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六道焚寂 (4)
对于痛苦, 愆那从不陌生。似乎从有记忆以来, 他就一直在与痛苦为伴,不论是身体上的, 还是精神上的。痛苦就如他身上那些逆鳞,在无边寒冷孤寂中开成美丽却残酷的青莲, 令他变得越来越坚强, 也越来越麻木。
直到他遇到颜非,那些厚厚的逆鳞才一点点剥落, 露出了他依旧鲜红而柔软的内心来。那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激情和悸动、那些他本以为再也不会有的温暖感动, 却原来一直都在,一直静静等待着他勇敢地再去爱一次, 勇敢地为了自己的渴望,再去拼搏一次。
他重新变得脆弱, 变得害怕失去,对于痛苦的抵御能力似乎也变差了。
他的身体被那些布满酸液的粘膜牢牢包裹着, 如同一片一往无前的沼泽,不论他如何挣扎,只会陷得更深。他背上的斩业剑感受到了危险, 不停地震颤着,发出阵阵长吟, 却也只是徒劳。这片奇怪的肉质东西无比坚固,就连斩业剑也无法斩断, 他无处借力,也无人可向之求救。肌肉不断被酸液腐蚀溶解, 极度的痛楚令他叫得喉咙都嘶哑了,恨不得马上死去。
他已经沉陷到了胸部,腿已经感知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消化吸收殆尽。他抬起头来,却只看得到,那半空中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类似垂体的东西,此刻原本死寂一片的肉块中,却开始发出某种幽蓝的光芒来。
被剧痛折磨得开始模糊的意识恍惚想着,那是否就是湿婆尸体的所在?
是不是都已不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
胸口也沉入粘膜之中,他的肺脏开始被压迫,呼吸变得困难。他如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无法将更多的氧气摄入身体。
不甘忽然又如回光返照的烈火,在他心口燃烧起来。他若是在此死了,颜非可会无事么?哪怕让他知道,颜非平安无事,要他死去又有何妨?
就差这么一点……就差这一点点的距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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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地狱的裂口被彻底撕开,大片弥漫着彼岸花的荒寂大地出现在阿鼻地狱那漫漫沙海之畔。天兵进一步推进,而魔兵还在奋力抵抗,试图将强敌挡在孤独地狱之外。
阎魔王等已经冲向了孤独地狱,试图去帮助波旬抗衡已经成魔的长庚。可是那些难缠的天神也纷纷追至,缠住他们难以脱身。
而波旬与长庚相撞的力量则化成骇人的冲击力量,如一圈圈的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大地在他们脚下开裂,整个地狱都在剧烈颤抖。
两个天界最强大的神明之战,魔气与神力纠缠在一起,形成的恐怖爆发力另那些战神武神都无法靠近。他们只能隐约见到波旬身上散发出的强烈光芒与巨大的长庚仙君身上的荧红相互对冲,连两个人的身影都看不清明。
阿须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逃出那太过炙热的战圈,被孟婆的一缕红绫缠裹住,拉到了安全的所在。她抬起流转着深紫华彩的眼眸,用彼岸花缠绕住自己的身体才能勉强稳住身形,站在那在两大神明的力量拉锯中如丝缎般抖动的大地上。担忧渐渐浸染了她的眉头。
“波旬的气息不稳。”她摇头道,“他重伤未愈就勉强催动大阵,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阿须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同处,“可是此刻又有谁能帮他?”
孟婆没有回答。他们各自心里都知道,他们的胜算已经越来越少了。
激战中,波旬忽然感觉到真气在胸中乱窜,完全失去控制。恰在此时长庚仙君的力量化作红色的巨剑向他刺来。他忙运起神力化作盾牌来抵挡,可是那巨力已经冲入他的胸口。他一张口,一口鲜血喷在了自己的护盾之上。
长庚也早已感觉到了波旬的力竭,哈哈大笑道,“我道第六天之主有多么厉害,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波旬轻蔑地盯着他,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却仍旧露出一个有些讽刺的艳丽笑容,“我先是被你以前的主子伤过,又耗费了八成的神力来催动阵法,而你可是刚刚吃饱喝足,此刻也不过和我个平手。这样的讽刺应该由我来吧?”
