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小哥哥和大妹子
钟子津听到了哨声。
夜色渐深。
钟子津向来有一种野兽一般的直觉, 在夕阳西下之时, 他便寻找掩体, 藏匿起来。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如此,但是直觉清晰地告诉他,在此刻, 隐匿比狩猎更重要。
此刻他伏在灌木丛之中,隐匿气息,看着山下矮坡。
山下有人。
那是两个戴着面具穿着长袍的人,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决定了联手。
两人皆是道修,实力与他伯仲之间,他并没有十分把握可以战胜,因此即便是他, 也是静静等待着时机。
方才有妖兽来袭, 这两人虽然刚联手不久,并无默契,但因为实力的强大,仍然是片刻间就将一头巨大的兽类制伏,如今他们在他的视野中瓜分着战利品,是最为松懈之时。
钟子津按住剑, 草木的清香和夜间的寒意叫他心绪冷静了下来。
还有人。
钟子津其实未曾听到声音, 也未闻到气息,但那种危险的感觉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 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伏在坡上,看到有人远远行来, 那人并没有穿和他们一样的长袍,一身白色衣衫,姿态从容有如闲庭信步。大约是因为对自己气息感觉上的自信,那两人并没有注意远处景象,以至于那个白衣人接近都没有察觉。
大约还剩十来步的时候,他们终于有所发觉,然而为时已晚。
来者不善,且已经出手!
他们都是高手,反应不可谓不快,在感受到灵气的那一瞬间已然站起身来,采取了防备的姿态,法器亦在第一时间亮了出来。
但这依然无济于事,他们的防护在来者面前就有如纸做的一般,一触即碎,沉沉的威压弥漫在这方寸之地。
只需一招,其中一个人已经明白他不是对手,声音颤抖地威喝道:“莫要轻举妄动!我是谁你可知道?!”
“你是谁?不过是些大宗门弟子,”来者甚至还笑了,笑得残忍又从容,“猎杀起来最为刺激。这一次的场子,可真是百年难遇,我喜欢。”
他语气里有一万分的有恃无恐,比他笑容里的残忍更让人心中惊惧。
那人脸色已经煞白。
但他毕竟是能被南地老人邀请而来的人,绝非常人可比,如此绝境之中,他还藏有后招。
一阵地动山摇,泥块飞溅,地面上竟有一条巨大的岩块做成的蛇破土而出!在那旁边,一张符纸被青烟吞噬着消失在空气中。
以钟子津的眼力,都看不出此人什么时候动的手脚,能在如此盛势之下,偷偷召唤出一个符灵来。这个符灵远看约莫有结魄期左右的能力,端的是威力非凡。而另一边,他的同伴一手捏着法诀,一手举起符篆,地面那些散碎的沙石忽然无风自动,隐约是一个法阵的模样!
那法阵足有丈余宽,将来者牢牢围于法阵之内——
钟子津听到了一声冷笑。地面上忽然有无数黑色的瘴气升起。
他看不清里边发生了什么,但无需多久,瘴气便已然散去。之后什么符灵,什么法阵,都尽数消失,只有一地的狼藉,和四分五裂到看不清原样的一个人。
另一个人不知在黑瘴中看见了什么,神情万分恐惧,竟然在跪地求饶,大喊大叫,宛如陷入了疯狂之中。
最后他的手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在拼命想脱下自己的面具,甚至拿出一把短刃来,想要割下自己的脸剥下面具!
钟子津看到面具连带着血肉落在地面上。然而他整个人委顿于地,再无声息。
那个穿着白色衣衫的人用手帕好以整暇地擦拭着手上的污渍,他击毙两人,不仅毫无负担,还是显出十分轻松愉悦的样子。
忽然那个人抬起头来,看向了钟子津的方向。
夜色茫茫。
那一瞬间,钟子津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之中失了规律一般疯狂跳动,有如擂鼓。
穆星河在树上听到了哨声。
他当时操纵着清风诀,对灵气的感受要敏感一些,他蹲在树梢上,看着威压从四面八方涌来。
还伴随着一些地动山摇的声响。
他心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嘴里叼的果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耳边仿佛响起周嗣那温和而别有意味的言语“入夜之后会发生大变化,请你们心”——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这变化怕是太大,这个人的布置怕是太大胆、太疯狂了!
他怎么敢!
