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提线人偶
阙野王是个传中横空出世的英雄。当世强大武者大多都有家族传承, 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 但自他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时候, 就未尝败绩。一路进阶,击败原先的王,成为新王。
他的实力深不可测, 无人敢质疑。
对于强大的力量,武者们仿佛本能一般畏惧与拜服,但楚致却觉得这个人强大里有着许多蹊跷。
原因无他, 因为他那一身功夫,有一些是阙野王亲自教授的。
阙野王教授他的,的确是一些十分强横——强横道接近诡异的力量,区别于武技, 近似于秘术, 却好似比秘术更为曲折。他曾想过是否是妖术,却不敢深想。
但可以清楚知道的是,得到阙野王教授的力量的人,都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外相。寻常武首即可展露的外相,他们即便有着武君的实力都无法正常驱使!外相甚至随时能够反噬他们!
他原以为这个外相是阙野王掌控他们性命的手段,然而有时夜深人静他却偶尔会想到, 是否是他们的力量并不纯粹, 因此没有办法像常人一样展露、驱使外相?
穆星河听着楚致出他怀疑的事情,破解着法阵的含义。
这个法阵有许多意义, 其中一个意义是传送——通往上京。
穆星河破解到此处的时候心中忽然生出几分荒谬之感,他们由上京来, 然而这个传送阵又会将他们通向上京?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一个迷局,却不知道这是否来自命运。
但无论如何,大佬的气息最后消失在那里,他的脚步就不能在这里停下。
更何况,这个世界在崩溃,这里本来就超出他的常识太多,如今处于崩解状态他们也没有办法留在这里!
这个法阵的激活法门同他们世界默认的不太一样,但穆星河先前在云浮做过维护法阵的工作,云浮玉京台法阵复杂程度比这个要高很多,穆星河既然玉京台法阵都能理出思路来,那么激活这个法阵的传送功能花上少许的时间应该也是可以。
穆星河坐下来,顺手掏出一张符纸当做草稿纸,乱涂乱画,整理着关于传送的讯息,一边对楚致道:“你要回去吗,还是再等一会儿?”
“我怀疑那个人其实早已知晓一切——”楚致眉头紧锁,咬牙道,“但我如今得此传承,不回去又有何意义?!”
少年遭过重伤,却获得了奇遇,如今虽然面色苍白,可那只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里面是坚定的意味——龙潭虎穴都要一探。
穆星河应了一声“好”,手上凝聚起真气来,真气落入法阵之中如同水到沟渠,将那些符号勾连起来,微微的金光从符号底部升起,然后练成一个清晰的法阵模样。
穆星河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然而此时少年去拉住了他,忽地道:“之后可能会有危险——但不论如何,你不要动手,我保护你便好!那地方我比你熟悉,我比你更强,一切都请听我的!”
他话出口,似乎有些羞赧,道:“我不知道那边会是什么……”
是龙潭虎穴。
穆星河感觉自己走过了很长的一段黑色隧道,然而却无法回忆起那黑色隧道具体的模样,只知道他恢复记忆后,已经踏入上京的土地。
他很清晰就知道这是上京。
不仅因为那成片的建筑、宏伟的宫阙,也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阙野王府所倚靠着那座名为钟山的山丘,还因为他见到了两个人。
钟山之下,有一片寸草不生的地界。这样的荒凉之处本不该有人,然而偏偏有人。
在等着他们。
一个是气度威严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他的视线之下仿佛一切都无法隐藏。而另一个人站在中年男子身后,是服从又乖顺的姿态,他的黑色长发垂了一些到额前,五瓣梅花印记若隐若现。
楚致先前一直为防不测挡在他的身前,此刻见到那个人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整个人都僵住。只有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在细微地颤抖着,呼吸都几乎停滞。
穆星河见状不对,抢身一步走到他之前,眼角余光瞥见他已然是瞳孔收缩得只剩一线,面上褪尽血色,显得白色绷带上溅上的血污越发刺眼。
穆星河走到楚致面前,对着阙野王微微拱了拱手,他虽然之前真气溃尽,此刻也只能依靠着这个世界的人看不穿真气而强作镇定,他挤出了一个笑。
“阙野王殿下别来无恙?”穆星河微笑着看着面前显然是等待着他们的男人,“可有见到我家主人?”
