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少年弟子江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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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暴雨中的夏夜。

    云雾笼聚, 大雨淋漓, 隐约能见一丝光。

    但这雨夜中竟还有人在树丛之中。他们披着蓑衣, 戴着斗笠,雨珠连成线落在他们的蓑衣上,滚滚而落。

    有闪电划破天际, 一瞬间照亮了他们的面容,那是全神贯注到几乎有些肃穆的,被电光映照得苍白, 眼睛中却好似燃烧着一般无二的烈火。

    他们的目光在注视着两个人。

    一人立在树梢,暴雨带风,树枝不断摇动,只有他所站立的那一枝却是稳如磐石, 他睥睨而下, 如峰临绝顶。

    一人站在树下,微微抬首望着敌手,剑映微光,能照见他精致而清冷轮廓,一双漆黑的眼眸隐藏的却是剑刃一般凌厉的战意。

    两人在对峙。

    他们都是当世有数的剑客,实力当是相差无几, 此时一点微妙的气机、剑势都会叫胜利的天平彻底倒向一边。

    若非窥到胜机, 没有人愿意动手!

    但,树梢之人先动了。他凌空而来, 足踏暴雨,剑映雷云, 无边剑气随着他的动作纷纷而落!

    树木在他的声势中被齐腰斩断!

    然而树木未曾倾倒,他已是逼近了树下之人!

    他被凌厉的剑气簇拥着,手中的剑刃却是比所有的剑气更快、更利!

    此剑可斩千山!

    树丛中隐约有惊叹与惋惜之声。

    ——惊叹是惊叹此人之声势,惊叹此人剑道修为难有人比肩,已近他此等修为的绝顶。

    ——惋惜是惋惜他的对手,对手并非弱者,但是哪怕强如对手,也不可能抵挡如此斩破万物之势。

    这一战,终究是这样结束了。

    然而他们的思绪未曾在脑海中走过一遍,他的对手已是亮剑!

    剑刃劈开纷纷的雨点,雨点映着闪电之光,宛若碎了无数的明珠。

    人们满眼都是雨雾,竟然片刻间不可视物!

    雨点弹到树上,树木倾倒之势更甚!

    而他挽了个剑花,在碎玉乱琼之中,却是迎着万千剑气而上!

    人们终于真正意义上看到了那个剑客的剑招。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追溯他们目力的极致都只能勉强看到那剑影的踪迹,他只有一人一剑,却凭借着这一剑,将万千真气齐齐斩碎,而剑影终于归于剑的本身之时,那剑竟是生生与那千钧一剑交击!

    那一剑饱含了势与力,快剑如何与它争锋?!

    可快剑接下了。

    他不仅仅只是为了接下。

    接下那一剑,是为宣告他的战斗刚刚开始。

    只见那快剑绵绵如同流水,每一招式却相互呼应着,压制之力如同海中浪潮般叫人完全没有呼吸余地。

    剑是急雨!

    在那只余下些许残影的剑招之中,却是有海潮随之升起,在海潮之上,更隐隐约约升起了一轮明月,照亮剑客的面容。

    英俊而冷冽,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睛。

    明月降下,风雨稍歇。

    “承让了。”

    剑客还剑回鞘,拾起地上的斗笠,戴在头上,不曾理会那些恭贺和讨教之声,独自往山深处走去。

    一道语声拦住了他的去路。

    “真难得见到你你不是在卖身的,”那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显得懒洋洋的,“我们的钟子津出息了啊。”

    于是剑客那些冷峻之色就像薄冰一般纷纷从他年轻的面容里碎裂,笑容是毫不掩饰、也无法掩饰的惊喜:“好你个穆星河,怎么舍得回来了?”

    穆星河的面容有些疲惫,他已经坐在钟子津的居室之中,就着灯火有一下没一下地给钟子津消去身上的湿气。

    钟子津到了现在还是对术法不太感冒,随便就拿了块布,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这个剑客这些年名声极盛,人们都他冷面无情,心中只有冰冷的剑,而剑影之下无人可还,可灯火里他依稀还是当年那个直愣愣喊着卖身的少年。

    “这些年我还上过云浮几遍,就是怕你死在外头,开始你们云浮派的人还不给我看,烦得很!”钟子津松散地披着外袍,头发也垂散下来,口上喋喋不休地,“结果还是我软磨硬泡,给我看了,就每隔一阵我都要去确认下你有没有被云浮除名,他们都认得我了!诶,灵犀界之外,就不能传信了是吗?”

