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破裂 (1)
愆那看着落在他脚下的希瓦的引魂铃和渡厄伞, 头脑中一时空茫, 从胸口到喉咙中一阵阵滞涩的钝痛。一股热意涌上眼眶,火辣辣地烧灼着眼瞳, 他想要忍住,却无法阻止那代表着脆弱的东西溢出。
为什么这么疼?
为什么甚至比在离恨天, 被无尽天庭仙气焚烧淹煎时还要疼?
这明明是他希望的, 是他的选择不是吗?
波旬用一种混杂着决绝、愤怒和无尽心碎的窒息目光死死地看着他,而后, 终究不发一言, 转身离开。
“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波旬森冷无情的声音传入愆那耳中,令他的身体猛然了个寒颤。
他缓缓蹲下身, 将引魂铃和渡厄伞捡起来,抱在怀中。身上的烧伤相比起胸口愈发尖锐难忍的剧痛比起来, 竟显得麻木而微不足道。
那是一种如同把一寸寸皮肤从身体上剥离的疼,把最心脏强行切割下来的疼, 甚至直逼三百年前希瓦刚刚死去时他每日承受的那种痛苦。他没有想到,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会这般难受。
颜非终于彻底放弃他了, 是他一步步把颜非逼到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从那狼藉的宫殿出来,却见到阿须云领着众魔兵站在殿外, 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一分冷笑。
愆那此时却根本没有心思在乎这些。他视若无睹, 意图经过阿须云身边。可是阿须云却张开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去何处?”
愆那道,“与你无关。”
“上神命我确保你离开孤独地狱。他不愿意再见到你。”阿须云故作惋惜,“没想到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有办法自己毁掉你们之间的羁绊。”
愆那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阿须云微微退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愆那挺直背脊,在众魔兵的目光中,带着满身伤痕,穿过一座座在旧神废墟上建起的宫殿,走向孤独地狱通往阿鼻地狱的裂口。他虽然在走路,但是身体却仿佛不是自己的,无法集中精神。在裂口前,他才回头看了一眼,看那彼岸花海上一座座耸立的混杂着妖冶和粗犷之气的宫殿,他的视线凝固在无明宫上空迷蒙如雾的彩霞上,却没有看到红色的身影。
经过裂口之后,他的脚才刚刚在阿鼻地狱之外那干涸的沙漠之上站稳,忽然一道精纯的仙气从背后袭来,一掌拍在他的后心。愆那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飞了出去,在漫漫黄沙中滚了数圈才停下来。那股仙气立刻在他体内四处流窜烧灼,如有烈火在脏器间燎原,他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竟无法站起身来。
阿须云缓缓走向他,双目微垂,眉头微皱,似乎也带着一丝不忍。他走到不断抽搐颤抖缩成一团的愆那摩罗面前,白色阔袖中一道荆棘顺着他的手腕蔓延出来,指向愆那的心脏,“若你落入天人手中,他们定会用你来威胁上神。虽然上神很可能已经对你断情,可是毕竟阿伊跶没有完全成功。实在抱歉,我不能留你。”
愆那透过乱发茫然地望着阿须云,手死死扣入沙土之中。他咬着牙,用虚弱而断续的声音,“把解药拿给范章,不要伤害他们……还有阿伊跶……”
阿须云轻笑一声了,“死到临头,竟然还有心思担心别人么。好,我答应你。”
他刚要动手,用棘刺彻底结束这条可悲的生命。此时却听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仙君,上神要见你。”
阿须云立刻收回棘刺,转过身,却见穿着焰口鬼身的木尚嵇恭敬地躬着身体。
药仙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机。可是木尚嵇却在此时抬起眼睛,柔顺地道,“师尊放心,我会处理好此地之事。绝不会留下后患。”
阿须云抬起眉头,“哦?你算如何处理?”