穆星河本以为以阙野王的地位会懒得同他这种人物话,多半叫九卫来发掉他。然而阙野王竟然理他了。
只见那燕颔虎颈的王者俯视着他,眼里并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恼怒,反倒是猫抓老鼠一样的从容。
“你家主人已葬身于山间草野,实在可惜,”阙野王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山峦,语气竟是流露出一点不似作伪的叹息之意,“……不过,有你作为替代也能凑合。”
穆星河还未听懂他后半句的意思,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穆星河知道上京定然是个龙潭虎穴,他做过许多恐怖的预计,却没有想到会看到眼前的这一幕!
这一座山丘已然是被劈开了一面,露出了里面的黄土同裂石来。山的截面对他来不新鲜,然而诡异的是,这座山在微微地震颤,如同在吐纳呼吸——就好像一个活物!
穆星河定睛细看,黄土和裂石勾勒出了一条巨大蛟龙的轮廓,那一条蛟龙在土石之中游动着,仿佛随时要破土而出!
穆星河将一丝微弱的真气带出来,往山上探去,然而就是这样几乎可以当作没有的真气,却被那山丘之中的存在发觉到!
浩荡的、沉重的威压已经瞬间穿过了他的真气,经由他与真气的联系狠狠地突破了他的肌肤、穿越了他的血与肉,压向他的精神!
穆星河一向镇静——至少在表面上从不露怯,此刻却是疼痛难支,不由自主跪倒于地!他呼吸急促,只觉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呕出!
他脑中已然嗡嗡一片,阙野王那冷漠而从容的声音似远似近:“沈云阑是不错的材料,可惜才华太盛,便过于自不量力,想去挑战‘蚀阴’,现如今不过它腹中亡魂。不过……既然他懂,你自然也能懂,对不对?”
阙野王最后的话语带着些好以整暇的笑意和几乎叫人不敢反驳的威严之意,穆星河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觉头皮一痛!
——阙野王竟然扯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同他对视!
他出生于世,从没有被迫展现出如此屈辱的姿态!
穆星河看着那双虎豹鹰隼一般的眼睛,他分明不该害怕任何人,此刻却不由得心头一跳——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来,慢慢挂上他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情,他的手缓缓放了上去,笑道:“诶诶诶,有话好好,我这发型不好整——”
他的袖中藏有一面旗,如今滑向了他的袖口。
他还未待拿出来,抬首去见到一道剑光亮起。
那是一把还发颤的剑,抵着阙野王。
握剑的人面容苍白,整个人只有绷带上那几抹鲜红,透着鲜艳颜色。
似乎因为这一剑的胁迫,阙野王终于将手从穆星河的头发上放了下来,他站直了,俯视着面前的少年,剑刃将他的衣服割出些许裂痕,他却好似没有放在心上,他看着楚致,那眼神不知是温情还是残忍。
“十七,在外边玩得开心吗?”阙野王看着楚致一会儿,竟然是笑了,口吻就像一个父亲在终于看见了归家的孩子,陌生得叫人心惊肉跳,“他手上有东西……回来了就替我把这个人拿下吧?”
他并没有用“孤”来自称,语气也万分温和,毫无怒意。楚致身上的颤抖更为剧烈,穆星河隔着一些距离都能听见他越发急促的呼吸和开始失去规律的心跳。分明不是什么炎热天气,楚致额上却有一滴一滴冷汗渗出来。
他连嘴唇都在颤抖着,他话断断续续地,却是坚持着了出来:“我——我绝不听你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杀你!”
阙野王却是摊开手,往后走了几步。
楚致如临大敌,这个人却带着格外温柔怜爱却没有半点温度的微笑看着他:“怎么会,你若杀了我,你同这世上就再无联系。”
“传你武技,教你功法,赠你衣食,给你在这世上的容身之所,”阙野王竟然叹了口气,若是在外面,断然没人想到这个举世无双的强者会叹息,然而在这里,这个人的叹息却无法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只叫人觉得阴寒可怖,“你何至于如此大逆不道,一而再再而三对我喊喊杀?”
