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明月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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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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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阳城中是热闹的景象, 人人皆是身有修为, 甚至光是走路都有法器护体, 看上去一片光芒灿烂,煞是华丽。只是他们的神情却总带着几分疲色——并非是一日里过于劳累,而是经年累月的压力给他们刻上不可磨灭的印痕。

    穆星河瞧见人们的着装语调有微妙的差异, 留心观察了一下,便发觉嘉阳城中并非都是此处的原住民。

    “嘉阳城这般据有地利、又有利器,又有高手汇集, 总算是安全了罢……”

    “那可指不定,我原来从怀化岛那边来的,当时那有炼器师,造了可以百里外发射冻绝之箭的法器, 在城头架了四座, 结果海怪不知怎的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幸而我逃得快,想来我们那边已经变成一片汪洋了罢……”

    “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古怪术法,我记得百年以前海怪至多也就是掠食人类、侵吞法宝,如今却要将我们的城池同归于大海,实在是叫人恨极!”

    “不过嘉阳城并非只是依赖法器, 它能不动如斯, 也有那个的原因。”

    穆星河听着他们的话,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榜上贴着一张布告,上边写着诚邀天下英雄共抗击退附近海域之海怪、若有贡献皆有材料法宝奖赏云云。穆星河看了看, 将布告揭下来,那布告用的纸十分讲究,有灵气一起织入纸张之中,揭下来之后榜上的布告依然在,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术法。穆星河参详了一阵,才从他人言语里留意到今日恰是这一次集结当地高手的最后一日。

    穆星河还在寻思着往哪儿歇下或者听消息,两名身着皂色箭袖曳撒,腰悬黑铁令牌的男子拦住了他们,他们神色端正肃重,问道:“两位可是揭榜欲出海之人?”

    穆星河方才已经瞧出布告中灵气的作用,因此并不意外,应道:“是我们。”

    男子点了点头,道:“海中形势险恶,为免有人白白牺牲,我们会检验各位的水平,若是去意坚决,烦劳两位跟我来。”另一名男子瞧了瞧他们,又笑着接口道:“倘若初来此地,城中有驿所专供有志抗击海怪之人停歇。”

    穆星河与沈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官差们并不急着检验他们的实力,只等明日出海之前一齐测试,于是穆星河和沈岫就在驿所停留下来,此处也汇集了诸多修真之人,他们瞧着精神气就同一般人不大一样,疲色不重,有着一眼能见的锐气。

    因为人员众多,他们被安排在同一间房歇息,沈岫到了一处停歇是照例修炼恢复功力,穆星河则是出门溜达看看周围情况。

    因着同海怪同仇敌忾,日后他们十有八九也要并肩作战,人们大多还是十分友好的,叫穆星河意外的是,竟有人同他听起沈岫来。

    沈岫的长相自然是叫人过目不忘的,但他们关注沈岫的原因是从沈岫的气息上感受到他很强,想探探沈岫的底。

    事实上沈岫如今也只收回了半成力量而已。

    穆星河并不清楚沈岫具体的算——且他觉得沈岫完全恢复之前最好不要出手,因此只是笑笑他其实也不甚清楚。

    夜里的驿所依然有些吵闹,有有兴致的人在院中弹琴,穆星河跳上屋顶看月亮,今夜的月不如昨夜,但是依旧皎然。繁星满天,风声轻响,树影摇动,好一个晴夜。

    穆星河枕着自己手臂,闭着眼睛想要沉入境界之中,却闻得十分熟悉的气息,一下子睁开眼来。

    那人发如鸦羽,垂袖如云,眼眸在月色中明净而冰凉,眼角有一点朱色泪痣,给他清冷冷的神色一点奇异的温度。穆星河见着他,不知为何眉宇便舒展开来,绽出一个笑:“大佬怎么起来了?”

