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来早了
晏确并未和他继续探讨烧烤秘籍, 也未曾懂得穆星河少年怀春的复杂心境, 他将自己的猎物架在火上之后, 便开口道:“我方才有点能够猜出之前的线索何在了。”
穆星河“啊”了声,看向他等他下去。
“首先你应该也知道,那几句话的意思是等我们到某个地方, 恰巧我对这附近稍有了解,”晏确道,“月在石间是此地基本在高山之中, 而鹿这种生物向来不会在人声嚷嚷处出现,可以断定那是废城左近人迹罕至的山中。”
“山有很多。”穆星河道。
“所以下一句就是具体位置的提示,”晏确面上少去原本的笑容,变得格外认真, 格外严肃, “那‘熊升叶间’之‘熊’,并非我们平常所见的兽类,而是一种名为熊虺的九首怪蛇,许多年前,曾有一个前辈为斩杀这条怪蛇而于它同归于尽,他的名字叫袁述, 当时人称‘止景飞猿’。”
穆星河想了想, 又道:“那这位前辈难道就是死于废城周围吗?”
晏确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但既然了无大师的佛塔都能出现在废城中, 有相似的英雄冢在附近也不一定。”他站起身来,看向穆星河, 面容陷在阴影之中:“我怎么也算知道一些此处地形,事不宜迟,如今还是趁着他们还未曾发觉,立刻动身吧。”
几人将火熄灭,在夜色中行走。
即使就如晏确所,即使不如废城中凶险,夜里也是妖物横行的时间,绝大多数修真者选择在这个时间收敛自己的气息,休憩到太阳升起,再开始自己的历程。而穆星河选择了在这样的时间出行,就注定要面临许多危险。
穆星河和晏确清理完一波又一波的来敌,已是面有疲色,终于抵达了那有溪流有高树的山。废城之中一片幽静,废城之外的山也只有他们的脚步在回响,可天知道黑暗里到底潜藏着多少等待狩猎的眼睛。
经历了几场恶战,晏确气息都有些不稳,只语气还维持着原先的模样:“应该就快了吧,我感觉已经翻过三分之二的山了,要是有月亮就好辨别位置了。”
可惜今夜乌云密布,没有月光。
晏确抬头望去,停顿了片刻,神情在夜里有些晦暗,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忽然唤道:“不对!”
穆星河要沿着他目光看究竟发生何事,然而恰在电光火石之间,却是晏确一手拉过他的身子,叫他矮下身来。混乱中他只感觉到一阵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后风声好似利刃划过耳际,他猛然意识到不对,却只见高处一个枯木模样的东西微微晃动,尖锐的枝条刺穿了晏确的身躯。
血腥味弥漫在夜晚的空气中,引动了潜藏在暗处的猎手,地面有着微微的颤动。
那一柄拂尘染上了血迹,而拂尘的主人怔怔地望着他们,面容隐在暗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远远望去,仿佛是某种失去了生命的偶人。
穆星河眼神顿时沉了下去,像一汪黑色的深谭。
他站起身来,手中握住一柄折扇,身后浮起如同满月的玉盘。
“……出来吧。”他声音很轻,好似压抑着某种感情,叫人无端觉得危险。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道道黑色的身影从树丛遮掩中走出,就像是某种树木的投影一般。他们举起手中的火柱,以术法点燃,黑暗的山林几乎被火焰的光芒所填充,叫人难以适应。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他们出现得毫无声息,却悄然堵住了穆星河的来路与去路。
穆星河望着那些人,许是因为四周的火光,许是因为密林的阴影,他的眼睛就如密林里的野兽一般,即使神情带着几分习惯一般漫不经心,也不能掩盖其中的危险之意。
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声音嘶哑,道:“东西交出来。”
然而此刻却是沈岫向他走去,人们纷纷把兵刃亮起、法宝祭起,想要阻断他的去路。
沈岫微微低头看着,神情冷淡,道:“有事,麻烦借过。”
此时此景,怎能容人从容离去?
来袭者话也不,手中一动,法宝带着真气就要向这个仿佛不清楚状况的人身上砍去。
然而就在他们出手的瞬间,只听几声清脆的铮然之声,他们手腕顿时一麻,真气一顿,法宝便应声而落。
他们也是久经战阵之人,自然明白,那是有几道术法凝成的风精确命中了他们使力的位置,以至于他们的法宝被落。
他们看向术法的源头,那个人手握着折扇,折扇以竹为骨,身被青霜,有清风萦绕其中。术法在折扇中凝而不发,叫空气中呈现出几丝诡异的波动来,而折扇的主人轻轻一笑:“他都叫你们让开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挡着?——你们既然要所谓的‘东西’,那应该和我聊聊才对。”
没有人算同这样莫名其妙的人讲道理,他们即便不是一方高手,那也是势力中的精英,区区一点真气的阻隔,并不算什么。他们不发一言,体内真气已是悄然急转,相同的力量运转在他们的身侧,就要寻找一个破绽发作!
