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如梦非梦(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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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昏沉沉, 混混沌沌。

    这一片坠落好似没有终点, 只有无尽的风声伴着污浊的气息充斥穆星河的感官。

    穆星河被那些感觉吞没, 陷入一片昏黑之中。

    他是被痛苦所惊醒的。

    从手指到心脏,他的身体好似被无数蚂蚁啃噬着,每一口都好似勾动许多他不愿意面对的情绪, 就好像身体内部开了一个口,在潺潺流血。

    穆星河睁开眼睛,视野之中依旧是一片昏黑。他能感觉到自己是跪坐着的, 依靠着什么温暖的东西,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人的温度,胸膛平稳的心跳的声响。那温暖与他相贴着,清苦的花香将他包裹住, 好似一股镇痛剂, 将他从那些痛苦之中带离。

    “你为什么来陪我了?”

    穆星河抬起头来,分明是一片黑暗,他却渴望能看到沈岫的眼眸。

    他能听到对方轻微的呼吸,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微微转过头去的动作,过了一会才听到了沈岫的回答:“……同那种人没什么条件好谈的。”

    穆星河并不介意沈岫这句话,也不介意那万蚁噬心之痛, 他几乎是攀上了沈岫的手, 在这片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世界里不顾一切要和沈岫拉近距离,他感受着沈岫视线的温度, 凝望着对方,急切地问道:“你刚才我是你的心上人是吗?”

    他得到的是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带着十分的无奈。

    穆星河便更高兴,一连声催着问下去,沈岫终于无可奈何答道:“明知故问。”

    他心里好像有一团火,非要扑到沈岫身上才能止息。他乱七八糟了一通因为我要多听几遍,你也是我的心上人,我要发明个术法以后类似情境循环播放之类的话。

    沈岫看着他胡八道,无奈之色融在他的眼中,化成一片柔软的星光。

    “我怎么会认识你这样的人,”沈岫道,“整天想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话也莫名其妙。”

    穆星河心潮翻涌,但最后一腔热血终于被痛楚所断。

    穆星河调整了一下呼吸,手中是沈岫身体的温度,能让他稍微忽略如今的不适。

    他手中紧了紧,道:“其实我刚才掉下去的时候不了话,我当时不希望你救我,当然也不可能让你放弃我,就是什么都不要选,因为渊一华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这样的人,一旦撂下了狠话,是明他必须用言语压迫才能取得一些优势了,我们的确走到了心魔的尽头,他困不住我们,必须全力一试,我们不必听从他的。可惜刚才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你来了也好,眼前有很多很艰难的事情……过去了,能见到他,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他的言语开始有些凌乱,因为他的意志也开始不能抵挡住痛苦的侵蚀。甚至到了后来他渐渐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得身体开始一寸一寸失去控制的能力。只剩属于或不属于他的情绪在翻腾着,无边的黑暗开始吞没他。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深渊中,他抬头灿烂一笑:“没想到我们果真,心有灵犀。”

    沈岫没有话,他唯一的感受是沈岫握住了他的手,有些用力。但那点温暖也一点点消失在他的感官中。

    沈岫的声音依旧如过去一般,话语与咬字却显得有些吃力,听着有些缥缈。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决定一个世界的规则。”

    黑暗里他慢慢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能力,隔绝了对外界的一切反应。

    他依旧用残余的意志挣扎着,听到沈岫最后的话语——

    “还有……”

    穆星河听不到那之后的任何声音。

    他陷在黑暗之中,仿佛架在绞刑架上的囚徒,只能任由痛苦一阵一阵朝他涌来。

    对比起之前那些心魔的纷繁与复杂,这渊一华为他们准备的最后一道心魔却是那么简单而直接。

    ——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只有渡不过的苦痛之海。

    ——他分明在那之前如此愉悦和满足,没有一点绝望,却是心灵不受自己指挥一般,陷入了沉重的情绪之中。

    穆星河的魂魄好似被抽离出了身体,在一片黑海之中翻覆。

    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家族被屠戮殆尽的渊一华,是猛然有一天解开记忆的纱布发现自己认贼作父的渊一华;他是觉得一切与自己无关却偏生被过去纠缠的渊一华,是失控中毁去自己唯一家园的渊一华,是修炼多年事与愿违最后一无所得的渊一华。

    他手上染着自己所亲所爱之人的鲜血,他想要的永远得不到,他的挣扎、困苦和决心,最后在命运一个覆手之下,轻如尘埃。

    他也是穆星河。

    他以为很多过去的事情他都忘记了,如今却是扑面而来,又加倍沉重。

    他在云浮之中的孤独,每一次选择错误的挫败,拒绝过的友好,眼睁睁看着人走向末路的命途……还有沈岫厌弃的目光,等不到钟子津的那一夜,算计几乎全盘落空之后的无措,突破而不得的焦灼与恐惧……

    那些感情好像一只一只凶兽,在撕扯着他的血肉。

    无论是付出还是时光,到这里都是无用之物,只能徒然增加负担。

    他只觉得自己在沉沉坠落,看不到一点光。

    穆星河的气息一点一点微弱下去。

    沈岫就坐在他的身旁。

    海底洞窟隐约能见一点天光,沈岫眉头皱得很紧,唇也紧紧抿着。

    沈岫的状态并不算好,可他却好似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真气一样,不停地将真气渡入到那个气息衰微的人身上。

    那气息尚未融入,却已是受到了阻碍,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时间,汹涌地反扑回去。沈岫气息一乱,一口腥甜几乎从他喉间涌出。