那一瞬间穆星河感觉到无比的头大,他看着那些威压所去的方向,将地形牢记于心,从树上跳落下来。
这夜里的树林很喧嚣,他听到秋虫的鸣叫,鸟被惊飞的响动,还有远处若有若无的钟声。那钟声来得诡异,他无法分辨方位,先前在树梢上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任何疑似可以放钟的建筑物。
他听了一会,还未来得及辨清,钟声又消失了。
穆星河终究放弃了沿钟声去寻觅的想法,只是如今他大概对这里的地形已有概念,这万兽园不大,光走的话一两天就可以走完,比不得先前那个玉泉谷。但它虽然不大,山洞、岩堆这一类的掩体却不少,适于躲避和藏匿。
地形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一路回避不是他的风格,他总该去做些什么。
夜色已深,穆星河俯身捡了几根树枝,叼着一颗果子,往坡上一个山洞走去。
山洞是藏匿的好地方,但也是瓮中捉鳖、或者引狼入室的好地方。
洞中一片黑暗,穆星河并不乐见这样的黑暗,几道符纸甩出去,一个灯笼鬼跟在了他的身后。他望了进去,有人的痕迹。只是那些草木余灰几乎半埋在了土中,泥土坚实,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穆星河拍拍地面,一屁股坐到地上,随手将那个一直啃不下去的果子丢了出去。
“出来呗,你若是有把握杀我的话,这个机会还不够好?”
穆星河的声音在山洞之中回响。
山洞空空荡荡,几无可藏匿之处,却偏偏响起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来:“这位哥好生谨慎,奴家观察许久,都无法下手,如今自然也是如此。”
穆星河忽然感觉颈上一凉,不知何时,他的脖子上已经被缠上几道红绫,绸缎触感冰凉,更有丝丝缕缕冰冷之意如同丝线一样渗入他的皮肤,游虫一般潜入他的经脉中,侵蚀他的真气。
穆星河先是闻到了浓郁的香气,再来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从空气中缓缓透了出来,她虽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袍,但娉婷的身姿是如何也掩盖不住,面具盖住了半张脸,露出娇艳欲滴的红唇来。她的手指牵着红绫,笑吟吟地看着穆星河。
那香气太浓郁,红绫也勒得过分的紧,穆星河有些受不住,但依然是抬头看出对方,嘴角一抬,露出一个笑来。
在那女子的身后,黑黝黝的山洞洞口,透出一个身披铠甲、面目混沌不清的身影来——若穆星河只要召唤一个灯笼鬼,那又何须使用那么多张符纸?
兵俑已经抬起手来,女子的反应却十分迅速,红绫一分为二,一道在自己身周绕了一圈,消失在空气之中。这红绫不知是什么原理,兵俑拍着胸脯嘲讽,她却依然丝毫未受影响!
然而穆星河的攻势未曾结束,一个独眼少年提着巨大的石锤气势汹汹朝女子砸来,那声势太过骇人,女子不得不撤手回防。这是穆星河的式神,山童。山童是一个造成攻击有几率使敌人眩晕的式神,他抄起重重的石锤猛轰对方三下,却依然没有对女子形成有效控制。
穆星河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几乎可以全程免除控制的人,他如今已经浪费了三个式神位。女子一展红绫,微微一笑:“我想……‘符纸化妖之术’的传人,应当不至于此?”
只是她能猜出符纸化妖之术,却未定知道,穆星河并不必百分百依赖他的式神。他的山童已经让女子撤下了缠着他的红绫,他的真气虽仍有些被杂物充斥的滞塞,却依然能够顺利运转。
有风,从洞口处涌来。
不,那或许不止是洞口,连山洞之内,无形中也升起了风。
女子面色一变,在他还在酝酿之时,眼疾手快,以红绫缚住他,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穆星河原本的杀招就不在这一道风唳碧空诀。
在红绫的冷意渗入他的肌肤之中的时候,一道风刃悬停在女子的真气运转之处。
那不过是一道天赋术法的斩风诀。然而天赋术法向来随心而动,随意而形,即便只是一道斩风诀,用些心思也有不俗之威。
穆星河感觉自己身上的束缚微微一松。
“当初一个至多凝脉期的人能从大妖手下逃生,本事应当不至于只有刚刚学来的符纸化妖之术,”那女子口气是一种习惯得仿若本能一般的圆融,带着仿佛特别友好的笑意,“这位哥的手段,奴家佩服得紧。”
她的红绫仍未松开。然而穆星河却感受到一丝真气的波动——不是来自于他们自己的、分外霸道强势的真气,伴随着威压,静静弥漫于空气之中。
穆星河动作顿住。
那女子即便是看到兵俑山童、被斩风诀抵住要害都是一脸从容,此刻竟然收起了红绫,朝他礼了一礼,步态轻盈,急忙要离开,仿佛不知道她身后有斩风诀抵着一样。
“大妹子,别急走,”穆星河见她要走,也未有动作,只是抬了抬头,“既然是高手,就不会这样大剌剌放出威压,这人不过是想叫猎物们惊慌失措自投罗网罢了。”
女子蓦然回过头来,显然是怔了一下,然后面上又挂上毫无破绽的笑容:“猎物?原来哥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穆星河摊了摊手,他将自己的式神收起来,他拍拍地面上的泥土,“但我有一个办法,能够叫你不出去也能混过去,试一下?”
