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风声月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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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星河翻滚落地, 一手撑着地面。几丝头发挂在他眼前, 遮挡了些许视线, 却依然无碍于他判断出此间情况。

    前有狼后有虎,即便他想使用凌空步跳离包围,天上也有无数火鸟来阻拦。

    穆星河想着要抢攻, 而这个以勇武闻名于世的强者也从未想过防守,他接连几道攻势,当真是叫人喘不过气!

    然而穆星河遭遇连绵攻势, 此时却很冷静,所谓外相,是高阶武者的真元之力的显化,真元之力与真气虽不同源, 形态表现上却有几分相似之处, 既然有这样的相似,在性质上或许多少有共通之处,他可借由术法,去寻求空隙!

    决策既定,穆星河法诀结出,身上浮起铁色, 巨虎已到他眼前, 他却是身携清风,一跃数十尺, 片刻间他已落在那被一箭的冲击击得摇摇欲坠的石柱上,他站得很稳。他身后是一轮硕大的明月, 而他手上也升起着一轮明月。

    夜风拂动他略带凌乱的长发。

    “怎么可能——!!”

    人群中已然骚动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立在石柱之上的少年身影。

    ——怎么会有人能在阙野王的四重外相下活过来!天阶武者的外相之力,寻常人触碰到,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莫是跳到石柱上,便连是活下来都艰难。更何况,那是阙野王的外相啊!

    眼尖的人看见少年是直接突破炎雀的骚扰,仿佛不受任何阻碍一样跃到石柱上。他们方才看少年与阙野王的战斗,明白少年是个身手极为灵敏之人,但即便再怎么快、再怎么轻,触碰到众多的炎雀也不该毫发无损,如此从容地站在石柱上!

    但这个少年偏生就是毫发无损,甚至还行有余力。

    他们忽然感受到了风。

    那些风轻盈又从容,仿佛摇曳舞裙的姑娘,从他们身旁轻轻走过。那是叫人很惬意的清风,好像带着清的花香、朝露的微凉,带着绿叶相触的细微声响,他们明明知道这一道风来得不自然,却依旧不由自主放松了戒备——况且,是不自然,可它带着的却不是元力那样狂猛而激烈的力量,好似合该存在,好似曾经存在。

    存在于麦场的秋朝,飘雪的冬夜,蝉鸣的盛夏,微雨的初春,高山之巅,云雾之侧,行路之间,故园之上。

    那是一股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力量,穿越了千万年的风霜雨雪、春花秋月,来到了他们的身边。

    这是妖术。

    可是,若是妖术,怎么会有那么清正平和的力量?!

    穆星河站在石柱之上,俯览着众人。那些四面八方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更为凌乱,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来。

    敌军围困万千重,他却好似站在闲庭树下。

    他在感受他的术法。感受真气与天地灵气交汇,感受月色的微凉、草木的摇曳、露水的湿润。

    风经过树木、经过草野、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倾倒的火炬、经过冰冷的祭坛,来到他的身边,借由真气和灵气的纤细如丝的联系,联系他与天地。

    它们存在于天地之间,与万物皆是若即若离,但是此刻,那些盈满四周的清风都为他所御,供他驱使,融入他的身体,他的呼吸。

    他曾经羡慕过、仰望过沈岫的术法手段,在那个时候,穆星河的术法只是一种手段,一个工具,沈岫的术法却是存在于万物之间,心念所动,随他所用。他做不到。

    但是在这术法被压抑的陌生世界里,在被困缚的、被剥夺了感觉的牢狱,在那样无边的黑暗中,无处可诉的沮丧里,他以术法为灯,照亮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回望过去,看过当初满目好奇的自己,也看过一味前进而失去敏感的直觉的自己。

    他在绝境中重新构建了他与真气、与天地的联系。

    他羡慕过沈岫的境界,此刻却好像稍微触及到一丝那境界的神髓。

    他是草芥,是微尘,是茫茫天地中的一缕尘烟。

    但他同时是他自己,是一个以寸心问天意的修道人,他在天地中,天地亦在他的心中,他举手能迎来八面之风,风亦顺着他的真气游动。

    有风萦怀。

    风声开始带上了尖啸,仿佛一把一把的刀,割断他身周的火炬,劈碎那一只只外相凝成的朱鸟,斩破几乎要扑上前来的麒麟与白虎。

    月光之下,风化成无数细刃,一同涌向阙野王!

    那是一个立在月光之下的少年,玉盘在他身后浮起,莹然生光。

    无边的风以摧枯拉朽之势荡过荒野,而他岿然不动。

    人们也感觉到了风,风声在耳。在他们身周是清风,而阙野王的身周,那些风竟然比刀锋还要锋利,所到之处,无物可阻!

    这是什么样的妖法!

    那些风不过是从他们身边采来,到了少年手上却是如此恐怖!

    有人想起了早前那个神秘少年的宣言——“由我来给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妖法!”

    是最纯正的妖法,最神秘莫测的力量!

    人们已经被这样的高手对决震惊得几乎不出话来,而阙野王里在风中,看着自己的外相被一道道的风刃摧毁,竟然丝毫不慌乱,稍一抬手,他足下的六瓣玉莲将他重重包裹住,是万物不侵之态!