    “恰好出来看看。”沈岫在他身边寻了个地方坐下,行动间袖袍拂过他的手,有些沾了夜露的凉意,穆星河没有再躺着,坐在沈岫身侧。

    “今晚的月亮好大。”穆星河呆了半天,只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如昨夜。”沈岫没嫌他无聊,还应了一声。

    穆星河听着他的声音,闻着他那有些苦寒的气息,悠悠然伸直了腿,抬头望向远方。远方有海,海里隐藏着许许多多的危险,然而此刻,对他来却宛若静止。

    他出了好一回神,下边的琴声如同海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越发急促。

    “弹得不如你。”穆星河信口道。

    沈岫摇了摇头,轻声道:“他有他的心境,我有我的心境,非是有高下之分。”

    穆星河此时却是忽然想起了别的事情,笑眯眯道:“我觉得你好强啊,会魔功,会正宗道法,会剑法,还会弹琴——我原先觉得我天赋已经很不错的呢。”

    穆星河日常夸沈岫,沈岫却是思忖了片刻,慢慢道:“魔功是借先天真魔谱之力,剑法是时候需得习练,乐器亦然如此。术法你有自己的体悟,假以时日,定会有属于你的成就。”

    穆星河的本意其实不是要沈岫夸自己——但有了也算是赚到,他嘿嘿了几下,心中品味了片刻这瞬间的快乐,又道:“你先前过你不喜欢剑,但你会,所以季望师叔才会教你,那为啥时候要学?”

    “剑是贵族之器,”沈岫眼眸微垂,长睫毛遮住他眼底的洌滟光影,“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这样的本事总要学着点。”

    “我懂我懂,”穆星河举起手来,“很多青少年的成长阴影就是家里人逼着他们学这学那的!”

    沈岫瞧他模样,神情有些几不可察的柔软:“比如你?”

    “我没有,”穆星河光话有些无聊,拿了空白符纸,撕了变出一只只的萤火虫,“我还挺喜欢的,但是我学得快啊,学完了一下子就觉得无聊了,于是就找新的东西玩,我爹妈忙得很,哪有空帮我继续找……”

    那些碎纸的真气都散尽之后,光辉也黯淡下来,沈岫注视着碎符纸自己燃起而后坠跌,分明是在穆星河身边,声音却显得有些遥远。

    “我其实并没有讨厌,只是不能喜欢。”

    他眼眸里是清清寂寂的月色,和一瞬即逝的火光。

    他的名字叫做沈岫。沈是国姓,岫却是取“云无心以出岫”之意,意欲他冲淡平和,希求他不争。

    他的兄长名为岱,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之岱,两相比较,长辈寄予的期望截然不同。

    如今的沈岫想得很明白,他的父亲母亲征战于家国破碎之时,而家国破碎祸起于萧墙之中,尝过战事苦痛、亲眼见过牺牲与离乱的他们如何能见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

    他们想见的是兄友弟恭、风雨与共,想见的是海清河晏、泱泱盛世。

    但沈岫那时还,什么都不明白。

    他自就不受宠爱,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旁人家里都是长子背负责任,幼子受尽宠爱,他却有很长一段年岁却以为自己身上的是常态。

    他父母总是更喜爱他的兄长一些,许是因为兄长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跟随母亲四处颠簸,有着同舟共济的情谊,许是因为兄长因为颠簸而落下病根,叫人更加怜惜,许是因为兄长的降生恰好是攻下京城之时,第一声啼哭叩响了宫城的大门,于他们有不可磨灭的意义,最后总归是他并没有兄长那样得人疼惜,受人喜爱。

    当他在许多事物上展现超于常人的天赋时,首先招来的不是赞赏,而是忌惮的目光。

    他最开始其实从未期待过他人的认可,不过是从中寻求到自己的快乐而已。结果那之后他的烦恼就纷纷而来——许多同情与忌惮的目光,许多别有深意的话语,许多叫人不耐的挑唆与拉拢。

    他向来早慧,旁人的目光无法影响他一分,因此他除了觉得麻烦之外便未曾放在心上。

    可他的母亲那之后罕见地对他表现了亲近——他那有着传奇的一生、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从容果断姿态的母亲却在他面前蹙了眉,她为何偏生是他,她那会招致太多麻烦,她笑着或许你还没听过,起名为岫是何意。