“承认吧,你本来就是个灾星,害死了自己的家人,却没掉一滴泪。你天生就是杀手,一个杀手,本来就尝不到正常人的感情,也没有正常人与你为伍,你生来不过是个怪物,逃离了也是怪物,怎么还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呢 ?没有人会接纳你这样的怪物,承认吧……你只会属于我。”
那声音如此低沉,有着丝绸一般的质感。却是这样的丝绸,经由他的话语,仿佛能够织就一个叫人无法透过气来的天罗地网。
又好似不断在耳边回响的诅咒,叫人无法挣扎摆脱的梦魇。
那把剑不住颤抖,终究是无法被握住,落在了地上,险些砸到还没有起来的穆星河。
穆星河却顾不得那剑,抬头看着眼前的形势。
楚致的剑掉到了地上,这个少年却没有再看剑一眼,眼中一片空茫,嘴唇颤抖,看着面前的阙野王。
阙野王握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穆星河第一次发现这个少年的脖颈如此脆弱,苍白而细瘦,像濒死的天鹅,稍微一折就能叫他殒命。
然而阙野王即使做出如此动作、神情已是如此阴霾,声音依然有如低语:“去吧,替我拿下他,然后回到我身边。”
阙野王放下手来,楚致就好似失去了翅膀,重重跌坐于地。
他神色空茫,手在地面上胡乱摸索着。
穆星河却是以手撑地,赶忙跳了起来,他手上已经拿上了那面旗——他如今的真气状况,其实很难支撑起连续的战斗,他所有的砝码,只有这一面结魄期的法宝。
楚致看起来失去了神智,然而耳目却异常灵敏,一听到声音便猛然往发声处望去。
那是已经站起来采取了戒备姿态的穆星河,楚致见到穆星河的样子的时候,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忽然却好似恢复了一点光亮,然而那光亮很快消失在他的眼中,就好像泡沫消逝,玻璃破碎,茫茫然一片伤心神色。
穆星河都没有空隙思考他为何而伤心,楚致已然逼向前来!
然而下一个眨眼间,楚致已然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穆星河连旗子都没有握住,只听到那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
那的确是获得了传承的力量,光是速度都超越之前不知多少凡几,便是敏捷如穆星河都无法能够反应过来。
但他有不需要任何动作便可以施展的手段——阴阳师系统!
然而在他的双手被反剪的同时,有一丝宛如能够冻结一切的力量从楚致那冰凉的手向他的真气传来,只消片刻,他的全身真气都被凝结,再也不能运转一分!
其实冻结真气的力量他来到这个世界前也感受过,然而那种冻结是带着破坏意味的,而这个冻结却是一种禁锢,类似于封印。
他还在思考,耳边却传来楚致的低语:“……你不相信我。”
他好像找不到浮木的溺水者,带着濒死一般的绝望。
楚致已经放下了对他的禁锢,然而穆星河却发现自己仿佛四处受制,无法再运动自己的四肢。他只能看着楚致失魂落魄的背影喊道:“如果我之前没有相信过你,我怎么可能被你制住?”
穆星河是想过的——这样的人,这样的血脉,获得了传承,怎么会不懂一些封印的能力?
楚致听到声音,猛然回过头去,神色中的动摇竟然是比先前见到阙野王更甚。
然而穆星河已经是垂下眼,看着滚落一旁的旗子,没有再去看他。
大约他回看一眼此后一切都会改变,但穆星河终究是没有。他鲜少尝到这样的滋味,他不能反应过来这便是伤心。
不久之后,阙野王身边那个黑衣近卫已经来到穆星河的身旁,给穆星河戴上了枷锁。
楚致的目光终究是收了回去,缓缓走向阙野王。
阙野王勒住他的脖颈,却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吻:“真听话。”
楚致面色苍白,怔怔地任他施为。随后阙野王解下他面上缠着的绷带——他额上有鲜红如血的印记,那竟然不是和旁人一般的五瓣梅花,而是重瓣梅花!还有一处刀痕,从他的额上蔓延到眼上,尤带着尚未愈合的印痕。
而阙野王手上已是转着一把刀,在一片残缺的花瓣边缘又抹上一道,叫那残缺的花瓣接近与整片。
“第十一次逃跑,”阙野王的叹息轻微如同情人的耳语,“虽然舍不得……但总得给你点教训,懂吗?”
楚致竟然好像感觉不到痛,茫然地点头。
血迹顺着刀口落下来,那双眼睛依然是黑色的宝石一般,失去了绷带的遮挡,那个少年的面容精致得如同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