穆星河布置了一个狼藉的作案现场,残留了丝丝缕缕的真气远向树林而去。
而他自己的身上没有半点真气的痕迹,只有一点薄弱的灵气绕在身旁,好像石头草木一般。
那是一道遮掩灵气的秘法,当初穆星河改造过,用于装作自己是凝脉期高手,如今穆星河已经是凝脉期高手,对真气理解更上一层楼,又重新改造了一次,让这道秘法于掩盖自己的气息上更具效用。
女子面上笑盈盈的,十分镇定,人已经是靠在山壁之上,以一个特别安逸的姿态坐下来了。
那些威压时远时近,最后慢慢散去,他和女子对看一眼,呼吸都放缓下来。
山洞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因为太适于藏匿、过夜,且往往只有一个出口,若被有心人跟随,有入无出。然而这又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因为能来到这里的没有几个傻子,他们知道这里的危险。
两人在山洞中沉寂许久,直到确认确实无人在附近,方才有人开口。
女子观察了片刻,终于出了一口气来,目光含着秋水盈盈:“我原先还不信,结果这术法果真巧妙异常,哥手术法精妙,奴家佩服,只是……不知哥想要奴家如何报答?”
这个姑娘也是话很省力的人,他们方才兵刃相接,穆星河却留她于此,不可能没有图谋。但这人话也叫穆星河有点头痛,她有一种惯于溜须拍马的语气,浮夸而不真切,哪怕对穆星河这种人物也未曾掉以轻心。
穆星河也学着她的语气话:“姑娘是要做大事的人,子怎敢索要报答?不过是觉得姑娘博闻广识,有些疑惑想叫姑娘解答一二罢了。”
那妹子竟然没被穆星河恶心到,掩口而笑:“这位道友可真是客气。”
但她似乎能听出来穆星河对这种客气的不感冒,自然而然改换了语气,直截了当道:“道友可能猜出来了,这就是一个狩猎游戏。猎兽其实都是假的,被猎的,是我们本身。”
女子的手指在地面的泥土上比划着,她手指葱白,显然是花了大力气保养过,然而手心却仍有些清晰可见的茧子。她倒也不嫌地面脏,划了一个区域,指着一处,道:“这狩猎的传其实一直都在暗中流传,不是什么万兽园,而叫狩人场,是某些见不得人的大人物的喜好。通常是走投无路的人求这儿的主事,自愿变成猎物,将自己性命作为抵押,交换某些东西。只不过这次不知为何,这里竟然假借南地老人的名头,还找了个不知是何来头的人,骗一帮年轻人前来。”
她的和穆星河所想相差无几,他点了点头,问道:“冒昧问一句,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来?”
“这或许不难想到,”女子早已不是原来那副圆滑的姿态,她唇角扬了一扬,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边仿佛燃着烈火,即便半张脸都覆着面具,依旧能感觉出她的自信与毫不掩饰的欲望来,“若是如此凶险诡异,我还能从这狩猎场出来,那么偌大的名声和好处,都是我的。”
“哦?”穆星河眼珠子转了一转,他确实未曾想到这个女子答得如此理所当然坦坦荡荡,又明知故问道,“然而对方既然是猎人,岂能不比猎物多几分本事?”
女子微微一笑:“关于面具的规则,周嗣没有骗人。我断定我能活下来,自然自有凭依,不过相见即是缘分,我不妨同哥再一句——狩猎者想要猎人,自然要的是刺激,若是猎物完全没有反抗余力,他们也觉得没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