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A+A-

    “吧,你都做了什么。”

    容画坐在东稍间罗汉床上,看着伏跪在脚下的九栀冷声问。

    青溪把下人都遣了出去,掩上门守在外面。

    九栀今年十七,比容画还要大两岁,经历的也更多,可面对这位年轻的世子夫人时,她慌得不敢抬头,话也不出来了。

    不是因为身份,而是容画那种幽冷的气质让她看不清也摸不透,无从开口。

    “夫人,我错了,我不该给二少爷送糕点……”

    “我在问你,你还做了什么!”容画强调了一遍。

    九栀咽了咽口水,涩着嗓子道:“我,我没做什么……我就今儿送了糕……”

    容画淡定地量着她,目光在她身上转着,九栀连动都不敢动,只觉得那目光有若冰冷的霜剑,划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寸,她恨不能找个地缝藏起来。

    若非心虚,如何会怕。

    容画看着她一身像极了自己的素装,问道:“你整日盯着我,明里暗里偷视我,就是想就是学我装扮举止,你是为了去见二少爷吧!罢,你们见了几次面,在玉簪园!“

    乍然听见“玉簪园”,九栀颤了下。

    她自知再瞒不住了,辩解道:“夫人,我错了。但我没同二少爷见面……我只是,只是偷偷望着他而已……”

    “仅仅望他而已?他便没看见你吗?”

    “……看见了,但是,但是他以为我是……”

    “以为你是我。”容画替她把话完。

    夫人越是镇定,九栀越是害怕,她猛地扑在地上连连磕头。

    “夫人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是我痴心妄想,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再不给您惹麻烦了,求您饶我这次吧!我……我是鬼迷心窍,可我没二心啊!我跟二夫人解释了,我一直在解释,可她就是不听……”

    “一直在解释……”容画从果盘里握了个橘子,冷笑重复她的话。

    九栀冷汗沿着额角滑落,她紧张得后背发麻。

    若不是二夫人把世子夫人唤来,她是想把这事推给自家主子的,所以何来的一直解释。她之前根本就没解释!

    夫人再次看透了她的心,九栀实在挨不住了,看着眼前那双纤纤细手剥着橘皮,她只觉得剥得是自己的皮。她有点后悔把这事扛下来了,她不若从头到尾都推给容画,大不了鱼死网破,也比现在受这折磨强。

    容画没折磨她,只是她太过心虚,心魔而已。

    “行了,你先下去吧。”

    容画把剥好的橘瓣摆在几上,平静道了句。

    九栀伏在地上的身子僵住,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就完了?

    她怯怯抬头,不可思议地撩起眼皮瞄向了主子。容画捏着橘瓣也睨了她一眼,惊得九栀一个激灵,赶紧匆匆作揖,逃似的跑出去了。

    别九栀不敢相信,连门外的青溪也没法接受。

    “姐,您就这么放过她了?”

    “我何时要放过她了?”容画朝窗外看了眼,淡淡桂花香飘入,混着橘子的清香入鼻,她深嗅了一下,冷静道,“派人看着她,不许她出房门一步。”

    “她给您惹了这么大的祸,您还要留着她?赶紧发了算了!”

    容画看着剥好橘子,又一瓣瓣地拢了起来,握在手心。她摇了摇头。

    九栀是不能留了,但不是现在……

    赵世卿傍晚时分回来的。容画见了他依旧安静如故,今日的事只字未提。

    有何好的呢?她问心无愧,何必再给他添恼,况且她不是看不出这几日赵世卿忙得很,每每回来眉间都隐着一抹疲惫。

    他是武职,是骁勇无敌的将军,比起边关,朝廷这没有硝烟的战场更让他累心吧。

    容画虽然只是个姑娘,可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便跟在兄长身边,听着他念书长大,她多少还是能分辨出朝廷的是是非非。