    穆星河想了想,思忖道:“好像是的,金丹的大佬才能隔空传信,而且也不能对金丹以下的传信。”

    “算了算了,”钟子津把布帛放到一边,坐了下来,望着穆星河,“怎么样,你这一百多年,还好吗?”

    “原来这边是一百多年了吗?论道大会……将近一百二十?一百八十?”穆星河避过了他原先的问话,道,“我也是费了些周折回来的,恰好在三岛左近,便顺便来看看,听你最近战无不胜?当年结魄期论道大会魁首?传中的炼魂期剑修第一人?怪不得剑都换了啊!”

    桌上放置着方才钟子津用的的剑,那把剑十分朴素,除了剑鞘雕刻了些花纹,便再无花巧之处,甚至是剑鞘末端有些破损,硬生生用白布条缠着,维持剑鞘的稳定,再也不是那把闪瞎狗眼的黄金大宝剑了。

    钟子津听得出他言语里的促狭,挠了挠头,回答得还是很认真:“其实只是觉得,剑道在心中,拘泥于剑的外形、剑的质素其实于剑心都是累赘,既然如此,不如抛下这些无用之想,怎么顺手怎么用。”

    穆星河于是眼神就变得慈爱起来:“津,你长大了。”

    “你好恶心!”钟子津吓得往后跳了一跳。

    钟子津怒斥穆星河之后,很快又忘记这件事情,他兴致勃勃从储物袋掏出两把剑,一把还是他那黄金大宝剑,一把就过分了,是个树枝随便削的,只能有点剑的形状的东西。

    钟子津脸上还颇有自得之色,仰头道:“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应战的,因此我还准备了两把剑。这把十方寂灭剑呢,就是有些高手,不太自信,骗骗他,这把灭却天邪剑呢,就是有些高手,看不上我,我以它作为武器,就能顺利引起高手的注意。”

    穆星河望着那个粗糙的被名为“灭却天邪剑”的东西,目光颇为复杂,口中却道:“人家那树枝做武器的都是绝世高手,你也不怕高手看你这个剑把你得落花流水。”

    钟子津便笑得十分灿烂:“那我赚到了啊,总之,有人跟我比试,只要水平没有太低,那什么人都不错。”

    穆星河微微垂下眼来,他还很清晰地记得当初钟子津是为何配那样的剑,也因此,能明白如今钟子津为何能走到这样的一个地位。而他当初是与钟子津一样的人,甚至比钟子津更乐于挑战。

    他很快问起了别的事情:“我也是刚来到这个岛就撞见了你,你来论道大会,是哪位前辈带你来啊?”

    钟子津的动作顿住,眼睛都慢慢变得黯淡下去,默然片刻之后才道:“瀛洲剑派……情况不是很好,你也知道,剑派的许多前辈看上去都年纪挺大了,他们成道晚,后来又屡屡经历意外,纷纷殒灭。师父是习惯漂泊的人,而今也只能镇守宗门,于是这一年论道大会,剑派也只有我一个人来。”

    “啊……”穆星河有些意外,感叹了一会,又问道,“那温师兄呢?是你败了他才来,还是他自愿留下帮忙?”

    钟子津的眼色却是更黯淡了,他头甚至低下来了一点:“师兄他……去了别的界域历练,向来是来去匆匆的。”

    穆星河思忖道:“他有蚀命镜,魂魄之身,转界是比我们简单一点……不过论道大会和你们师门都是大事吧,他怎么也不留下来呢?”

