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赵世卿和容画好似久别重逢, 聊了很久, 直到困意来袭。两人昨日都彻夜未眠, 此刻相拥彼此, 都安心地睡着了。
府上没人敢去扰他们, 老侯爷叫来了全家,当即宣布爵位让给孙儿,从今日开始, 赵世卿就是昌平侯府的侯爷。
闻言,大伙都愣了, 只觉得这事好不突然。
他们觉得突然,而事实上这是老侯爷和孙儿早便商量好的。赵世卿手里掌握大量的证据,若想扳倒巢萧两党, 他得有身份加持,何况老侯爷早就想把位置让给他了,这么些年来自己虽为侯爷,可一直支撑侯府的到底还是孙儿。
所以当他得知赵世卿战亡的那一瞬,他紧绷的最后一根线崩开, 他整个人险些没垮掉。
不过现在好了,孙儿回来了, 不仅如此, 孙媳也怀上了孩子,这绝对是个吉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如今阖府欣慰,除了二夫人梁氏, 因为儿子赵世骞在春闱当中竟然落榜了——
确切也不算落榜,三甲第九十七,也就是榜上的最后一名。
赵世骞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子,大家对他的期望可不仅仅是榜上有名,而是夺魁,所以最后一名,等同落榜。
面对这个结果,想都不用想也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除了巢巩还有谁有能力做这件事。此事一出,也就意味着彼此此地撕破脸,开始对峙……
“他们如何我都不管,可他们不能耽误我儿啊!斗斗斗,整天没完没了地斗,一家不得消停就罢了,可怜我儿……”二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任二爷如何劝都听不进去。
“总归榜上有名,日后努力便是。”赵世骞淡然道。
二夫人一听不乐意了。“努力?你知道你还要熬多久?你若今日中了一甲,选入翰林。翰林院什么地方,储相之所,非翰林不入内阁,以你的才能,三年后你就是侍读学士,是天子私人!可你现在只是个同进士出身,就是熬上半辈子也未必能熬进翰林院,凭什么,这到底凭什么!”
“就凭我是赵家的后,凭我是昌平侯府的子孙!”赵世骞冷道了句,“母亲,侯府一次次遭劫因何而起?又因谁而起?就因巢巩势倾朝野,窃权罔利,贪赃舞弊,通敌叛国,如此巨奸,何以为伍。只要他在权一日,我都不会入翰林院!”
“你,你……”二夫人气得不出来话,倒是一旁的二爷甩开袖子喝了一声,“好!这才是我赵氏之后!”话一出,二夫人愣住,接着气得一跺脚,拧了二爷一把哭着跑出去了。
见妻子离开了,二爷转而叹了声,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世骞,父亲知道你有骨气,也以你为傲。但你要知道,就算巢巩不在了,这朝廷也不会绝对的干净。朝纲正不正,在根,不在枝更不在叶。”
赵世骞看着父亲,目光敬畏。父亲平日里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而事实上他却把一切都看得透彻。赵世卿明白他的意思,笑了,道,“这个根,只能留给兄长。我能做的,也只是帮他剪枝修叶罢了。”着,他坚定地望着父亲,“父亲,我要南下。”
赵濯吓了一跳,惊恐问。“你要干嘛,你可不是带兵的料!”