    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沈岫一次一次将真气渡入他的身体,可他的气息又一次一次被拒绝。穆星河身上好像漏了个洞,真气在不断流失,再难填充。

    那总是盈满勃勃生气的面容如今却是眉头紧缩,那好似燃着火焰的野兽一般的眼眸如今也是牢牢紧闭着,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这个人以往总是色彩鲜活的,随心所欲,从来不知内敛隐忍。很张狂,却也满怀热枕。那是善不彻底恶也不彻底之人,他只凭借自己喜恶行事,就好像夏天午后乍然到来的风。

    如今这个人却好似失却了血色。

    沈岫的人生中很少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又或许是因为失望太多而再也不想去勉强。可是眼前的人……哪怕曾经令他失望,他从未忍心真正放手。

    那个人心里有一团火。

    他玩世不恭,装模作样,胡八道,可都无法掩盖住那一团赤诚而炽热的火焰。

    他不想叫那团火熄灭。

    他方才度过了心魔,此刻却开始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心魔。

    叫他失措,叫他无措,叫他痛楚,叫他心焦,叫他终于……无可奈何。

    穆星河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他立在冰锥之中,那一条道上满是冰刀雪剑,每尝试动弹一下都会引来剧痛,看不到尽头,两边的悬崖却是只要稍一跨步就可以跌落。无数的回忆和情绪如同海潮铺面而来,每一个波浪都对他放弃吧。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赴死竟然是一种甜美的诱惑。

    他做过许多努力,每一样都是徒劳,每一样都使得他的痛苦加倍,每一样都会叫他回忆起他——或者是渊一华所经受的无数次事与愿违无数次一败涂地。

    “你这份喜欢,我受之不起。”

    “所谓穆星河,也不过如此。”

    “没有你多管闲事的话,他们都不会死!”

    或者——

    “你竟然想要保护自己的灭族仇人!”

    “你我之情,正如此剑。”

    “……师弟,我之前一直不相信的。”

    他仿佛命运操纵的棋子,在纠缠的网中艰难挣扎,却始终逃不过注定的安排。事已至此,不如一死。

    穆星河感觉手在颤抖。

    他心里有声音反复催促他——这段旅程就到此为止吧,你尽力了,你的努力只会让一切更糟。

    那声音叫他的意识不受操控,混混沌沌向前行去。

    不对。

    不是这样的。

    那并不是他。

    穆星河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就算他之前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他心中依然想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找到一切可以启发他的线索,他相信他有能力扭转局势。

    ——因为他在活着。

    他开始畏惧死亡,渴望活着,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他始终相信,他只要活着,就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让糟糕的事变好,让失去的东西回来。

    这是他所不断去努力的意义,也是生命赐予他的机会。

    就算他在那条路上双腿尽穿,他爬也是要爬到重点。

    他感受到手中又握上了力量。

    源自他的心。

    当穆星河重见光明的时候,视野未曾完全稳住,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那怀抱带着微冷的清气,此刻却是如此贴近,如此用力。

    他看到了粼粼的波光倒映在岩壁上,看到那长长的黑发垂落于地,再抬头一些,就看到那白玉璃龙的发簪,他知道里边刻着一行字。

    他曾经为了这个发簪努力过许久。

    穆星河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悄悄地伸手将对方抱紧一些。

    他微微歪头,却看见那个人神色苍白,有点疲惫地闭上眼来。

    穆星河赶忙问道:“大佬你怎么了?”

    沈岫缓缓放开他,定定神望着他,最后才垂眸低声道:“……感觉很糟。”

    穆星河眨了眨眼,又是抬他袖子又是探手碰来碰去,连声道:“怎么了?你刚才受伤了?我就觉得你好像气息不太对……”

    沈岫这一次居然没像往时一样同他保持距离,而是任他施为。沈岫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方才缓缓道:“……我信你绝无可能有问题,心里却总在……不受控制。”

    穆星河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受控制,他无论如何都挡不住那心口的一片热意,叫他忍不住笑,叫他脱口而出:“大佬,你可爱。”

    叫他——凑上前去将唇印到沈岫的唇上。

    面皮灼热,心跳过速。

    可他却不给沈岫半点反应的机会,当沈岫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这个人好似被抽尽力气一般,整个人全部体重靠压在他的身上,呼吸平稳而绵长。

    或许穆星河终归是太累。

    从突破开始甚至是归来灵犀界开始,到离开心魔,他从未有一刻安心过,也未有一刻能停歇过。

    沈岫的手指无意识抚过自己发烫的唇瓣,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对方的血肉,那是如此真切,叫一切虚妄都沉淀下来,凝成了可见的模样。一直以来,他都是独自走过千山,不惧怕被人背叛未尝不是因为从未期望有人陪自己同行。

    外头的天色一分接着一分暗下去,沈岫听着自己的心跳渐渐归于平稳。

    那些心跳声,好像渐渐化作一声叹息。

    落在那人凌乱的发上,锐利的眉峰上,睫毛遮盖住的青黑上,还有即使昏睡还是微微翘起的唇角上。

    那般叫人恼恨,又那般叫人欣喜。

    “喂,朋友,”沈岫轻轻叹息道,他的声音又好似含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语气温柔得如同陷入一场梦境,“你是我的劫数吗?”

    “什么劫数!”

    这个埋头在他胸膛上的朋友却是气势汹汹地抬起头来,神情清醒又认真。他的眼睛明亮得仿佛藏了无数夏夜繁星,语气坚定得好像来一万个天兵天将都要被他推平。

    “我是你的究极无敌大福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