    错是错在他不是兄长。

    兄长并不差,他非但继承了父母的才华,且即使有着孱弱的身躯,意志却向来过人,他会尽一切他能想到的可能和努力将事情做到最好,大家都对现状十分满意。

    在自己展现出锋芒之前。

    人们对沈岫其实很好,他们对他的期望其实不是什么建功立业,而是平安喜乐一生。

    这对大多数人来是幸福的期许,但沈岫却隐隐在抵触这样的命运。

    ——他可以做最富贵的闲人,却不可以过于耀眼,不可以喜欢那些原本他喜欢的东西。

    他能意识到有些人这样的态度是为他好,他不理解,但那毕竟是难得的好意。他也便早熟地接受了这样的好,去努力作不感兴趣的模样,去消除自己事实上不存在的威胁。

    如此想来,当年顾婆婆要带走自己,所有人或许都松了一口气。

    哪怕他所去之处恐怕山遥水远,后会无期。

    那是为他好。

    沈岫到这里的时候轻轻笑了一笑,他声音很低,神情也很平静,只有仔细看才能察觉出些微的惘然:“我那时还,心中其实有怨,被顾婆婆带走的时候,心想我终于是被彻底放弃了。”

    “不是放弃,”穆星河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是他们放过了你。”

    于是他看见沈岫也侧过头来看着他,是笑了。那一笑是春风化尽冰雪,山泉流泻,一路的花开草长。沈岫伸手抚平他眉心的皱痕,那指腹的微凉还停留在他的眉心,叫他有些恍惚。

    “当时还,什么想法都不作数,如今想想恍如隔世,连我也不是当初的我。”

    穆星河回想起李停云当初所那个初入云浮防心重重的他,出了一会神——假若他早来一些该多好,他想看时候的沈岫,心里有些孤愤的沈岫,他想同他一起抚平他心中的不平,正如沈岫方才抚平他的不平。

    沈岫却是转过头去,继续了方才的话题:“许是如此,我心里在忌惮着喜爱,哪怕心中清楚他人不过浮云,也下意识不愿意给旁人瞧见我心寄何处。”

    穆星河低头笑了起来。

    他知道的。沈岫他用剑是会用才去学,也从未想他一样将满门心思都扎在术法符篆之中,但他知道沈岫对剑的珍惜不逊于剑修们,对他身上所有的学问都曾全情投入过。

    “没关系啊,你这样也很好,”穆星河学着他的模样,冷着脸,语气淡淡的,“‘我不过是恰巧学过’,装逼效果满分好吗!”

    沈岫便忍不住轻笑一声,他素来冷清的容颜因为这一笑叫人头晕目眩,他声音低低的,如同山泉流淌谷间:“实话,的确有些窃喜。”

    穆星河也跟着笑开了,推了推他:“我就嘛!”

    穆星河那瞬间乱七八糟想起很多事情,最后心里却只觉得真好。

    ——沈岫如今如此真好。

    哪怕他未曾参与过沈岫的生命,他也能自己拯救自己,霞姿月韵,玉树卓然。

    两人并肩看着远处繁星明月,楼下的琴声不知何时止息了,街道上有很轻的声音,穆星河望过去,一个女子着伞行走在月夜里。

    白绢伞,身姿纤细又轻盈,却是昨日方才离去的阿祯姑娘。

    阿祯也注意到了他们,抬头遥遥一笑,借由白绢伞的法力,轻轻落到屋顶之上。

    “怎么回来了?”

    阿祯一手撑伞,另一只手则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脑袋:“我走了才想起,有件事情我忘了,这才又折返回来。我先前去灵犀界的时候,不知道你在不在,有个门派炼制出了北斗白虹令,我隐约察觉到同你有些因果,但是修行未精不敢确定,总之还是同你一声为好。”

    她的神情比起昨日有种显而易见的疲惫,沈岫低叹了一声,道:“辛苦你走这么一遭。”

    她看了看沈岫的反应,笑道:“若是无事那自然最好,走啦。”

    她走就走,远去之后沈岫神色却渐渐沉重下来,他望着那挂着一轮满月的天穹,道:“时间不够了。‘天道’比我想象中更……急不可耐。”

    阿祯撑着伞轻轻走过夜晚寂静的城池,走过树影参差的径,走过明月下波涛不定的海洋,终于缓缓地长叹一口气。

    她望着那似乎近在咫尺的明月,低声道:“师父,我没有骗人,我只是……没有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他们而已。”

    她的眼眸映着碧波,映着明月,波澜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