赵世骞笑了。“今岁江南水灾,老师主动请命南下治水,我想随他同去,我已经递交了帖子,请父亲恕儿擅自做主,也恕我在侯府这个紧要时刻离府而去。”
赵濯会心而笑,抓紧了儿子肩膀,笃定道:“去吧,去做你该做的。”
……
赵世卿在家休养了两天恢复得很好,也亏得容画精心照顾,寸步不离。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出去走,一早便带着容画去前院给老侯爷请安了。
不过才几月的功夫,赵世卿再面对祖父,发现他竟如一夜苍老,竟是银发如雪,看得他好不内疚。
“孙儿对不住祖父,”他跪地请罪,“没有照顾您的心情,瞒着您做了这一切,让您为孙儿伤心了。”他想象得出当祖父知道自己阵亡的消息时,会有多绝望。
老侯爷皱眉重出了口气,面色紧绷,可却绷不住眼中的沧桑和长辈的慈霭。“当初我是如何的,男人太过重情不是好事,想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顾忌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如此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我不是还好好地坐在这,就是我这条命交付了,只要能成就你,我也无所谓。”
这话一出,一旁的容画有点脸色有点难堪了。自己可不就是赵世卿的顾虑,也就是老侯爷口中的……绊脚石。
眼看孙媳脸色瞬变,老侯爷轻声“哎呦”了下,当即眼中的温慈和笑意便再不加掩饰了,两只眼睛弯眯得紧,连苍劲的皱纹都柔和下来。
“孙媳可别多心,祖父没你。祖父就是找理由训训他,你是他妻,他对你好是应该的。可别把祖父的话往心里去啊……”
瞧着老侯爷孩子似的模样,容画“噗”地笑了,眨着笑眼道:“儿媳明白。”
一老一,笑得好不开心,赵世卿不知道两人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新奇却也欣慰。他量着妻子和祖父,看着祖父孩子似的笑容,他突然意识到,祖父老了,真的老了。他再也不是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给自己撑起一片天地的盖世英雄了。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需要温情也该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
思及此,赵世卿的心更加坚定了,无论如何,他也要守住他在乎的人……
容画和老侯爷正聊得开心,沈氏也来了,她一进门就和儿媳视线对了上。二人同时怔住,容画匆匆敛容施礼,退在了赵世卿的身后。
沈氏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几天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情绪不稳,对容画发了不少脾气。尤其是儿子受伤那日,现在看着儿子安然站在自己面前,她也有点悔了,给老侯爷请了安便踟蹰不前,目光无所安放似的,也不知道该看儿子还是看儿媳。
董嬷嬷瞧了抿唇笑笑,偷偷推了推她胳膊,耳语劝道:“夫人,你啊!”
“我知道!”沈氏甩了董嬷嬷一下,接着看向儿子,清了清嗓佯做镇定道:“世卿,你回来那日是母亲不对,你别怪母亲了。”
赵世卿看看妻子,又看看母亲,弯唇笑了。“母亲哪里的话,儿子岂会怪您,您也有您的不易,儿子理解。”
“真的不怪?”沈氏盯着儿子,兴奋问。
赵世卿摇了摇头,沈氏欣慰,可他下一个动作又让她尴尬了。他竟把容画拉到了面前。
沈氏明白他的意思,瞟着儿媳犹犹豫豫。“那个,卫老太医嘱咐了,你身子骨太弱,虽有孕三个多月了,可脉象要虚得多。你也是,怎么就不知道注意呢!就算不懂,也不知道跟我们一声么!”着,她朝后看了一眼,董嬷嬷带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
“这是后院的姜嬷嬷,以后让她伺候着你,完事不可再大意了。还有,我请卫太医给你开了药方,还有问了些能用的补品让中公去置办了。你啊,以后要听话……”
沈氏着着,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容画心安了下来,笑容粲然,对着沈氏施礼道:“母亲的话儿媳都记下了,儿媳谢谢您。”
“儿子也谢谢您。”赵世卿代容画施礼道。
沈氏哼了声,也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抿笑着坐了下来。
大房人都到齐了,二房的人才到。二夫人没来,赵濯把儿子赵世骞的决定告诉给了老侯爷,老侯爷看着世骞长长地舒了口气,轻声道:“我已经不是昌平侯了,这个家往后就由世卿做主了。”
大伙看了看赵世卿。赵世卿上前,问道:“你决定了?你可以再等等,为兄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赵世骞含笑摇了摇头。“不必了兄长,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并不是要放弃我的理想,而是觉得这是个机会。‘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解民生疾苦,何以为官。”
赵世卿点了点头。“难得你有这种想法,兄长为你高兴。”
赵世骞赧颜笑笑,“只是在这个节骨眼离开,不能给家里排忧解难,怪过意不去的。”
“侯府有兄长,你就放心去吧。”
赵世骞微微垂首,平静宁和。他沉默了会儿,突然偏头看向容画,笑道:“来不及准备贺礼了,只能道一句,大嫂,恭喜你。”
容画明白他的是自己有孕的事,更知道眼前的这个青年,他是真的放下了。她也弯眉笑道:“表哥,一路顺风,照顾好自己。”
道别后,赵世骞便随父亲一同离开了。
他二人刚出门,下人来报,延安伯世子谭默来了。
老侯爷让沈氏先领着容画回去,自己带着孙儿和孙女婿去了大书房。
“如何?可余下一人?”老侯爷一进门,开口便问。
谭默摇了摇头。“一百二十七人,无一活口留下,他们自知抵不过围剿,全部自尽了。”
老侯爷无奈叹了声。“这死士还真是不白养啊,可惜没一个活口留下,没能抓住萧嵩的把柄。”
“世子爷忘了还有一人。”赵世卿看着谭默突然道了句。
谭默皱眉,恍然想起来了。“兄长您的是那个都尉?”