    他这个外相是木相所属,幻形为六合,乃上古神兽之相,其坚硬无比,难以攻破!

    然而在六合的重瓣将他包裹住之前,他竟然看到那个少年笑了,那是早有预料一般的微笑,风带着叹息传到他的耳里:“——太晚了……”

    他尚未明白对方何出此言,玉瓣已然闭合。

    六合内的世界原本应当是只有夜色穿过玉一样的花瓣的,然而此刻他却见四周竟然无比明亮,竟然有风!

    那是月色和清风!

    月色竟然被他困锁在六合之内,明亮得诡异——

    而就在须臾之间,月色已经凝聚成一道道细刃!

    阙野王见过这样的变化,知道这是对方的妖术,他虽处在危境,但心思清明,顿时清楚对方是必然料到自己会以六合抵挡,反是将计就计用极为隐蔽的月色潜入六合的极范围之内,给予自己加倍的击!

    ——他纵横几十年,竟然是被一个黄毛子算计了!

    战局之中,阙野王并没有因为这片刻的愤怒而妨碍自己的判断,他当机立断开六合,运起真元之力,在自己皮肤上浮成一层护甲,挡住要切入自己身体的月刃风刀!

    然而,穆星河的攻势仍然没有结束!

    当阙野王开六合,迎接他的是漫天火雨,甚至比他那些炎雀火焰更为精纯!

    阙野王迎着火雨,却是一动不动,竟是算硬抗——他见过穆星河的攻击手段的威力,他相信这些攻势他可以暂时扛下!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的手探入了地面!

    地面因为被真力所震荡,地皮不断翻起,一路震荡竟然向着钟山而去,天阶武者的伟力竟然叫山岩崩催,无数山石滚落、黄土下陷!

    地面巨震!

    然而钟山震荡得越是厉害,阙野王身上的真力就好似越强,使用这样的力量本该后继乏力,然而阙野王身上毫无衰竭之象,好像他能够吸收整个山的力量一样!

    “唉,”穆星河此时竟然叹了一口气,“我过没有?你真的看我了。”

    他的话音未落,火雨已经落到了阙野王身上!

    阙野王身上初时还有真力作为防护,然而几道火雨之后,那些真力的护甲竟然渐渐被这些火焰烧穿!而火雨仍未停息!

    那是结魄期修士的本命法宝,结魄期的精纯术法,还是以杀伤力闻名的火焰术法!

    阙野王终于是被迫停止了他的动作,他一向胸有成竹的神情如今已经完全崩溃,面色也变得灰败下去。

    先前悬空在穆星河身前的白玉圆盘已经落回穆星河手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赤焰旗迎风招展,火星不断往外飞溅。

    旗仍在摇动,火雨仿佛就永远不会停下来!

    可分明是这样被全面压制有死无生的情形,阙野王竟是仍留有后手!

    只见他双手相合,在空中一握,双手交握出忽地生出一条蛟龙模样的东西,带着诡异的黑气,形状并非十分清晰,那来势惊人,朝穆星河而去!穆星河尚在使用法宝,还未来得及停止动作,也没有办法施用任何术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张开大嘴意欲将自己吞噬!

    正是此时,他听到了声音——是敲锣一般的声音,伴随着遥远的雷声,一条燃着不详气息的紫色巨龙忽然从他身后显现,绕着他的身周游动,而雷霆伴随着他的动作降临在阙野王的身上!

    原来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触发了阴阳师晴明的被动——

    雷帝召来!

    即便强如九卫,见到这个局面也难以置信。武者的外相的力量来源是武者自身的元力,但是要变强这是需求借助各种外物之力,外物之中,玄而又玄、踪迹难寻的的上古神兽的力量最为强大,就好比阙野王的六合、白虎与麒麟,都可算是当世最为强大的外相。

    但就算强如阙野王,也无法借助神龙之力,他方才已竭尽了力量,所使出的龙依然凝不成形。但偏偏是这个少年、这个毫无武道修炼的人,竟然能够拥有外相,且这外相还是神龙模样,雷霆之威!

    他们更无法相信,他们的王手段尽出,竟然还是被一个不知来路的少年全面压制,最后完全溃败!

    穆星河当然不能使出什么武者外相,方才显现的神龙不过是晴明的御灵而已。穆星河自己都怔了怔,发现他的阴阳师系统仿佛恢复运行了,他从未见过的御灵竟然能显现出模样来,一直绕在他的身边。

    然后穆星河便笑起来,甚至没有收起御灵,挑了挑眉,挑衅一样道:“怎么样?我也有外相啊。”

    那一击阙野王仿佛已经竭尽全力,看得出他很努力维持他的姿态,可架不住他体内的东西在慢慢衰弱,就好像被抽尽了生命的源泉。而穆星河却是站得笔直,神情自如,而那条紫色的妖异神龙仍在他身旁张牙舞爪,两人对峙,胜负分明。

    得胜的穆星河一手摇着旗帜,回过身去看都不看阙野王一眼,走向被缚的楚致。

    其实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他是硬生生吃下那冲击,才有的雷帝召来,好在阙野王这一着或许因为不太熟练而力度稍弱,对时不时就要被得像狗一样的他根本不算什么,此刻他还能继续做他要做的事情。

    经过楚致身旁一直默默看着的近卫的时候,他转了转头,问道:“大哥,你以前的老板要死了,不去救一下吗?”

