他的追随者。更何况他们的相知相识,也是源于一场执念引起的意外,本就脆弱不堪的机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试图抗拒过,结果到最后,终究还是无法抵抗对方不顾一切的执着烈火。只是不知道将来等到波旬梦醒,缘分尽了,自己还能坦然放开么?
烛火摇曳,令他也昏昏欲睡,便靠在床头的床板上稍稍憩。结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痛苦的呻|吟、断续而急促的梦呓惊醒。只见波旬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每一根肌肉都死死绷着,即将这段一般。他的眼珠在眼皮下飞速转动,口中快速地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波旬似乎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怒斥,他的手死死抓着被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倏忽间他的身体上迸射出明亮的圣光,烫得檀阳子不得已向后退了几步,而波旬的抽搐也愈发剧烈,似乎在与一个无形的怪兽搏斗一般。
“波旬!波旬!”檀阳子试图接近,可是几次都被那热浪逼退。睡梦中的波旬忘记节制自己的力量,对于檀阳子来那圣光就如烈火一般难以靠近。
波旬突然双目圆睁,惨叫一声。他身上神力爆发,立刻就将满屋的家具烧成飞灰。檀阳子也被他失控的力量扫中,整个人飞过了半间屋子,狠狠撞到了另一头的墙壁上。他的手臂刚才为了保护头颈而严重烧伤,起了一大片水泡,青衣也起了火,被他连忙脱了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波旬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并未醒来。他美丽的面容再次被仇恨和愤怒扭曲,青筋暴起,眼睛突出,几乎如厉鬼一般。他的周围一切都开始燃烧,蒸腾的热浪另空气都晃动起来。
檀阳子心中一惊,波旬的心智混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彻底疯魔。他不顾那不断摧毁着他人身的烈焰,运起护身心法,顶着无尽的煞气艰难地接近波旬。好不容易挨到波旬身边,他的状况已经和之前被波旬治愈前的情形没什么两样了。他咬紧牙关,用力抱住波旬抽搐的身体,在他耳边不停呼唤着,“颜非!颜非!醒过来!快醒过来!!”
最初波旬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力的挣扎令他几乎压制不住。但是当他唤到十几声颜非的时候,波旬的眼神终于闪烁起一丝光明,有了清醒的迹象。他身上爆发的真气终于渐渐平息,随着那双黑琉璃眼珠中的眸光越来越明晰,檀阳子这才能确定他醒过来了。
波旬从噩梦中惊醒,便看到遍体鳞伤衣不蔽体的师父紧紧地抱着他,而他们的茅屋满室狼藉,就连屋顶都掀开了大半。
波旬大惊,颤抖的手想去抱师父,又怕触碰到他皮肤上的伤痕,“师父!”
檀阳子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身体,苦笑道,“怪不得你这两天一直不肯睡觉。”
原来是自己把师父伤成了这个样子,那一瞬波旬恨不得一掌劈死自己。他眼睛湿润,连忙运起神力,为檀阳子治疗伤势。他一边吟念咒文,一边努力地忍着心疼和自我厌恶引起的强烈情绪,嘴唇也有些颤抖。看他这副自责的样子,檀阳子倒是愈发不好受了。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檀阳子轻轻捏着他的肩膀,将一缕被烧焦的白发从自己胸前撩开。
波旬却,”我不要睡觉了。”
“不睡觉,你就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到时候只会加速你的疯狂。你必须休息。”檀阳子托着他的脸看向自己,“我没事,你看,已经一点伤痕也看不见了。下次我会更心些。”
波旬却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手在发根死死地抓着,“不行……你不知道我梦到的是什么……”
他梦到了他在紫微上帝的幻境里看到过的那些愆那被虐杀惨死的景象,只不过在梦中,有时候杀死愆那的人却成了他自己。而他醒过来,却真的看到了被他的力量烧得遍体鳞伤的师父,就仿佛梦中发生的一切延伸到了现实中一般。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疯掉。
檀阳子见他如此痛苦,胸口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着。他跪在床上,将波旬的头抱到自己胸口,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脑,低声,“告诉我该怎么帮你。我一定可以帮你。”
波旬则紧紧地抱住了檀阳子的腰,用力呼吸着檀阳子身上的气息。只有这气息能另他狂跳的心脏有片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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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天上,昊天帝宫之中,长庚仙居步履惶急,闯过重重纱幕,进入紫微上帝寝宫的最里面。
无数重绮罗紫霞纱帐内,隐约有一个盘膝坐的身影。
“臣下长庚,拜见圣帝。”长庚仙君掀袍下拜。
纱帐内的人用一种有些苍白虚弱的声音,“魂结……朕需要魂结!”
长庚仙君眉头一动,也不敢抬头,继续道,“圣帝,婴蛊还差一千四百三十二个,魂结尚未圆满,此时服用恐怕操之过急啊。”
帐中人沉默许久,忽然猛一挥袖,重重纱帘立刻就被一股幽风掀开,露出了掩藏在里面的紫微上帝的面容。
长庚仙君倒吸一口冷气。
紫微上帝有些嘶哑的声音道,“没有时间了。就算不是圆满的魂结,也不得不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