    如今九边动乱,正是缺人的时候,可皇帝偏偏将赵世卿留在了京城,这不难理解为什么。

    大魏大半兵权掌握在英国公和昌平侯两人手上,英国公世子出征西北,而昌平侯在西南未归,若是赵世卿再拥兵占据辽东,那对皇帝必然是个威胁。

    当然,昌平侯府应该是没有异心的,可要知道,怀璧其罪。他们是无反心,可有反的能力,所以皇帝不得不顾忌着……

    容画瞧出的这些,都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至于赵世卿与朝廷的那些纠葛,容画清楚不是她该知道的,也不是她该问的,她只要在昌平侯府努力做好他的“世子夫人”便是了……

    为他更衣后,容画给赵世卿净手。她拿着绢帕细细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他笑道:“你不必事事都要亲自做。”

    容画怔了下。他是嫌自己做得不好吗?

    的确,她也没伺候过人,哪里能有丫鬟照顾得好。

    她停下,他却接过帕子道:“我自己就可以。”

    容画看了他一眼。这么不是嫌弃自己了?她松口气又拿回了帕子,喃喃道:“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只能做这些形式上夫妻该做的事。

    赵世卿不知道该什么,笑容渐渐淡了,不过转瞬又柔声问,“今儿过得如何?”

    他只是试图和她聊聊天,却见姑娘手顿了下,随即摇了摇头。“挺好的。”

    用过晚饭,赵世卿又去了书房。临进门前,他唤来了自己的贴身厮倪元。

    自经了上次容画归宁失踪的事,赵世卿便对她格外留心,府里便由倪元盯着。

    “夫人今儿都见了谁?”

    “今儿从东院回来遇到了子颛少爷……”

    “又是他。”赵世卿挑眉道了句。

    倪元点头,接着又道:“子颛少爷和夫人起了争执,少爷有点气,但夫人还是那般淡定。再之后……夫人便被二夫人叫去了。”

    “因何?”

    倪元搔了搔头。“是渊渟院的丫鬟给二少爷送糕点,被二夫人逮了个正着。二夫人训斥了一番,便让世子夫人把人领走了。”

    倪元试图轻描淡写,有意识忽略的二夫人怒斥容画的内容,可即便他不,赵世卿也想象得到二夫人会些什么。

    见赵世卿沉思,倪元怕他多想,赶紧劝道:“这事怨不得世子夫人,都是那丫头惹的麻烦,爷,要不要我把她……”

    “不必。”赵世卿断他。“按夫人的意思来吧。”

    她的丫鬟,她应该比自己更清楚如何处置。

    容画是他的妻子,赵世卿愿护她周全,但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她得学着保护自己。

    况且,侯府未来的命运谁也不清,世事无常,没谁能够荣宠永固。当下局势,让赵世卿隐隐觉得,未来的路可能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顺畅。

    无论顺逆,他都希望她能够安然面对……

    心里如是想,可当真做起来又不舍了。第二日一早,他还是陪着容画去给沈氏请安了。

    沈氏瞧见儿子,皱眉。

    昨早上就因儿媳憋了一肚子的话,本还算今儿呢,他这一来又不成了,她怎么瞧都觉得儿子是故意的。

    如此宠着这媳妇,往后还有个规矩没!

    用过早饭赵世卿依旧与容画一同离开,将她送出东院便去府衙了。

    容画带着青溪回去了,然刚拐进通往渊渟院的角门,便被眼前那个松竹般修长的身影惊得了一怔。她下意识转身要躲,却被赵世骞一步迎了上来,堵住了去路。

    “表……”他开口,“妹”字还突出,便意识到不对,他噤了声,可终究也没唤出“大嫂”。

    “我在这等你许久了。”

    “二少爷有事?”容画侧容对着他,淡漠道。

    她竟连看都不愿看自己,赵世骞觉得心被生生撕开,疼得胸口发闷,闷得他几欲开口也没出话来。

    见他不出声,容画转身便要走。

    可就在她目光扫过游廊尽头的窗格时,又蓦地顿住,转过了回来。

    她猜到他要什么了,果不其然,赵世骞开口便道:“昨日的事我都听了,我不知道你给我送了点心。”

    容画望着他,认真道:“糕点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送的,你别误会。”

