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何所容身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郁, 谢芜村早已没有意识, 真气被吸食殆尽, 没有半点生气。
朱槿茫茫然地看了谢芜村半晌,她的手抬起来,似乎不太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
相比起之前, 她的眼中多出一点光彩来,从傀儡一样的娃娃变得更有人味了一些,但终究她咬了咬自己的手指, 望着穆星河道:“饿。”
穆星河吓得几乎一屁股坐起来——这家伙吃了谢芜村还不够,看他快死了还想吃他!
黎若薇终于反应了过来,横剑挡住了朱槿。
朱槿对她的阻挡感到有些困惑,她神情很苦恼, 喃喃道:“你……还不能吃。”
几乎与她那叹息般的话语同时, 地面上有荆棘生出来,黎若薇知道她的手段,原先与她对战的时候这些荆棘她都能躲开或者斩断,然而此时,却斩不断!
吞噬了谢芜村,她的力量竟然已经强到了无法抵挡的地步!
就在这一停顿之间, 朱槿的荆棘已经牢牢捆住了黎若薇。
她缓缓向穆星河走去, 嘴角还留着些残存的血。
——连黎若薇都无法抵挡,他一个没有什么手段的穆星河, 又如何抵抗?
穆星河想过很多办法,但此刻他连一个给他充当炮灰的式神都召唤不出来。
他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然后有一只手, 递到了他面前。修长的手指,因为长期握剑而覆了些薄茧。墨蓝色的衣袖,像春雪一样冷淡的神情。
是他以为已经睡着的沈岫。
穆星河将手搭上去,沈岫便自然而然将他拉起来,然后穆星河更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身上——他实在是虚弱得不行,既然沈岫出现了,那便是表示他原先面对这个情况是可能会死的,然而沈岫现在出现了,那便明之后的事情都由他去处理,自己死不了了。
朱槿看到有人挡住自己的去路,带走自己的猎物,眼睛睁得老大,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依然喊着饿。
然而不再有那个谢芜村回应她示意她过来,寂静的夜色里,只剩下沈岫低沉而带着倦意的声音:“够了吧。”
她怔怔地抬头看着沈岫,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再也不看穆星河,而是拔足狂奔,那些树木围墙似乎都阻不住她,就由着她穿透一切障碍,直直地跑了出去。
伴随着她远去的身影,穆星河感受到天地一阵动荡,什么水泽,什么紫荆,统统都消失不见,他们依然站在之前那个房间中,地上是枯萎的木槿与荆棘。
穆星河能感觉周围天地灵气在不断震荡——他之前猜测局势控制不住这里就会自行烧毁,或许这个就是烧毁前的迹象之一。
黎若薇皱了皱眉,将剑收回鞘,足尖一点,竟是要冲出去。
穆星河还记得她在朱槿过来的时候阻止了一下,靠在沈岫身上,开口道:“剑神,那妹子你估计还战胜不了……这里还有许多宝物材料……”
黎若薇足下顿了一顿,道:“我为历练,不为寻宝。”她朝穆星河抱拳揖了一揖:“若薇感谢兄弟此番搏命为我阻住谢芜村,下次再会,定有报答。我另有依仗,不便言明,先行一步,改日再叙。”
罢她头也不回,直向朱槿离去的方向而去。
初见她时她如入鞘利剑一般沉默而冰冷,而她离去亦如一把磨砺许久的名剑,一往无前,无人可挡。
是剑修气派。
穆星河看着她离去身影出神,沈岫却是点了点头,淡淡道:“绝剑老人把徒弟教得不错——外物的确可以对修行有所助益,但一个修真者最重要的不过是本心的历练。剑修磨砺剑心,向死而生,她做得很好。”
沈岫了几句,又将目光移开。
只见他所看之处缓缓透出一个人影来,不……或许那并不能被称作是一个人。
黎若薇头都不回地离开了,朱槿一去,似乎楼中阵法都弱下来,黎若薇毫无阻碍一般破门而出,随后灵璧门那几个人焦急地涌进来。
他们看到里面诡异的境况,步子停了下来,然后看到了趴在一边的段柏秋。
段柏秋受伤极重,隔着好一段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衰败,他保持不住人形也保持不住妖形,人的部分总乱七八糟混着一些妖的部分,看上去滑稽又可怖。
