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野兽与狗
距离第一次探视已经过了十天。
那个囚犯的心情大约不太好, 第一次送来的食物基本没有动过, 大概是想要保留无用的尊严。第二次的食物洒了一地, 不过却好像是因为愤怒而翻的,食盘滚了老远,这已经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折辱, 算生生饿死了吧。
狱卒送来的这是这个人的第四次食物,他走神的时候稍微期待了一下第三次食物的下场——不知道这次他开门来,会看到一个怎样的绝望之人。
那沉重的铁门被他缓缓推开, 有光洒入黑暗的牢房之中。他待这里十年有余,看了许多次那些不可一世的人到最后痛哭流涕哀求甚至求死的模样,竟从未厌倦。
这个人没有忍耐得住太久,第三次送来的食物看起来少了一些, 狱卒以为此人终于是按捺不住像狗一样来吃了, 却发现地面洒了一些食物——如此算来,他竟然纹丝未动?
那一地的狼狈和变质的酸臭味道之中、阴影之下,一个少年蹲在角落里。他的头发因为长时间的折磨而变得十分凌乱,衣裳也磨破不少,透出深浅不一的伤痕来。
他脑袋原本埋在膝上,听到声音, 微微抬起头来, 光线落入他的眼睛里,流转出琥珀一样的光泽, 明亮得有些吓人。
……那是林间野兽一样的眼神啊。
狱卒几乎要被这样的眼神烫伤。
——他从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眼神。他记得此人最初下狱之时,纵然是伤痕累累, 一身狼狈,也难掩那种颓败气息,就这样的人,经过这些日子的折磨,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热烈的眼神!
然而那人只稍微抬了一下头,又复又将脑袋垂下去。好像方才那一切就是幻觉。
很标准的垂头丧气的模样,但狱卒却忽然有种诡异的想法——这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克制。
正在他的犹疑之间,一阵平稳而轻快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而来,他未及多想,几乎是本能一般跪了下来。
伴随脚步声来的是一个青年,黑衣黑发,额角血色梅花印。
青年只看着角落里的囚犯,淡淡道:“随我走。”
锁链一阵响动,囚犯重新抬起头来,声音大约是因为久未开口而显得有些干涩,可是语气却是轻快的:“这是第十三天?第十二天?我都差点忘了你们还要找我。”
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囚犯的脸。轮廓尚还带有少年人的柔软,却已经显现出英俊凛冽的影子,还是那样灼烈的眼神,带着笑的,大约是因为露出了尖尖虎牙,显出了几分恶意来。就好像是从未困于囚笼的野兽,一身都是不驯,哪怕收束了利爪,也随时准备伤人。
这哪里像是被囚禁多日的人!
穆星河这次去见阙野王的道路并没有他来时坎坷,以至于穆星河一直在怀疑对方之前就是故意要给他个下马威,可惜这一次来的九卫并不是先前那个,这一个态度很是冷淡,他什么对方——无论是叫苦叫痛还是找话搭讪、威逼利诱,都不理会,实在无趣。
穆星河如今修行半个月无人扰,即使真气毫无动静,但对术法理解比之前更进一步,心境仿佛更胜从前,现在又有人找他出去玩,心情倒是超乎寻常地轻松愉快。
他的愉快心情中止于看到阙野王的时候。
他见过阙野王几次,这一次是在殿上人最少的时候。
昏昏的日光照入昏昏的宫殿,日光之下,那个王者用审视的神情俯视着他。光把他的面容切得半明半按,更是难测喜怒。然而在这般重重威严之中,他却先看到的是阙野王身后的那个少年。
他的绷带已经解下了,额角是有别于别人的重瓣梅花,那朵梅花却是残缺的,半瓣花瓣犹为鲜红。面色还是跟先前一样,不太好,只是那双一直喜欢倔强地盯着人的黑色眼睛此刻却是垂下来,看不清会有什么心绪。
他站在阙野王的后面,就好像一块全无灵魂的阴影。假如穆星河不是先认识了他,不会对这个人有更多的注意。
穆星河并没有机会多作观察,因为有人一脚踹到他的腿窝上,那力度其实不大,却足以使他反应不及地跪倒在地。
同那种地面的反作用力一起到来的是一声有些压抑的呼声,那一声出现得突兀,也消失得迅速,叫人觉得那一声不过是幻觉,那呼声里的震惊和愤怒也仿佛是自己的多心。
穆星河双手被锁于身后,懒得挣扎,抬头望上去,那王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王者身后的人也看着他,依然是一双黑漆漆的好像望不到底的眼睛,很熟悉的神情,只是比先前二人独处的时候要多了许多克制。
穆星河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先生这些日子过得似乎不错?”
穆星河被这“先生”的称呼吓得一个激灵,干笑道:“那自然是承蒙殿下关照。”
阙野王自然不会在乎他这有口无心的回应,语气依然是看不出半点喜怒:“那你可知,擅习妖术、私闯禁地是何等下场?”