但比那更快地,他们听到了风声。
从四面八方而来,好似万重兵马将他们所环绕。风夹带着细枝碎叶向他们袭来,那些的尘埃杂碎他们从未放在心里,此刻却好似最危险的暗器一般叫人心惊。
最可怕的并非是这些暗器的杀伤力,而是风已经构成了属于他人的领域,而他们几乎就在瞬间就陷入此处无法脱身,便连呼吸都要受到控制!
他们见过相当的水平,却未曾见过如此的境界!
就在骇然之间,他们听到一声低低的“多谢”,如清风一般从他们耳边拂过,声音宛若冰玉交击,带着别样的嘲讽之意。
道谢之人已经不知何时走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只余下幽冷而苦寒的气息。他们包围圈中的那个年轻人面带微笑,眼神却没有半点笑意。
“喂,他走了是你们占便宜才是,”他笑着,“你们的样子怎么好像吃亏了一样?”
火光重重,他的眼睛有着琥珀一般的颜色,又好像是燃烧着的火。
他折扇在手中一合,发出清晰可闻的声响,四面的风也为之震荡:“开始吧。”
夜深人静。
幽暗的密林泄露出些许火光,在沉沉的夜色里忽明忽暗。山林寂寂无声,一点虫鸣都不见,宛若死地。
唯独风声在枯枝之间回荡,掩盖住靴子踏在落叶中几不可闻的声响。
风声的来处是一个庞然巨物。
它通体漆黑,振翅于空中,风声轻微,但仔细体察才能感受到其中那股危险的气息——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暴戾之意,又因受制而显得更为令人窒息。
靴子的主人微微抬起眼来看它,却浑似根本不将它放在眼里,一柄雕刻着银色朱雀云纹的黑鞘长剑斜斜一阻,那人目光微移,看着空无一物的所在:“留步。”
空气倏然一阵扭曲,透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形。
那人身着一身有些旧了的道袍,桃木作簪,眼睛明亮,黑白分明,面容清秀,在这夜里却显出了难言的晦暗。
他未语先笑,最后那点单薄的笑影便化作了叹息:“你的直觉敏锐不下于剑修。”
“我不是剑修。”沈岫见他显形,收起了剑,淡淡道。
“呵,”晏确将拂尘取下,低低一笑,“他竟然让你一个人逃出来了。”
“不是逃,”沈岫看着他的动作,神色殊无变化,“是我自己走过来的。”
晏确却面色一变,笑容凝固了下去,他全身戒备,真气叫四面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紧缩起来。
“但他不在。”晏确道。
“他的确不在,也未必知道。”沈岫道。
晏确看着他。那个人神色的确从一开始便没有半分意外。
“既然你一直知道,”晏确声音有些冷,“为什么从未揭破?”
沈岫低笑一声,看着他,一双眼流光洌滟:“我向来不爱干涉旁人的算。”
“哪怕我想对你的朋友下手、夺取你们的财宝,你依然喜爱明了一切袖手旁观?”晏确“啊啊”地感叹了两手,他神情警惕,拂尘忽然扬起一阵尘埃,“高高在上,有没有人跟你过这样很讨人厌?”
“无关紧要。”沈岫手中的剑忽然化作黑气散去,四周都笼罩在不详的迷雾里,阴寒如同一只只从地底伸出来的手,拽出了人的脚腕。
原本就幽暗的密林,如今迷雾笼聚,更是难以视物。
晏确原本骇然的是此人惯来是剑修的模样,手中的术法却是诡测莫名的魔修之道,但过了几合之后,晏确发觉,更为可怖的在于他的力量。
晏确自称不敢和高手相比,但他若非已然是一方高手,绝无可能在几个同伴的追击之下活下来。他有和任何人对敌的自信。
可面前这个人的力量让他恐惧。
那是全然的压制,完全可以把自己不放在眼里的强势。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伤者?!
他之前竟然认为此人是身受重伤的前辈,虽有见识,手中却无有力量,需要他们去保护,简直——荒谬!
“你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晏确。
沈岫原本神色漠然,此刻眼中却忽然闪过片刻可以称作是温和的感情来,他语气也不如方才冷淡。
“我需要,因为有人想保护,”沈岫道,“虽然我不大明白这种奇怪的自尊心……但是他需要。他眼里我不够强大,那么我也需要。”
他不明白,晏确却忽然明白了。他心中苍凉,又知晓如今根本不是计较这些情绪的时候,只好抛开一切。生与死的压力叫他口中法诀不停,真气急骤流转。
天空中盘旋的巨鸟骤然落下,它双目赤红,在夜色中尤为可怖。巨鸟张嘴嘶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可是却有一波一波的无形声浪将草木摧折,将暗雾掀翻!