他所陷入的幻境似乎与穆星河他们的全不相同,他的手不知被什么磨得血迹斑斑满是伤痕,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护住怀中的东西。
那东西依稀可分辨出是一方鼎,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也有着近似圣洁的光华,那应当便是段柏秋之前提过的,能守卫住他们门派的镇灵鼎。
灵璧门一行人似乎也认了出来,急急走到段柏秋身边,似乎想呼喊他,但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人开口。有一人弯腰伸过手去,想要拿出他怀中的镇灵鼎。
然而段柏秋抱得死紧,那人怎样都拿不出来。
大抵是这样的动静终于让段柏秋醒了过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这个动作似乎已经消耗了他许多的意志力,他看了看面前的人们,气若游丝道:“……大师兄。”
此时他仿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想要将鼎交给他们,但却似乎已经没有半点力气,镇灵鼎从他的怀中滑落,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显得有些狼狈。
灵璧门弟子急急将镇灵鼎拾起来。
陆岩深深地看着段柏秋,他嘴唇动了动,想什么,却终究没有出来,而段柏秋也在回望着他。那眼里或许是期盼,又或许是期盼永远不得实现的,满满的悲伤。
两人静默了半晌,有人催促道:“师兄,镇灵鼎已得手,我们应当速回宗门回护!”
陆岩迟疑片刻,从怀中一个药瓶,掷到段柏秋面前,那药瓶摔落到地面上,还滚了几滚。
与冰凉的瓷瓶滚到段柏秋身边同时,陆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话语也落在这昏暗的房中:“我今日饶你一命,当是感念这几年的情谊。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在灵璧门附近出现。”
“哪里不对吧?”穆星河忽然断了他们的同门交流,“人家为你们拼死拼活寻来镇灵鼎,你还要威胁人家啊?”
陆岩狠狠看了穆星河一眼,那眼神里许是被踩住了痛脚猝不及防本能露出的厉色,他冷声道:“换了是我,为宗门拿到镇灵鼎便是肝脑涂地也愿意,这本来就是灵璧门弟子的责任,又有何可?他的同族杀害我灵璧门弟子无数,若是放过了他,那那些死去的同门又算什么?叫存活的弟子如何自处?”
穆星河倒想反驳那些跟段柏秋又没有关系,但想来又无话可,便只“牛逼”。
陆岩不再理会他,率领众人离开此处。
段柏秋目视着他们的背影,眼底的光缓缓熄灭。
他依旧是疲惫不已,眼皮沉沉,似乎又要闭上眼睛。
穆星河赶紧叫住了他:“喂喂喂大哥,快别睡了,这里待会就要出事,再睡你信不信变成烤松鼠?”
“微末之躯,生死何用……?”他喃喃道。
穆星河实际上很不擅长劝解人,因此他也不算做这种他做不好的事情,他只是数着手指道:“你看我年纪那么,还没凝脉,你要是死了那我是拖不动你出去的,如果不出去,这里那么诡异,你死在这里,搞不好还要成为一只大妖,挺好玩的。”
段柏秋沉默了。
他几不可闻叹了一声,然后颤抖地握住了药瓶。
隐约听到他混着叹息的喃喃自语:“去年在灵璧门栽下的海棠,今年可会开花……?”
他神思恍惚,怔怔地看着不知何处,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恢复了点,扶着墙站了起来:“段柏秋在此谢过两位,先行一步……有缘再见。”
罢,他又扶着墙,缓缓地出去了。他的身影如此单薄如此孱弱,却仿佛负担着很多他不愿负担的东西,步履沉沉,然而接下来的路,他终究只能一个人如此艰难而缓慢地走下去,没有前路,也没有归处。
穆星河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有点奇怪,对沈岫道:“哎,明明你只在一边看着,为什么他还要谢你啊?”
