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做我朋友最重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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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星河没有话。

    他的确从未给予这个人信任, 却惊异于这个人能那么坦白——坦坦荡荡告诉他, 自己豁出命来, 就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

    少年那双黑如寒潭的眼睛映着洞穴里那些幽暗的光芒,好像藏着碎成细砂的星辰。

    “你一直都不信任我,但是……你连那种人都可以信任, 为什么不能相信一次我呢?我发誓从未想过害你,也从未算利用你身上的任何东西,请你相信我一次, ”他的声音依然是受过伤后的虚弱和气力不济,得缓慢,也很艰难,却偏偏倔强地要将话完, “当时我看到你想要搭救我, 我从未见人对我伸出过手。我在想或许我能同你好好相处好好话,就好像个普通人一样……但你不信我!”

    他最后的言语里已有几分隐忍不住的激动,那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潮翻涌之下,如何能保持平静?

    穆星河看着他怀里的人,他其实一直觉得这人扮很像钟子津, 但此刻却开始觉得他和钟子津完全不一样。钟子津是明朗的, 即使迷茫也有灿烂的底色的,他有朋友, 有许多宠爱他的师兄前辈,但是这个人并不一样。

    他好像从来都是一个人独行, 也不明白人和人正常交往的界限,他看到穆星河就好像溺水者看到浮木,寄了万千的希望。水流喘急,他极力挣扎,绝望而不顾一切地攀上去。

    此刻他在少年的神情之中看到了很熟悉的意味——像走了万里草野,身旁唯有落霞,像夜半行至长桥,隔岸灯火却没有一盏为自己点亮,像披霜戴雪而归,等待自己的却是空房和未及处理的伤口。

    是孤独的意味。

    他能很熟悉那样的孤独。

    因为他曾经也如此孤独。

    在很久以前,他还不叫穆星河,没有朋友,当然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朋友。他从来不循规蹈矩,或许因为如此也被循规蹈矩的人所恐惧。然而即使是向往他的人,他也不愿意与他们交往,他悟性太好,生活太如意,一切来得太轻易,便从来不会珍惜,这样的优越条件叫他狂妄得目中无人,也叫他向来不愿意同跟不上自己脚步的人多加解释。

    他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当时的他永远是一个人搞得周围天翻地覆,来去都是独行,有人多话问过他寂不寂寞,其实一点都没有。

    很久以后他犯过无法弥补的错误才能明白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不是能拯救世界的主角或者毁灭世界的大魔王,他会犯错,甚至因为自不量力而比旁人更加愚蠢。

    他并没有资格瞧不起任何人,也没有资格让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

    因此他也能大约能够明白楚致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一根浮木的念头。

    楚致想要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他想证明哪怕多年以来宛如异类,他也可以是正常的——有正常人感情的,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着的。

    穆星河有过这个阶段,他怀疑过去的自己,为此希望融入常人的人生之中。当时他很顺利就变得像普通人一样,因为他的生活其实并未给他施加任何压力,他也确确实实没有太多有别于常人的地方,给他添加阻碍的唯独是他自己而已。但是楚致或许是不一样的,他年纪就遭遇灭门之痛,在炼蛊一般的环境学会保全自己的生命,以仇恨作为土壤而成长,又如何能像别的人一样,开出正常的花,结下正常的果?

    其实这样的人不去希求这样的事情就好,偏生是不知他是受了什么触动,去执着于想要正常人的感情。

    更何况,穆星河到如今都没有办法体察很多人的感情,他固然是自在的,但也常常是疏离的,有所保留的。很多事他至今没有弄明白,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明白。

    穆星河凝视着面前那个少年,忽然笑了起来:“你刚才的意思……是想要和我做朋友?”

    楚致死死看着他,分明是寒潭一样清幽冷寂的眼睛,此刻却像是燃着烈焰一样。

    “不行,”穆星河摇了摇头,摇头晃脑,笑眯眯的,“做我的朋友要求很高的,首先吧,要长得好看,你脸都不露完,我怎么知道你好不好看呢?”

    穆星河怀中的人一怔,身体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穆星河神色未变,只是拢了拢少年凌乱的头发,慢悠悠道:“你不要慌,我不用你解下绷带,想也知道你不喜欢那玩意,梅花是吧?我也觉得不太好看。”

    他话音落下,楚致身体何止僵硬,都几乎是要挣扎着起来了。

    穆星河却是按住了他,他语气没有变,好像只是和楚致闲聊今天天气很好他吃了六个包子一样:“其实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你对这里的环境其实不是太熟悉,那些走来走去的生物你都未必能明白它们的特征,分明是善于一击夺命的杀手,却没法立刻找出那些东西的要害,明你跟我们一样,接触这个地方也不是太久。”

    “但你肯定是比我们早来的,因为我当时在盯着,大佬也在附近,你在我们眼皮底下趁机进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早来的话我倒想到了先前有一次同样的行动,旁人全军覆没,当初我以为只有武者来,不知道还有监视,后来才知道那个什么阙野九卫早在等着。我就在想,这里其实没有那么凶险,有九卫那么厉害的人,还能全军覆没是为什么呢,怕不是……那九卫之一临时叛变,把其它人杀了,自己进去了吧?”