“株连全族?满门抄斩?”穆星河微微挑起眉看他,他想他明白对方接下来要什么。
“不……”阙野王此时却笑了,他的笑没有半点温度,反倒是叫人感觉到几分压迫感,“你的下场,由孤来决定。孤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
“老大威武!”穆星河微微低下了头去,那是一个仿佛很顺从的姿势,抬起头却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满是不知死活的挑衅,“不过嘛,我是个男人,你要我生,也生不出来,咋办?”
阙野王被如此忤逆,竟然也没显现出什么怒色,只是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态,淡淡道:“不必同孤装傻,能做沈云阑的心腹的人、绝狱之中出来精神还能如此的人,不至于听不出的孤的意思。”
他语毕突兀地冷笑一声,道:“孤有惜才之心,先生却全无领情之意,真是可惜。”
“你去。”
阙野王语声低沉,带着些不可违逆的意味,却不是向着穆星河的。
楚致闻言往后退了一步,那步伐并没有他往日的稳定,却终究是低下身来,以手触地。不过一眨眼之间,穆星河便能感受到无边的力量带着热意,一齐向他涌来!
这力量还带着些微的震荡,叫他五脏六腑备受挤压,又不断颤动。穆星河本能想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却因为双手被束缚而几乎失去平衡,险些栽倒。
“你不会生,但你会驱魔招鬼,会关联月相和风的妖术,不是吗?”恍惚中他听到了阙野王的声音,还带着几分万事掌握于胸的微微笑意,“都是他告诉我的,你不需装疯卖傻。”
穆星河不愿自己在不希望的状态下如此狼狈,坚持着重新跪得笔直了,然而心绪翻涌之下,终究是满口腥甜,呕出一口血来。
他缓过气来,看着自己面前的二人,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与心情,慢慢道:“妖术不是禁术吗?想学?你这叫做执法犯法。”
“法是什么?”那阙野王先前一直神情平淡,此刻却是真真正正地笑了,是意气飞扬的笑,好似天地在他眼下不过尘埃,“孤手握无上之力,万事就皆由我掌控。庸人如是,规则法度亦不过如此!”
穆星河沉默了片刻——他可以瞎编一些法诀糊弄,也可以再扯几句骗他先把封印解开,不想阙野王就好像完全看穿了他一样,开口道:“你不必再耍聪明,你想活下来只能依附于孤,任孤驱散,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明白?”
“我知道你的意思,”穆星河随便将他嘴角的残血擦到自己的肩头,“但是,我并不是只能依附你,没准我家主人过几天就踏着七彩祥云来救我了呢?”
阙野王却是冷笑了一声:“他早在蚀阴之中,半点气息不剩,沈云阑若不是死透了,孤也不必费心同你多言。”
蚀阴——钟山……?
穆星河不假思索道:“他不可能死,他叫我等着,就表示他肯定能够回来。”
穆星河终于探听到一点算是线索的东西,答复完了就自顾自思忖着,却听阙野王冷笑道:“愚不可及——!他把你留在一边便是放弃了你,难为他还有你这般忠仆。”
穆星河摇了摇头:“他不会放弃我。”
阙野王没有再回答,然而他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粗暴的模样扯过楚致,用手捏着楚致的下巴,楚致的面色更为惨白,他以这样全然钳制宛若绝对支配一般的姿态看着楚致,冷漠的语气里却好似隐含着一点火气,偏生要压抑下来,装作特别温柔的样子,如此矛盾之下,更是令人心生惧意。
“学学你的朋友。”
穆星河的角度只能窥见楚致的一点侧脸,楚致在抬着眼睛看着对方,却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唇,咬得全无血色。
穆星河看着对峙的两人,忽地扬声道:“你难道以为我对他的信任是无条件的吗?”
阙野王将自己对楚致的钳制放开,大概用了些力气,楚致踉跄了一步,却终究还是站稳了,面色苍白,乖顺得仿佛没有半点意志一般退到阙野王身后。
“我告诉你,我的性格比我现在看起来这样还要糟糕。我原本根本不会同这样的人深交,他比我强太多,若他对我怀有恶意,那轻易就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下,甚至致我于死地;即便他待我是善意,可他是高手,是宗师,是魔主,我却不过一个从未受过关注的喽啰,他看我只是看高树下的蝼蚁,我们两人从一开始就全无平等可言。”
穆星河未等他人回应,又继续了下去:“但我们的关系是他先建立起来的。他看待我确如我看待他——他可以看不上我,我也可以看不上他,我可以戏弄他,他也可以戏弄我。这些对于我而言,甚至比他救我水火多次还要重要。”
“我们是朋友,他救我,我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可以尽一切努力去走到他身边,”穆星河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王者,那双有琥珀色光彩的眼睛此刻却如同燃烧烈焰,是直接的,炽烈的,是在他掩藏真心实意的习惯之下难得一见地坦荡的,甚至是有些恶狠狠地,好似一把能劈开灵魂的利刃,“但你要的只是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