赵世卿点头。当时面对萧嵩起诈,他一刀砍向了程都尉,但是他并没有用十足的气力,不足以致命,只是后来混乱中他又中刀伤,才致使他到如今还昏迷不醒。
“可那姓程的这口气吊着,不知道能不能缓过来,就算他醒了,若是还不肯合作呢?”
“一个贪财之人,不会不惜命的。”赵世卿冷道,“现在问题是他必须快些醒,皇帝只给了我十天的时间,我若是在十天内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不但我自身难保,连侯府也要受牵连。”
老侯爷猛地吸了口冷气,追问。“你那日进宫,到底和皇帝了些什么?”
“我只是把西南见闻以及穆王造反的过程同皇帝讲述了一遍。我佯做阵亡,就是为了避人耳目,直接把从戚副将那里得到的关于巢萧两党与穆王里通外合的证据及线索全部呈于圣上。我以为圣上看到这些会恼羞成怒,从而意识到巢萧二人的奸佞,摆脱他们的蒙蔽。可我没想到的是,皇帝对此无动于衷,倒是同我了个赌:十日,让我拿出确凿证据证明二人谋逆,不然,构陷忠良的便是我。”
“这皇帝好生糊涂,到此刻他还在包庇他二人。”谭默愤恨地咬牙道了句。
赵世卿摇摇头,倒是老侯爷开口了。“他不是糊涂,他是太明白了。”着,他捻着手里的珠串坐了下来,叹声道。“穆王在南方蠢蠢欲动,皇帝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朝中若是无人,穆王又何来的能力造反。”
“祖父的意思是,皇帝帮他?”谭默突然来了句。
老侯爷苦笑。“是有人在帮他,但皇帝默认了。所以这么看,也可以皇帝在‘帮’他。”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谭默继续问。
“不反就没有平的理由。”赵世卿继续道,他看着老侯爷镇定解释,“我也是见了戚副将后才想明白这件事的,穆王和朝中的联系太密切了,若不是有人纵容怎么可能如此顺利。起初我以为是萧氏,但后来察觉有些事根本不是萧氏有能力做到的,而且一切的巧合都指向皇帝。即使察觉穆王有反意皇帝也从来没急过,我们都以为他是轻信了巢巩,熟不知巢巩才是被利用的那个人。”
谭默恍然点了点头。“那我明白了,就是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想要留穆王,他就是要创造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灭掉穆王。”
赵世骞颌首默认了。
“可是为什么?穆王远在南疆,如果他不放纵,根本不会成势的,为何非要灭掉他。”
“因为他是亲王,是除了圣上外,皇室唯一的血脉。”
“……”谭默还是不懂。
不懂就是了。毕竟他只是镇守京城的武将,没有参与到政权的漩涡之中。皇帝之所以不留穆王,就是怕他在接下来的血雨腥风中坐收渔翁之利,他是不会允许皇权落入穆王那一脉的,所以为了杜绝后患,他只能先下手了。
穆王是否被剿,结果如何,这些都不是赵世卿关心的。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场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正式拉开序幕了。
靖王能否胜利决定着大魏的命运,
也决定着另一个孩子的命运……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谭默便要回去了,赵世卿嘱咐他万不可把程都尉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且他一旦醒了,立即通知自己。
谭默肃然点头离开了。
赵世卿拜过老侯爷也退出了大书房,直接回渊渟院了。他在正房里转了一圈都没见到容画,心不由猛地一紧,拉住一个送果脯的丫鬟便问:“夫人呢?”
丫头吓了一跳,果盘差点没掉地上,瑟瑟应:“夫人,夫人她在后罩房啊。”
赵世卿提着一颗心赶紧奔了去,容画可不就站在后罩房和园林相同的角门处,看着空中虚无一点,凝眉若有所思。
被之前这事惊得,赵世卿真的是怕了,他走过去一把搂住了正出神的妻子。
突然被人从后抱住,容画猛地一惊,只听耳边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知道是他,反问道:“你怎么了?”
“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赵世卿低哑着声音,柔柔道了句。
容画笑了。“我人在侯府呢,怎么可能丢……”
“你上次可不就是在侯府丢的。”
而且就是在这。
他的话蓦地给她提了醒,容画敛容,掰开赵世卿的手面对他,一脸严肃地道:“夫君,我好像知道是谁绑走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