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你都知道什么?”赵世卿冷静问。
赵子颛嗓子干巴巴的,莫名地紧张起来。
想是一方面,有没有勇气开口是另一方面。他沉默了片刻,心一横咬牙道:“我知道不是您对不起我母亲,是我母亲对不起您!”
这话一落,赵世卿心骤然紧缩,眸色霎时间深沉得如霜剑一般,盯得少年脊背发凉,手心都冒汗了。
赵子颛知道这话一开口意味着什么。
他可能真的要失去这个父亲了。
即便他缺席了自己的成长,即便他对自己再严厉,他二人水火不容,但他从来没放弃过自己,也没嫌弃过自己,即便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我母亲嫁给你的时候便已经怀有我了……是她对不起你!”
看来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赵世卿望着儿子的目光渐渐凝住,心底深藏的记忆被触碰,一幕幕翻涌,那种久违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
赵世卿刚满十五岁便奉父母之命完婚,面对突如其来的夫妻关系他有些无所适从,对柳氏也不甚亲近。
不过她到底是注定要陪自己走完一生的人,赵世卿也尝试着接受她。
柳氏不仅貌美且性子温顺,二人相敬如宾,赵世卿觉得日子久了,总会有感情的。直到有一日她被查出怀孕了——
知她有孕的消息,全府上下无不欢心喜悦,除了赵世卿。
因为他知道那孩子根本不是他的。他连碰都没碰过她,她如何会有孕!
十五岁的少年,血气正盛,怎么可能忍得下如此欺骗。
他想要揭穿柳氏,却被她拦在了房中。柳氏苦苦恳求他帮自己隐瞒,给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扯着他裤脚哭倒在了他面前,他终于点头了。
不过赵世卿帮她不是因为心软。
柳氏是大理寺卿的嫡女,若是让人知道她未婚先孕,不止柳家连侯府也会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赵世卿有他的骄傲,他不想家丑外扬,因此事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笑料,更不想因为此时影响到刚刚上任宣府总兵的父亲。
但是瞒下了,不等于他接受了。
他才十五岁,他可以理智地处理这件事,但是没办法理智地安耐住自己的恨意。
从此往后,赵世卿在外依旧待她如平日的“相敬如宾”,可在渊渟院,他便当她不存在一般,用冷漠报复她。
柳氏受不了这种压抑的生活,自讨休书,然赵世卿怎么可能给她。一来所有人都认为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二来他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他要让她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带着愧疚。
柳氏知道赵世卿恨她,日日惊悸,受不了这种折磨,生产后便一病不起。
而从她待产,生子,到生病,赵世卿跟随祖父出征在外就没回来过,直到赵子颛满百天的那日。
许是因为高兴,柳氏那日气色还算不错,撑着身子给儿子过了百岁宴。
晚上,赵世卿回来了。在母亲的要求下,他难得去看了她,可这一看,柳氏便再没见到第二日的清……
他们都是柳氏是被他害死的,他不否认。若不是她替自己喝下被掺了毒.药的酒,这世上就再没有赵世卿了。
他还记得她倒在她怀里,吐着汩汩黑血时的模样,像一朵娇艳的花以肉眼看见的速度迅速凋零。
还有她那双绝望的眼眸,簌簌的泪水中闪着内疚,不舍,绝望,到最后是解脱的释然……
“对不起……谢谢……”就在她阖目的那一刻,她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出来了。
也就是那一刻,赵世卿从惊愕跨越到迷茫,他僵住了。
她可以有千百种离世的方式,可为何偏偏是这种,她代他去死。
他对她的恨还在,可这份恨意上却搅进了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想她死,就算他恨她,用冷漠来折磨她,他也从没想过要她死。
她不能死,他不想欠她的!
可到最后他还是欠下了……
而他也只能把这份欠下的情分,还给了柳氏拼命都要保下的孩子身上。
赵世卿沉思良久,不言不语。
赵子颛知道自己是触到他曾经的伤痛了。其实他也不想,不想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徒增他恼,使父子二人生了隔阂。
不管面前的男人如何严厉,不管自己如何叛逆,但是在他心底,这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永远都是他的父亲,他不想失去他。
可比起不想失去,他更不想眼看着父亲误入迷途。
他那么理智的一个人,偏偏就在娶了容画后做出太多不理智的事了——
对母亲,赵子颛明白父亲除了歉意没有感情可言。可十几年了他也从没见过父亲如此亲近过任何一个人。
他明白,父亲是真的疼爱这个女人。
赵子颛是真心愿父亲好,他期待父亲能够有个贴心之人,以此弥补母亲曾带给他的阴霾。他从来都不反对父亲娶亲,他可以娶天下任何一个女人,唯独不该是容画!