即使晏确早有预料,他也不由因为这声浪而脑海一阵空白。他所带来的是一个强大到他未必能够驾驭的帮手,是风属之鸟兽,是北山飞鸟的首领,双翼可以唤来足以摧毁城楼的暴烈之风,鸣叫可以召来动摇神智的骇人音浪。
但当晏确迅速维持住精神的时候,却发觉四周变成了一片茫茫的雾海,他所以为如何都要勉力支撑的对手却是从容地踏足海上。草木摧折,他的身周却是一片寂静,有风扬起他的长发,那一点如血泪痣在这夜里竟意外明晰,分外妖异。
晏确术法急催,拂尘向着雾海中一指,海浪因着他的真气瞬时翻涌,波浪钻出海面,汇成太极之形,雾气凝聚道他的太极之中,大海变成水泽,在慢慢消逝!
而鸟兽张口嘶鸣,双翼挥动,无数羽毛如同匕首一般伴着猎猎风声坠下,直指水中之人!
“从无极而太极,有便是无,生即是灭,”身处危境的沈岫竟然还赞了声,“你的阴阳之道,原修习得不错。”
而他话音未歇,只见他衣袖微微而动,宛若流云入梦,手中法诀结成,黑气自他洁白的衣袖滚滚涌出,无尽的尖锐羽毛,竟这样融在他的术法之中。
黑气像炸开一般散去,凝结于黑气之中的竟然是一只只血红的细鸟,顿时翻转了方向,往鸟兽方向而去!
鸟兽挥动巨翼,却不妨碍被诸多血红鸟雀啄食,有鲜血滴落下来,在地面上溅开一道道血花,一旦触碰雾气,又凝为沈岫御使的术法!
晏确看着面前血落如雨,隐约的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思绪,他神色凝重,心境清明,奋力驱动术法。
他的术法是生灭之道,可以驱邪、去厄,化死为生,是他面对这个超乎他意料的敌人的唯一胜机。
可是他的足下忽然一片冰凉,雾气蔓延到他的身边,带着异样的气味。好似他身陷一片泥沼,黑暗而浊重,要将一切都吞噬下去,拉入无尽的深渊。
那感觉叫人回想过去,又叫人压抑,叫人恶心。
他过去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感觉。他的过去有一座生满绿树的山,有着檐头栖鸟雀的道观,看着严肃却无人畏惧师父,温和包容的师兄,还有他这个最不成器的师弟。过去是在师父讲道里盹,夏日里抓鱼,做了种种古怪的术法等待着捉弄不知何时会来的师妹。
但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个师妹。自师父金丹失败之后,师兄们也纷纷折损于道途之中,道馆结满了蛛网,门前树木无人搭理,枝叶乱长,几乎阻碍了去路,唯独山上溪流依旧。
晏确收拾了包裹,捡起自己的拂尘和木剑便下山去。他本是无拘无束之人,又向来没心没肺,自觉道观在与不在与他无关,天大地大任他遨游,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修道之人罢了,无甚特别,又无甚需要在意。
可他此刻不断见到师兄和师父的面容在自己面前交替,有时候是师父看着他几乎要他又放下手时无奈的叹息,有时候是师兄似玩笑似认真的话语。
“师弟,假如我遇到不测了,门派要靠你振兴了。”
“行吧,我什么人啊。”
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带着一贯的轻谑与满不在乎。
偏生在如今——这个强敌当前、孤注一掷的时刻,竟有他自己的声音响起。
对待同样的话语,他回答的是“我不行”。
他不行。
承认自己“不行”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那证明了自己的怯懦与无能,证明一切快乐都是装模作样的自欺欺人,证明自己在后悔且只能后悔。
可是他真的无法做到。
他宛若溺水之人,深陷这一片绝望的黑海里,淹没他的不是任何术法,而是过去的时光和懊恼的自己。
他想要挣扎,但越是挣扎那些痛苦的海潮就越是汹涌扑向他的口鼻,堵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能听到一声声尖锐的嘶鸣如乱箭射来,他残余的神智能意识到这个可怕的声音来自于他引来的怪物垂死剧烈的挣扎。
混乱与绝望之际,他听到了一道清朗的声音,冲破重重海雾而来。
“咦,我这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
带着一些凌乱的喘息。
海潮忽然退却了。
他恢复的视野之中,有个年轻人提着一盏金灯站在那儿,什么迷雾什么音浪都不能靠近他的身旁。
“来早了。”沈岫道,“我应当在你到来前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