长庚憎恨波旬眼中的轻蔑,这样的轻蔑如跗骨之蛆,从他出生起就缠绕着他。他尤其憎恨这样的视线来自那个他一直暗暗嫉妒的魔神。可他面上并不气恼,只是气定神闲地调动起整个地狱的地气,只见周遭万物,凡是入目所及,都在他缓缓抬手的动作中不停战栗,迅速枯萎,那些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地气,如无数长虹聚拢在他的头顶。他彤红的眼睛望向波旬,幽幽地问,“平手?却不知道这一招过后,你还不得出这样的话。”
波旬欲要提起所有力量来抗衡,怎奈胸中气息紊乱,不论如何也无法调理顺遂。刚才长庚的一击已经伤了他的心脉,他知道这一招,他定然是接不住的。
可他不得不接。
想到师父就活在这地狱中的某处,想到他曾答应过要给师父幸福,想到自己曾默默许下心愿,要还给师父一个不再痛苦的世界。他知道他一定要守住。
守住世间那些如师父一般、被规则腐朽的秩序辜负的生灵。
于是他将身体中剩下的每一丝力量都提起,张开一张巨大的伞,一如他曾经用过的渡厄伞,将身后的无明神宫牢牢挡住。
当长庚那聚集了整个地狱地气的必杀一击袭来时,他用尽了全力。他听到了自己的大吼,也不知道是因为痛楚,还是因为坚守。长庚这雷霆万钧泰山压顶般的一击,被他挡住了大半,却终究将他的伞撕碎了。巨力袭来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余力,总算护得身后大阵周全。
他如一片白色的雪花飞了出去,撞在无明宫已经现出裂痕的墙壁上。他的血染红了原本雪白的墙面,在他的胸前,钉着一道长庚的法力化成的红色棘刺。
诸天神明在霎那间,都被波旬的落败震慑住了。
阿须云见状,终于失态地大叫出声,“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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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一半陷入昏迷的愆那,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颜非穿着红衣,撑着渡厄伞,站在相国寺外游丝般的春雨中对他盈盈一笑。自己问他怎么又偷偷跟着他,颜非,他想来接师父回家。
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拉住颜非那只伸给他的手时,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将他从昏迷中彻底拉出。他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但紧接着,心口那超过所有痛楚的剧痛令他悚然一惊。
颜非……颜非出事了!
不……不行……他还不能死!
他身体中忽然又重新积聚起了无边力量,如困兽一般,发出一声骇人的怒吼。青筋在他的脖颈上暴起,原本澄黄的眼瞳中,忽然燃烧起惊人的青色烈焰。
他的天魂和地魂开始烈烈燃烧。
终于,那些束缚他的粘膜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创,开始纷纷退开。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如一根青色的利箭,冲向那空中的垂体,瞬间将之洞穿。然而进去之后,他才霍然明白,原来这并非湿婆的尸体,实际上,他早已在湿婆的尸体之中了。
他刚才的所在,便是湿婆的尸体。
而这里,是湿婆的脑。
他感觉有无数游丝从自己的身体之中探出,就如他附身在人类身上时一般,如细密的神经之网,迅速蔓延向湿婆尸体的各个脉络之中。此刻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六合归一阵的加持,亦或是因为他的天魂地魂都在燃烧,令他并没有感受到天人身体的炙热,相反,他感觉到自己无比的强大,前所未有的强大。就仿佛他的身体已经延伸到天地的尽头,与整个宇宙联结在一起。
然而紧接着,便又是被无边大地压制束缚的感觉。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古老而恐怖的长啸,手臂猛然举起,但见石林倒塌,大地开裂,一只巨大的蓝色手掌从地缝中伸出,轰然一声撑在地面上。紧接着是另外一只……那两只巨手宛如山峦般,手腕上戴着华美的珠宝,在大地上用力一拉,首先看见足以与铁围山媲美的高高发髻,缀满足以另日月失色的珠宝,然后,一张古老庄严的神祗面容从黑暗的大地中迅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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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哈哈大笑,笑声如雷,响彻四野。他望着那如一片残蝶般被钉在无明宫上的波旬,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地胜利了。
他已经战胜了天界最强的神明,他终于站在了所有生灵的最顶端。
什么慈悲,什么深情,他统统不屑,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又不能救人性命。面前那愚蠢的神明,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一个强者才能活下来的世界。
他举起手掌,欲要给波旬最后一击。却在此时,他脚下的大地剧烈摇撼起来,同时一声令所有神明的灵魂颤抖的长吟,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什么?
长庚心中不安,张开天眼四下查看,却什么也看不出。他决定不论如何先除掉波旬再,便伸出巨大的手掌,想要像拍死一只蚊子那样,将波旬彻底毁灭。
可就在此时,忽然间一股浑厚而令人无法抵挡的巨力撞上他的身体。他还来不及反应,便飞了出去。
长庚巨大的身体落地,几乎压到那些仍旧在相互厮杀的天神。此时诸天终于都停下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令人窒息的景象。
而长庚也忘记起身,忘记防御,他不敢置信地睁大荧红的双眼。
在诸天面前,屹立着一个比长庚魔化后的身体还要巨大的天神,蓝色的皮肤弥漫着古老而苍凉的圣光。他的衣着与一般的天人有很大不同,倒是更像那些古老壁画中的旧神,强壮的手臂握着一只金黄的三叉戟,而那三叉戟的样子,众天人已经无数次在梵天的传中见过。
那是属于湿婆的三叉戟。
怎么可能???