    钟子津缓缓叹出一口气,最后却是笑了。

    “当年啊——师兄前来论道大会,是为了证明自己道路无错,选择无悔,如今他已不需要证明这些东西,因此他也不需要来论道大会跟旁人一较高下。”

    那一年的论道大会对他对穆星河来,都是不太好的记忆,但如今能从容回想起来,不过是因为温行泽如今确实很好。

    只是钟子津早在当年就知道温行泽与人争胜是为了给自己以证明,如今却很难明白温行泽远去他界,又是在追寻什么。不知不觉之间,他好像已经捉不到这个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的脚步了。

    不知道是因为对方走得太快,还是两人本就不在同一条道路上,假若定了主意往自己的目标前进的话,终究会离彼此越来越远。

    钟子津不能想明白的事情还很多,着着,眉宇间就染上了困惑:“……总之他对宗门也没有从前在乎了,或许还是魂魄残损的关系,所以不算留下看护宗门……其实也无可厚非。起来我也是有些奇怪,我觉得真的……有些生疏,有些奇怪,但是对于他本人来,或许也很好。”

    钟子津微微抬起头来,房梁上有雨声不断,噼里啪啦砸成一片,他将愁绪化成一口轻叹吐出,而后却是缓缓笑了,是毫无阴霾的模样:“至少,他如今在喜欢他自己,喜欢他自己做的事情,那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我很开心。”

    穆星河望着钟子津,那个年轻人轮廓越见锋利,从那个眉眼精致的少年郎变成这个清冷俊美的青年,时光就这样缓慢地划过了他们的皮肤,分明改变的只是许多微的东西,回过神来却是一晃好多年。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他那么好的记忆力,如今也想不起来那是他们到临川之前还是之后,温行泽当时和他还不熟,他看见温行泽望着钟子津,眼中都是钟子津的影子。而又是一个月夜,他鬼使神差去问温行泽是不是喜欢钟子津,这个一贯表现得比他们成熟的人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有些羞涩,却十分坦然。

    或许也是某个夜里,穆星河也去找了钟子津,当时的穆星河头昏脑热,手足无措,心中却满怀壮志,他要泡大佬。

    那时候他觉得什么都有办法解决,自己合该战无不胜。

    或许是感应到了穆星河的情绪,钟子津回过神来,却是问道:“当初你和沈岫前辈一起去了千世界,你回来了,那沈岫前辈呢?”

    室外雨声纷繁,数道闪电照亮黑夜,然后便是闷雷滚滚,几乎是碾压着人们的耳膜。

    在接连不断的雷声中,穆星河看着闪烁的烛火,轻轻开口道:“他被我杀了。”

    “什么?!”

    这声音却并非来自钟子津,而是来自门外。穆星河转过头来,却见门被推开,一个剑客站在门外,手上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却是如遭雷劈的模样。他惊了一惊,而后飞速地往外跑,风雨将他的斗笠翻,他都无暇顾及。

    钟子津也被这消息震得面色苍白,却是一把抄起他桌上的剑,急匆匆道:“我去截住他!”

    穆星河看钟子津的模样,微微笑了笑,不急不慢地伸手拦住他:“没必要,我敢做,难道我还不敢认吗?”

    “你……”钟子津迟疑了许久,站了半天,才慢慢坐下来,他想了又想,还是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穆星河看着自己朋友漆黑的、不带一点杂质的眼瞳,微笑道:“我做了个二选一的题。”

    钟子津却是蓦然站起来,语声都有些不稳定:“我记得,你对我过,这样的问题,你不选。”

    穆星河心中千头万绪涌动,最后却只归结到了两个字:“我怕……”

    两人没有再话。那灯火烧得越来越暗,雨声却未曾有半点要停歇的迹象。

    却是穆星河在这越见黯淡的灯火中开了口,仿佛是不胜这样的沉默,百无聊赖而找一个话题:“我本来想找温师兄的,我有件事……想借蚀命镜一用。不过他既然不在,那我再想想办法好了。”

    他们其实都知道,温行泽的死与生都与蚀命镜脱不了关联。

    钟子津看着穆星河,眼中闪动着黯淡而飘荡的烛火:“……我觉得,你这一趟回来,真的变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

    啊~~最近换了工作,忙得每天都很累很困,甚至不能再做午夜两点更新的蘑菇,早早就要爬上床了。这篇文也到了收尾的阶段,需要一口气存一些稿保证文气的统一线索的完整,所以可能会断更一阵。有时候会更新,其实是前面修改了内容,修改完了有字数要填补的会补上番外~上了会告诉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