    那名近卫淡淡道:“强者为尊,是他一直教给我们的。假若他输了,我还出手,岂不是自讨苦吃?”

    穆星河拍了拍手:“就喜欢你这样机灵的——大哥,借把剑呗?”

    近卫沉默了片刻,将剑递给他,忽地叹道:“或许这便是命运。”

    穆星河听着声音有点耳熟,却也没时间多分辨,提起剑来一剑砍下楚致身上的枷锁——其实根本不需要他砍断,但他觉得需要这样的一个仪式。

    “怎么样,给你那么多时间,什么束缚都可以解开了吧?”

    他一面,一面将剑递给楚致,楚致也在看着他,神情十分复杂。

    他并没有多少心思同楚致深情凝望,一把将楚致拉起来,将剑放到他的手中:“我该做的都做完啦,以后恐怕也没什么同你相见的机会,最后一击,我来交给你。”

    穆星河顿了顿,补充道:“你和他的恩怨,要你自己了断。”

    楚致默然接过剑,却见后边的阙野王拄着长枪,勉强自己站起来,冷笑道:“给你本事,供你衣食,倒终于给你等来那么一天。”

    穆星河看着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直被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一个他以为不过是沈云阑的随从的喽啰压制、完全击败,如今甚至可能要被自己曾经的奴隶斩杀,这该是何等的屈辱。

    那个男人被火焰焚烧得衣冠不整伤痕累累,眼神是凶恶的,却失去了平日里因为力量而肆无忌惮的威严。

    “我不敢,您养我十余年,给我本事立身于世,给我容身之所,告诉我您是我在这世间唯一可依靠之人,若没有了您,世间也无人能容我,我活着也不过无根浮萍,没有半点意义,”楚致声音很轻,眼神复杂,好像大风从未在他眼中止息,他到最后忽然笑了起来,微微偏了偏头,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穆星河,好像神情都染上了一点温度,“但是他得对,我有力量,我的力量是用来争夺我想要的东西的,否则,留着这力量有何用?”

    那笑容很好看,也很飘忽,好像风一吹就会吹散。

    阙野王撑着他的长枪,坚持要在他昔日的仆从——或者是奴隶面前站稳:“力量?你的力量?哈……”

    他的笑容是不出的讽刺。

    “你想,他只不过是一个力量的容器是吧?”穆星河此刻却是突兀地断了他们的话语,“可你阙野王,又好得到哪里呢?”

    “让我猜一猜吧,”冰冷的月色里,穆星河指着不断塌落的钟山,眼中映着无边皓月:“这山叫钟山,里面藏着一个叫蚀阴的东西,是传中的神兽。它因为某种原因被封藏此处,无法施展神通,因此它与你做了个交易。它可能所被限制的原因或许与多年前武圣封印灵气有关,因此它给你力量,叫你一个无名之辈成为如今的阙野王,作为交换,你找到了个跟上古战场、亦或是一开始就跟这段传有关系的人,授予他力量,以仇恨浇灌他,是为容器,一旦钟山出事,随手放弃他,你对吗?”

    穆星河冷笑着扬声道:“他是容器,他的力量起码是付出过代价得来的,你的力量,难道是你自己修炼出来的?所以如今,你又是什么东西呢?”

    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四面都能够听闻。

    “你又能明白什么?”阙野王却是毫不在乎,不在乎穆星河的言语,也不在乎穆星河声音被传出去后的一片哗然,他分明已然败北,短暂的狼狈过后,面对穆星河依旧是上位者的模样,“不管我动机为何,弱者任他人处置,天理而已。他屡次违逆,孤都可一一原谅,他为我所救,为我所养,命也合该为我所有,如今当真需要过他一回,他又凭什么拒绝?”

    穆星河已经懒得同他多,他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回过头去,语气中满带嘲讽:“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就是信奉什么弱肉强食,但如今你是弱者,那我便叫你感受感受何为弱肉强食。”

    而此时楚致已经沉默地行来,剑尖沉默地对着他。

    穆星河不顾一片狼藉的祭坛和那对峙的主仆两人,收起旗子,将手一扬,两道符纸悠悠飘落,烟雾之中,显现出一个手生羽翼、腿为鸟爪的男孩和一个粉色衣裳脚踏木屐的少女,叫他整个人都横生着妖邪之气。

    他的身形比起成年人来还是略显单薄,比起那座山石破碎不断滑下的钟山来更是显得孱弱,使得他缓慢前行的脚步好似背负了万钧重量,生生多去几分壮烈味道来。

    山壁之上,已经隐约能看见巨大的鳞片在夜色里生发着寒光。

    作者有话要:

    感谢阿怡家的糖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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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天气突然变得好冷啊!给大家发暖宝宝。这个部分我最高兴的一点是我控制住战斗章节的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