愆那一眼看到波旬被钉在墙上,顿时如五雷轰顶。他冲向无明宫,却不知如何是好。他虽然穿上了湿婆的尸体,但是波旬此刻看起来那般渺脆弱,似乎他怎么做都会彻底伤害到他。他用指头捏住那棘刺,可是才稍稍一碰,波旬便惨叫出声。
愆那连忙松开手,身体却在颤抖。
他的颜非……他的颜非被人伤成了这样……
该有多疼啊……
而波旬在疼痛中悠悠醒转,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陌生而巨大的面容,可是那双眼睛,那双深蓝色的倒影着他自己染血面容的双眼,看上去却那般熟悉。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师……父……”
就在此时,长庚手中化现出一柄荧红巨剑,悄无声息地冲着愆那刺来。然而还未近身,愆那忽然转过身来,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周身暴起熊熊燃烧的森冷青焰。他如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般扑了过去,三叉戟一把将那红色巨剑钉在地上,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拉住长庚执剑的手腕凶残地猛然一扯。长庚的惨叫另所有天神心惊肉跳,那手臂竟被狠狠扯了下来,荧红色的液体流了满地。
然而手臂虽被扯下,那伤口上却又在瞬间就增生出一条新的手臂,一掌拍到愆那的胸口。
可是愆那就像是没有感觉一样,青色烈焰愈发冰冷,冷到极致就成了极度的炽热。他虽然穿着神的身体,战斗时却依旧展现着恶鬼的凶狠和兽性,竟张大口,一口咬到长庚的喉咙上。
长庚惨叫着,只觉得某种蚀骨的寒冷如洪流般袭入他周身,宛如万千钢针从内部戳刺着他的五脏六腑,剥离他的皮肤。他挣扎扭动,却无法摆脱身上那蓝色的巨神。他终于凝聚起更多的死气,化作悍然刀剑十数把,同时贯穿了湿婆的胸膛。旧神的红色血液汩汩流出,他却仍然像是没有感觉一般,死死咬着长庚的喉咙。
在两个巨神缠斗在一处时,阿须云与孟婆立刻冲向波旬,药仙气运丹田,将他自己用自身养了一百年的玉清仙丹吐出,喂入波旬口中。孟婆抓住那棘刺,猛然拔出,波旬全身剧震,胸口血液如喷泉般涌出。阿须云立刻念起咒文,用一团清光封住他胸口骇人的伤。可是波旬的眼睛却一直看向远处,看向那宛如已经发疯的蓝色巨神凶狠地一把扯下了长庚的另一条手臂。
众天神都被那旧神凶残至极的法吓呆了,就连女魃也一阵战栗。
然而长庚并没有这么容易被败。他身上的荧红细丝悄无声息地爬上湿婆的身体,渐渐如一张网缠住了他的身体。长庚倏然收紧,湿婆的行动受限,一时被困。长庚借此机会一脚将湿婆踹开,那巨大的身体横扫而过,撞毁了数座宫殿。长庚一跃而起,一根巨大的红色长矛在手中成形,从九天急转直下,一把插入湿婆的胸膛。
湿婆呕出一口血,却又伸出强健的手臂,单手成爪,洞穿了长庚的胸膛。
长庚的身体虽然不断愈合,但是他感受到的疼痛却分毫不少。两个神就如此胶着在一起,仿佛要同归于尽一般。
“师父……师父……”波旬支撑起颤抖疲惫的身体,一把推开试图阻止他的阿须云,运起神力托起那巨大的三叉戟,不顾一切地冲向长庚。长庚闷哼一声,感觉身体再一次被洞穿。他的怒火瞬间燎原,全身的荧红同时扭曲起来,他的身体在那扭曲中再一次膨胀变形,变得甚至比湿婆还要巨大,甚至失去了人形,变成了一只类似魂结的全身长满无数触手的怪物。它立刻将湿婆和波旬完全缠裹住,炎热到足以融化他们皮肤的炙热侵袭着他们的身体。
忽然湿婆发出一声不知是悲鸣还是怒吼的长啸,他强健的手臂中流转着混沌原初的力量,揪住了那红色巨怪的两条触手,竟硬生生将之从中撕开。荧红的血液洒遍他全身,令他愈发恐怖骇人。波旬也挣脱了桎梏,欲要帮忙,却觉得全身已经没有了力气。他胸口的伤口再一次裂开,白衣不知不觉已经被染成了红衣。
那被撕裂成两半的已经看不出仙身的怪物却又在迅速重生。眼看着,两个长庚就要成形。
原来这就是魂结最大的能力,永远不死的能力。
愆那隐约明白了,不论他杀死长庚多少次,他都可以不断重生……
只要他活着,他会再一次伤害颜非,夺走颜非。
但自己所用的这具尸体不也吞噬过魂结么?
如果两个魂结相互吞噬,又会发生什么?
如此想着,愆那死死抓住长庚,张开大口,一口咬了下去。
就连波旬也呆住了。他看着那蓝色的巨神竟大口大口地将一半的长庚吞吃下去,荧红的血液沾了满口,流了全身。
这就是地狱恶鬼,真正的恶鬼,在极度的仇恨烹煮淹煎之下,他们可以爆发出超出他们原本的能力太多的力量,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拖着那些伤害了他们的人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