沈岫没理他,却忽然问道:“恨云浮派吗?”
大佬这句话实在问得没头没脑,穆星河有点跟不上他的跳跃性思维,“啊”了一声。
沈岫倒有耐性解释:“以你的天赋心性,原本应当被收入内门,有金丹长辈教导,直到凝脉期才可下山去。不至于现在既没有师长,又早早下山,只能依靠练气期的这点修为应付你应付不了的人物。”
穆星河很想吐槽了:外门弟子修为不到凝脉期下山的多了去了,叫他应付他应付不了的人物的难道不是沈岫大佬他自己?
但正事要紧,他并没有扯开话题,还很认真地想了想要怎么回答。
“我还挺喜欢云浮的,”穆星河他得有点认真,他是想过再的,没有半点平日里随口乱时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云浮派不爱跟你些有的没的,门派责任啊,门派荣誉啊,都没有。该给你的就给你,其它就是你做多少它给多少,很公平,也很自由,我喜欢这样子。况且要不是云浮派,我这种人兴许就跟段柏秋一样被出去了——可能还要比现在更弱,我很喜欢云浮派的术法,也很高兴云浮派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
他无意识地将手微微伸出去,握了一握,仿佛里边有什么力量被他握在手心中一样。
沈岫没有话。
但是其实穆星河也想问他一句:恨云浮派吗?
哪怕是穆星河这样的路人都知道云浮派对他多重视,哪怕是八竿子不着的外门弟子都会感念他的恩惠,哪怕是云浮派高层都会袒护他那叛逆行为,为什么这个人就要以这样一个不可挽回的姿态离开云浮派?
他还记得初见沈岫那天他的话。
“你既然是云浮派弟子,那就该知道我不是你师兄。”
穆星河不是很明白。
他也不好去问——他不清楚沈岫与云浮派的恩怨,沈岫虽然一贯的好话,但是若这是他的死穴,又怎可贸然提起?
好在还是沈岫破了这沉默:“此楼即将自毁,你有什么法宝材料想要的,尽早去拿。”
他想了想,似乎不放心,又补充道:“这里的大多数东西都被妖气所沾染,你这修为恐怕控制不住,取一两件便好。”
穆星河“喳”了一声,向放置法宝的地方挪动,又慢吞吞地:“大佬,刚与谢芜村战斗,是我赢了。”
——虽最后他们没有分出生死来,但按照局势来是他赢了。
这一战他得无比艰难,赢,或许是因为清风月夜,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主场,或许是因为如有神助的返魂香,又或许赢在对方根本不了解他而使用了控制类的术法。
但赢终究是赢。
当初沈岫诱惑他去跟谢芜交战的是什么来着,把真相告诉他——虽事实上他已经是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如果有标准答案的话,他是很想去听一听的。
作者有话要:
↓下面这段话是当时这个部分快要完结的时候的,后来修改过章节可能对应不上,意会就好!
突然发现《太极琴侠》这首歌很适合这一章的节奏啊!很意外!!
穆星河眼里的世界就是这样啦~各人的故事不过如此。
穆星河其实那时候并不明白,门派叫他们下山历练,法宝功法奇遇其实都是其次的,他们下山,历练的是世情。就像剑修是要在生死一线之间,寻一式向死而生的绝世剑招,求得一刹那的顿悟,磨砺一颗无往不利百折不回的剑心一样,道修也需要磨砺道心。道修需要看人间百态,以身边的人的生死、苦厄、喜乐——甚至是自己的生死苦痛、悲欢离合,去体察世情,借此磨砺一颗澄澈通明安如磐石的道心。
长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也是很难的事情,长生需要的不仅仅是向天索取自己命数的力量,还要一颗能承受住漫无边际岁月里无数的苦痛和面临沧海桑田的茫然的心。
三千大道,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