    赵世骞愣住,随即笑了,英俊的脸黯淡至极,透着无奈和凉苦。

    往昔的赵世骞是明媚如阳的男子,总是用他的开朗暖着周围的人,容画最喜欢的便是他的笑。

    可现在,她最不想见的也是他的笑。

    “我是来为我母亲向你道歉的,她昨个话严重了。 ”

    “二少爷多虑了,我没管好下人,二夫人教训得没错,您不必道歉。”

    “容画……”

    “二少爷,没其他事我先回了,若是被人撞见,怕是二夫人的担心便果然要成真了。”

    眼见她抬脚就走,赵世骞急得拦了她的路。

    这些日子,每每在梦里,她都是这么转身离开的。他想去追,不是抬不动脚便是抓不住人,好不容易拦下了,她却如一缕青烟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甩掉她的影子,他用课业填满自己的生活。他不停地背书,不停地写文章,累得一刻都不敢停,就怕一停下,眼前浮现的都是她。

    所以为了排解,他去了玉簪园。然在玉簪园里,他又看到了她——

    如果一次相遇是偶然,那这个身影日日出现在玉簪花丛中便只能明一件事:她根本没抛下过往,她还惦记着他们的情分。

    她曾经所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她心里一直有他。

    “容画,你跟我走吧?”

    这话一出,容画愣了,猛然抬头,惊恐问道:“二少爷,你可知道你在什么?!”

    赵世卿不知道他在什么,他只知道他若再不出来,他就要憋死了。

    “我知道这听着荒唐,可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不甘心!”

    多少次他夜里徘在徊通往渊渟院的巷子里,安奈着想要把她抢回来的冲动,带她远走高飞。

    他真的不甘心。

    曾经的他们情投意合,他早便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妻子了……

    “不甘心?”容画冷若冰霜道,“若是不甘心你早些时候干嘛了?”

    若是当初他肯出这话,不管背上什么名声她都会和他走。就算这辈子得不到名分,注定舍了清白,那她也心甘情愿,只要他肯要她。

    可是,现在这话还有意义吗?他错失的不仅仅是个机会,他把她的心也丢了。

    看着梗住的赵世骞,容画淡然叹了声。

    “算了,都过去了。我知道这件事怨不得你,我也不怨你,怪只怪我们有缘无分。就算我们成不了夫妻,你也是我表哥,也是我的叔。作为亲人我想劝你,看开吧,我尚且都能放下何况是你呢?你这般只会让彼此难堪。”

    容画语气淡然,理智得赵世骞简直不敢相信。

    他眉峰耸起,安奈着情绪问:“你果真放下了?”

    “世子对我很好,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容画轻巧道。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容画微怔,随即笑了,笑意凉薄。

    有些事,不透了他还真是不死心。

    “为何不信啊?我眼下是昌平侯府的世子夫人,未来的侯夫人,身份尊贵如此,我还有必要对之前的事惦念不忘吗?”

    “容画!”赵世骞喊了声。

    容画知道他气了,可她就是要让他气,当初他可以无情,今日自己为何不能冷漠。

    “二少爷,若非真心要嫁没人逼得了我。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嫁得亏,句不好听的,你能给我的,世子爷都能给,你不能给我的,世子爷也能给,你我的选择有错吗?”

    这话着实把赵世骞惊住了。这还是自己曾经那个单纯的表妹吗,他万万想不到这话能从她口中出!

    赵世骞缓缓靠近她,将她逼进了墙角,问道:“你的是真心话。”

    容画不躲,直视他。“是。”

    “所以你是为了他的地位才嫁的他。”

    容画心蓦地一紧,她眼神朝东侧瞟了瞟,面色不改道:“是。”

    闻言,赵世骞仰头大笑,阴森可怖,宛若夜枭般。容画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

    “好,很好。”赵世卿切齿道,他逼得她无处可逃,“容画,你记住你今天过的话!”

    罢,他猛然撤身,朝西去了。

    眼见他消失在西游廊的角门里,容画暗暗松了口气。

    青溪看见赶紧上前来扶,容画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唯是头一偏,对上了东侧游廊里,正怒目瞪着她的沈氏,还有她身边的赵子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