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如梦非梦(九)
那一句之后, 穆星河看见的周围的风景不断变幻。瀑布、悬崖、山洞、破庙, 那个一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年轻人, 那个无往而不胜的天之骄子,此刻却像一条狗一样狼狈地逃窜着,或许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逃, 要去往何方。
幻境最后停留在一处客栈。
风雪之夜,他坐在客栈屋檐下,层云晦朔。客栈外是狂风乱雪, 一片萧然,客栈中却是推杯换盏,声色繁华。
客栈中隐然有声音传出。
“恭喜封兄力挫强敌,夺得此番魁首!”
“想不到点星楼败落已久, 却也能养出如此人才, 最后一战实在有点险恶……”
“哈,封兄他界游历多年,有所不知,那左同光实在不是常人,”那人顿了顿,道, “当年点星楼衡衷重伤, 人皆以为无人教授,这个门派就注定气数已尽, 偏生左同光自行参悟,同那个怪物一样的渊一华一起, 将这个门派气数延续起来。结果渊一华原是天魔宗后人,为报仇才潜入点星楼,又将门派其余人等屠戮殆尽,大家都以为点星楼真的该完了,想不到左同光依然将这个门派撑了下来。”
“……如此来,那左同光是真英雄,我实在懊悔先前未有多与他相交。”
“嗐,也不必遗憾,左同光是个傻子。他师弟几乎叫点星楼不复存在,他却坚持师弟不是这样的人,他会等师弟回来?渊一华回来能怎样?不是杀他就是叫他成众矢之的呗,也不明白有什么好信。嘿嘿……之前有人他对他那个师弟……嗯……总而言之,他那师父那时居然没死透,只剩一口气了,他拼了命去求得万载玄冰,炼成一样法宝,保留他师父的性命,恐怕是发了什么愿,把原本宗门的功法典籍都烧了……”
客栈中的语声未曾停歇。
渊一华却慢慢在风雪中站起来,他的眼眸原本一片死寂,如今却犹如死灰复燃一样。他挺直了背脊,覆一身霜雪,缓缓走向远方。
周围的风景又不断变幻起来,穆星河身前的先天真魔谱却是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哼声。
而后沈岫却是微微抬了抬嘴角。
穆星河困惑道:“怎么了?”
先天真魔谱冷声道:“他倒是想通了——他不想逃,要好好修炼。他本是天魔之躯,干脆舍弃原先功法,习练魔功。也不知道这子哪来的悟性,魔宗的大多功法他都能悟到,最后犹觉不足,竟然跑来太初冥域,将我强行唤醒。一肚子坏水,强制我为他所用。我尚未吃过这等亏,待他死后,碰到沈岫这子,便强行认主,先摆脱他留下的羁绊再。”
穆星河看着四周变幻的景象,那是渊一华从未停止的旅程。这个人终究脱离的原来的模样,越来越接近于穆星河之前看到的他。
但穆星河依然有一事不明白,他问道:“那他为什么突然想通?”
于是先天真魔谱又冷笑了一声:“他想要得到很多力量,想救他师父,觉得这样也算不辜负他师兄——你看我干什么,他自己有一天喝多了出来的,你以为他会同我互诉衷肠?恶心。”
穆星河转过头去:“……我什么都没。”
幻境中树木枯了又荣,许多年岁过去,那一次渊一华闭关了很久,出关的时候好似许多负担都从他身上褪去,就好似是连日阴霾的天空终于露出一点晴光。
穆星河下意识看先天真魔谱等他解释,先天真魔谱对他的反应万般嫌弃,却还是开了口:“他炼成了某种内气,以内气接续断裂的经脉,堪有起死回生之能……”
这时候先天真魔谱叹了口气:“我对他千百般不喜,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那法子万年以前大能曾用过,见到的人书上提过一笔,想不到多年以后还有人能够还原出来。他也一向如此,从前什么看过一眼,只要他愿意,都能将那原本的功法或者法宝复原回来。”
穆星河恍然大悟道:“如今他修炼成功了,他能救他的师父。”
渊一华再度回到点星楼时,是个深秋。
这个在外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君,此刻却是显出几分胆怯的模样,天色将暮之时,隐匿身形,进入点星楼中。
点星楼原本也冷清,没有人注意到那股突然吹入门中的风。
风穿过略显萧索的庭院,进入了玄冰覆盖的室内。
室内有一具冰棺,躺着一个苛延残喘之人。那人须发皆白,灰袍破旧,与之前血海里浑身染血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微微睁开了眼,即便如此虚弱,那双眼依然有一丝如同往时一般的笑意:“你来了。”
渊一华缓缓显出身形,沉默不语。
老者想笑一笑,但是便连笑也有些吃力。
“同光千方百计为我吊住一命……”他完这句便停顿许久,“实是连累了他。因果相连,当年我便命数已尽。”
渊一华闭了闭眼睛,而后定定看着他:“我当真不关心那些所谓的因果。当年……是个意外。我不能控制这个意外,如今也觉得不全然是我之过。”
他的手探入冰棺之中,玄冰被力量渗透,老者那毫无血色的脸都浮现出一丝生机来,他骇然望着渊一华:“你竟已修炼至此……又是何苦。”