    穆星河想了想,又道:“况且你取得他人信任的方式很直接,把你的目的袒露出来,这人便不便怀疑你的其它,但是你待人接物的手段十分生硬,显然不是什么特别了解人心的类型,你有这样的习性,大约是因为你长期待在一个多疑的人身边?”

    他用着提问的语气,却不需要回答。

    楚致也没有回答,他把自己的唇瓣咬得近乎苍白。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他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出血来,在那薄纸一般的面色上分外显眼,他却浑然未觉,只是道:“我不是你指的九卫之一,因为九卫从来不是只有九个。每五年他都会寻找资质尚可的孩童,带入海中塔,我们在里边习武……海中塔里,我们为了争夺饭食、见到阳光的机会、减少挨鞭子的数量,日日厮杀。”

    他如陷回忆之中,面色惨白,眼睛却越发幽深:“五年之后,那些孩童之中活下来的,便成九卫……随后他便带着我们习练其它本领,并且……教我们驯服。”

    “总之,我出来了,来到了这里,”楚致深吸一口气,“你得对,我是一直待在多疑的人身边,我最后取得了他的信任,来到了这里,然后杀光了其它人,装作一场意外,潜入封印之内,寻觅无门之际,遇到了你……和他。”

    穆星河却想到了其它的一些东西,有关于信任的话题,但是他只是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没有出口。他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想取得力量复仇?向谁?反正你想报复大佬我肯定不允许,而且你受了伤,怎么复仇?”

    “沈云阑不过是推波助澜,害我人生落入如此境地的却是那个人,”楚致神色一片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大约是在赌,可能受伤没有那么重,而你又能信任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复仇,重不重要,我究竟是想杀了他,还是得证明我自己不是什么天生的杀手,不是什么他的工具,不是什么即使是逃离了也做不了正常人,我不知道……”

    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呻吟了一声。

    穆星河等了一会儿,楚致神色中满是惶恐和动摇,似乎迟迟没法从心魔中走出。他轻轻把楚致的脑袋放了下来,自己站了起来,拿出一张符,在地上刻符阵,边刻边:“我稍稍离去,你现在这里修养好,在此我们分道扬镳吧。”

    那是一个防护符阵,他习练过许多次,如今刻下来毫不费力。他符阵刻完便站起来,拍拍灰尘,抬腿离开,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虽然你对我有所隐瞒,但是我也隐瞒了很多,还算公平。你要是能起来,记得跟着我的踪迹去,应该能找到你想找的。我当然不会等你,不过我偶尔也会歇歇脚,清一下场对吧?”

    他看到少年那满是兵荒马乱、尘灰动荡的眼眸忽而像是亮起了一颗星子。

    楚致目光一刻都未曾从穆星河身上松开过,他站起来有些困难,险些又跌坐下去,但他终究是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拄着剑站着,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角,大约因为不适而咳嗽连声,缓过气来的时候神情里却染上了果决的意味:“不要看我,这点伤算什么……?当年,海中塔,我每天都只剩下一口气,如今还是活下来了。”

    即便他半张脸都掩盖在绷带之下,他笑起来真是十分好看的。

    楚致站起来之后掏出了一袋煤灰一样的粉尘,往自己伤处拍去,他痛得面容几乎都要扭曲了,最后却是深吸一口气,站直了。

    “走吧。”

    穆星河回首看着他,他却仿佛有些后怕一般,忽地补充了一句:“……你要的东西我不同你抢。”

    穆星河却是笑了一笑:“这不是看缘分的吗。”

    他见楚致还是可以行动的,便不再停留,一路往前走去。

    他们耽搁了一会,好在沈岫的气息仍未消失,穆星河还能沿路追踪下去。

    地底世界里的敌意随着他的深入而越发浓重,地面伸出许多细碎的触手仿佛要将他们拉入更深的地底,石柱之间那些飞禽野兽都在窥伺一旁,只待他们露出一点破绽,便要扑上前去。

    然而他们受到的攻击居然比之前要少。

    或许是因为地面上的那些尸体的缘故。地面上许多尸体,甚至有石柱也塌落一旁,尸体都是一剑割首,干脆利落,便连石柱都是切口整齐,仿佛无论什么东西,在那股力量之下都无法抵抗一样。

    楚致凝视着那些剑痕,怔怔道:“他分明……是我所能见最强的武者。”

    剑客已然远去,剑痕犹在。那一丝锐利的,犹带着冰冷的剑气,透出的是万物不可阻的气息。

    依稀可见那人一人一剑,决然前行斩破万物的模样。

    穆星河漫不经心回道:“他不仅仅是个武者。”

    他想的是,至此为止,沈岫的一切都很顺利,究竟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甚至是叫他的真气联系都在此消失?

    他至今观察周围的情势,仍未见有什么能对沈岫产生威胁的东西,是以心情更加凝重。

    直到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作者有话要:

    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