“如今上神厌弃愆那摩罗,留下他,只是祸患。愚徒之前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此次愿将功折罪,替师尊分忧。这等脏手之事,便由愚徒来做吧。”木尚嵇着,从袖中拿出一把闪烁着蓝光的匕首,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自己这个入室弟子用毒的本领确实高超,阿须云微微颔首,便道,“既如此,便由你来。”
木尚嵇走到意识已经开始恍惚的青鳞鬼面前,蹲下身来,面无表情,利落地一把将匕首插入了愆那摩罗的胸膛。
愆那摩罗浑身剧震,又是一口浓血从口中涌出,一汩一汩,接连不断地溢出来,浸透了他的白发。
眼前闪过了很多很多的记忆,他看到那在黑暗中死死抓着他下摆的遍体鳞伤的孩子,看到那在山洞摇晃的火光中紧紧依偎他取暖的少年,看到那鲤鱼灯中宛如涂了胭脂的可爱笑容,看到姑获鸟洞中那故作成熟强势的寻香鬼,看到试炼结束后遍体鳞伤却在听到自己承认他是自己的红无常后那满脸的幸福,看到落松谷星空下那盛满银河的眼睛,看到忘忧林瀑布下那足以倾城的回眸一笑。他也看到了一次次自己离开时颜非面上强忍的悲伤,看到在无间王宫地宫里自己与他决裂时他面上的绝望,看到自己自残时他的慌乱惊恐,也看到最后那满眼的空洞和死寂。
没想到最后看到的竟全是颜非,十几年的所有记忆,哪怕是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细枝末节,全都变得清晰如昨。一瞬间,却包含了永恒般的时间。
不多时,那剧烈喘息的胸膛忽然最后起伏了一下,便彻底塌了下去。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澄黄的眼中瞳孔散开,不再有动静。
阿须云在那一瞬忽然感受到一种通体的舒畅和狂喜。那如鲠在喉的祸患,终于被他彻底除掉了,从此在他和波旬大业的路上再也没有如此难缠的阻碍。他仰起头,长长地叹息一声,睁开眼睛道,“在上神面前你如何?”
木尚嵇垂眸道,“弟子会如实禀告,愆那摩罗往阿鼻地狱的方向去寻谢雨城和范章了。”
阿须云满意地露出微笑,“很好。上神已经等得够久了,我先离开,你将此地扫干净。此事成后,过往一切,吾便不追究了。”
木尚嵇面上微微露出喜悦之色,跪地叩首道,“谢师尊!”
阿须云转身进入了裂缝,又等了一刻后,木尚嵇慌忙将那匕首拔出,用手死死压住那不断涌出黑血的青色胸膛。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用牙齿咬开盖子,尽数倒在那洞开的伤口上。他扯下自己的外衣,牢牢将伤口压住,用取出一枚解药塞到愆那口中,一直按到喉咙下,使劲拍他的后背,让那药丸滑入腹中。
他测算的精准,青鳞鬼的心脏比一般的人类要生得更靠右边一寸,他的匕首是贴着愆那的心脏插下去的。若是刚才阿须云没有被放松和喜悦冲昏头脑失了以往的谨慎过来认真查看,只怕他也会跟着遭劫。
如此一来,阿须云以为愆那已死,这消息传出去,或许天庭那边也会放弃抓住愆那摩罗来威胁波旬的算。
木尚嵇费力地抱起愆那的身体。愆那的身形比他高大强壮太多,他摔倒了几次,才歪歪扭扭地将愆那背了起来,往那无尽沙海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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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子夜时分,空旷无人的无明宫中,波旬一席白衣,静静站在那孔雀蓝色的池水边。波光粼粼映着他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容,显出了未曾在人前现出过的落寞孤寂。
此时一道人影从偏殿的侧门进来,悄无声息地来到波旬身后,跪下身来。
波旬没有转头,表情木然地问,“如何?”
那人影抬起头来,却是木尚嵇。他恭敬道,“我将他安置在阿鼻地狱西边一处废弃的姑获鸟洞中。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还未清醒过来。”
阿鼻地狱西边废弃的姑获鸟洞……可是当初他伪装成乾达与师父一同度过第一夜的那里么?
“……他其他的伤呢?”
“我已经给他上了药,应当无碍。”
波旬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入幽魂一般在他面前散开。他点点头,道,“阿黎多那边可有动静?”
“他算在六道归一阵完成的时候,趁着地狱与天道交战,开所有之前被酆都封死的从地狱往人间的裂口。让阿鼻地狱中的鬼众进入人间,占领人道。具体的地点我只探查到三处。”木尚嵇详细地将所有信息告诉波旬后,波旬点点头,“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木尚嵇点头,起身刚要走,忽然波旬又唤了他一声。
“好好照顾他……还有,不要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木尚嵇应了声是,便离去了。
等到大殿中再次沉入寂静,波旬那平静无波的面上,却滑下一滴泪来。那泪凝结成晶莹的宝石,落入池水之中。他褪下鞋子,手中拿着佛脑舍利,一步一步走入池水之中。水光破碎,浸湿了他的白衣。他站到池水中央,手中的佛脑舍利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托起,升入半空。
波旬张开双手,掌心翻转间,骤然有无尽圣光从他的额头绽放。他周围的池水开始躁动沸腾,渐渐激越而起,在空中凝结成一道道交织的长虹。与此同时,大地深处,开始传出阵阵悠远沉重的呓语,伴随着细细的震颤,如波浪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不止地狱,不论人间、修罗道、中阴界亦或是天界二十九天,寰宇间一切生灵都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扰动,空气莫名激荡,山雨欲来。
而在六道归一的大阵中央,波旬骤然睁开双眼,体内无穷无尽的力量,骤然爆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