因为她心里装着的是赵世骞。
赵子颛从一开始便对容画怀有警惕之心,所以他才会时时刻刻盯着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他归宁没回,也知道他见过赵世骞,但他之所以没挑明,那是因为他看得出来父亲对她的重视,他不想父亲失落,所以才帮她隐瞒。
可隐瞒不等于纵容,为了父亲,他只能时不时地提点着她,让她安分守己。
只要她安心地守在父亲身边,他会帮她隐瞒一辈子。
可是,她竟然不知廉耻地又见了赵世骞,这他绝对不能忍了,他不能让父亲再一次经历背叛!所以他告诉了祖母,有了今日这慕……
“……父亲,我知道您喜欢她,可她不能仗着您的宠爱如此恣肆!既然嫁给你了还不安分,那就是她的错!”
此刻,赵世卿已经明白子颛的意图了,可他心思不在这。
他望着激动的少年,冷问:“你如何知道你母亲的事的?谁告诉你的?”
赵子颛慌了,撇开了目光,掩饰道:“没,没谁。”
没谁?这事除了赵世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若真的有那便是跟他最亲近的人。
“是谷嬷嬷吧!”
“不是!”赵子颛当即否认,神情紧张。
“那便是了。”赵世卿深沉地吐了口气。
赵子颛慌了。“父亲,这事不能怨嬷嬷……”
“不怨她怨谁?”赵世卿突然冷喝,“你可知道出这话的后果是什么!”
后果?赵子颛愣住,他想到后果了,无非是被人传出去,他失去这个昌平侯府长孙的身份,他不在乎。可是,他是真的不想失去这个父亲。
“父亲,不管您往后认不认我,我不后悔!“
赵世卿凝眉看着他,陡地笑了声,气息颇是无奈。
“赵子颛,我告诉你,从你生下来开始,你就是我儿子。今天的话我就当你没过,你记住,你姓赵,是我昌平侯的嫡长孙!“
赵世卿字字铿锵,把赵子颛得额角渗出冷汗,而内心却澎湃不已。他微圆的脸绽出个坚定的笑,连明闪闪的眼睛里都是股子自豪。
孩子的感情是单纯的,他哪里知道他身份揭开的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赵世卿没对他多解释,唯是住道:“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能再让任何人知晓了,更不能传出府外。”
赵子颛点头,忽而又问:“那谷嬷嬷?”
“不必你管了,你回吧!”
赵子颛应声要退,可转而又反应过来,他还有话还没完呢!
“父亲,我真的没有看错,她真的和二叔偷会了,您相信我!她绝对没有您看到的那么简单,她心思深着呢!祖母得对,她就是个……“
“出去!“
赵世卿寒声断了他。
赵子颛憋屈极了,话在嘴边转,张开的口久久不肯合上。
他不明白容画到底给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么能糊涂到这般呢!
“父亲,你早晚会后悔的!”少年愤恨地道了句,“我会让您看到她真面目的!“
话音一落,窗外好似有什么声音,赵世卿听到一声猫叫,他掀开窗户看看,外面空无一人,只有窗沿上趴着的素雪……
他看了眼正房的方向,将猫捞进了怀里。
“从今日开始,你不许再监视容画,不许再她任何主意,不然……”赵世卿抚了抚猫,镇定道,“你就去卫所吧!”
赵子颛怔住,还想辩驳,却闻赵世卿淡漠道了句:“天晚了,回去歇着吧!”还没待儿子动身,他先抱着那猫离开了……
赵世卿回到正房,见青溪端着汤碗刚从稍间里出来,他把猫递给了她身边的丫鬟,问道:“夫人沐浴回来了?”
青溪福身。“是,刚喝了碗姜糖水,歇下了。”
赵世卿点头,推门便要入,青溪忙唤了声:“世子爷!”
赵世卿挺拔的身子顿住,侧目看了她一眼,青溪急切道:“夫人她和二少爷真的什么都没有,她是清白的,奴婢敢拿命起誓!”着,她果真举起了手。
赵世卿看着她蓦地笑了。“我知道。”
听闻他进来,容画没如往日起身迎他,而是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赵世卿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脱了外衫暗了灯,躺在了她身边。
听到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容画动了动,接着便感觉一丝凉风窜进被子里,赵世卿钻了进来,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一股莫名的冲动升起,容画翻了个身。赵世卿顺势抬起胳膊,她自然而然地枕在了他的臂弯上,被他拢进了怀里。
她贴着他紧实炙热的胸口,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良久,幽幽道了句:
“世子爷,我可能真的没你想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