渊一华“哈”了一声抬了抬嘴角:“时间过去太久了,很多事情我也已经不记得。如今的我我不在乎灭门,当年灭门也并非我可以选择,大约只是命运教我好生练习魔功。只是师兄他是个傻子,一向相信我,这些年他一力支撑,甚至到了自毁前路的地步,我不忍看。什么血仇我从来没当一回事,当年点星楼之人——包括师父您,待我从无亏欠,大错无法挽回,起码有一事我可以报偿。”
力量周行在冰棺之内,老者的身体如同老树逢春,逐渐焕发生机,这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老者,如今却能微微抬起手来,像是要抚摸一下渊一华的面容,终究是犹疑着放了下来。
渊一华闭目不言,额上渐渐泛出细汗。
他的手开始颤抖。
因为此时老者的身体的生机开始变本加厉枯败下去,生机在他手下寸寸流逝,老者大睁双目,最后只发出一声叹息,所有的生命气息都好似伴着这一声叹息而远去了。
“不可能……”渊一华罕见地开始有些失措,他一次又一次地探入真气,可是力量却终究宛若陷入死地,再也无济于事。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在此时却是有人缓缓踏入门中,骇然地看着此刻情境。
“……师弟?师父?”
渊一华闻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无措道:“不可能……我当初拿了那么多人来试,都成功了……”
左同光未听他解释,夺步走到冰棺面前,试探之后,猛然抬头望着他。
左同光眼中情绪变幻,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出来。
他一次一次在冰棺中徒劳尝试,最终才不甘地放下手来。
他艰难地道:“早前我听你炼成催断经脉的术法,一直有人葬身在你手下……我未想到,你是为师父准备的。”
“不是!”渊一华断然反驳道,但最后也未能出什么来,只能反复着,“原先明明不会那样……!”
他看着渊一华,那眼神中的哀痛和失望,便连是旁观者的穆星河都觉摧心噬骨。
他闭了闭眼睛,苦涩道:“……我一直等你回来,如今倒不如从未来过。”
那一句话之后,不知何处来的黑色潮水劈头盖脸到他们的脸上。穆星河在翻涌的海潮中看到整个世界都要摇摇欲坠,黑色雾气覆盖了点星楼,大地裂出血色,左同光挣扎着在血色中倒下,而渊一华失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沈岫当年左同光固守点星楼,不知何时死去,因何而死,而从这心魔片段中,穆星河终于知晓,原来左同光是死在他一直等待的师弟的手下。
渊一华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控制,至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再无挂牵。
那些绝望的气息太过真切,使穆星河失去一切自控的力量,只能任由冰冷的海水将他吞没。
但海潮又迅速褪去了,他看到海潮在他身边翻涌着,沈岫皱着眉看着远方,一手横剑挡在他的面前,而先天真魔谱立在他们面前,身前立起金色的结界,的身躯竭力抵挡着不停奔来的海潮。
他的身躯越来越——从接近少年的孩童,变成真正的孩童……
他突然笑了。
他很少笑,总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如今笑起来,却是满面的忧郁之色。
“沈岫,我这一路……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他一贯的嫌弃:“给我争气点,别缺了我就死了啊,再找一个像你一样什么都不要的傻子,实在很难啊。”
先天真魔谱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开始化为点点灰色的金色的尘埃逐渐消散,重新凝聚起来已经不在是人类的模样了,而是一片图谱,缓缓飞入沈岫的肩头。
当他进入沈岫身体以后,所有海潮都一齐向他们涌来,他的视野被黑暗吞没,只能感觉自己被海潮落,冲到不知名之地。
那冰冷的海潮里,他的心仿佛也被海潮侵染,一片晦暗。痛苦、后悔、懊恼、耻辱……重重情绪被放大百倍不断翻覆,他仅有的清醒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甚至呼吸的都是满是泪意的空气。
他的身体几乎要融化在这片黑色的海潮里。
穆星河竭力挣扎,却挣扎不出那绝望之海,死亡的步声从未有一刻那样清晰。
“穆星河,拉住我!”
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声音。
是他朝思夜想不敢忘却的声音。
那声音很多次呼喊过他的名字——平淡的,带着一点笑意的,又或者是之前那样带着嘲讽与刻骨冷漠叫他如坠冰窟的,却从未有一刻如同如今这样焦急的。
他好像看到了一束光。
他是游虫,是飞蛾,溯光而去。
他握住了那一只手。
微凉的手,带着长时间用剑而生出的薄茧。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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