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柳荆山将赵子颛送回了侯府, 对侯府来他可是个稀客, 自从女儿去世后他就再没登过门, 所以听他来了, 举家出来相迎。
老侯爷笑脸相迎, 并带着一家人感谢逼府那日他的相助。柳荆山还想嘴硬自己不过是看在孙儿的面子上罢了,不过想想老侯爷毕竟是长辈,何况伸手不笑脸人, 他来商议事情也无需让人下不来台,于是他淡淡嗯了声道, “老侯爷不必记挂了。”
老侯爷闻言笑了,请他上座,赵世卿则坐在他身边。
几人入座后, 下人来上茶,才一进门口便被容画拦住了,为表尊敬她端着茶走到柳荆山面前施礼道谢。
柳荆山没想到她会亲自给自己奉茶,要知道她可是二品诰命的侯夫人,自己也不过四品而已。他看着那茶没动, 须臾道了句:“侯夫人的茶老夫受不起。”
容画心咯噔一下,不过她没放弃, 接着道:“您是长辈, 也是侯爷的岳父大人,我给您敬茶是应该的。”
“哼,岳父!”柳荆山的脾气又忍不住了,讽言冷道了句。而他身后的赵子颛有点看不过去了, 暗暗戳了外祖父一下,柳荆山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脸都拧在一起了,他无奈接过了茶。
可接是接了,柳荆山却一点想喝的意思都没有,抬手就要放在身边的几上。还没撂下,就听赵子颛道了句:“外祖父您方才不是口渴么,侯府的君山香着呢,特别润喉。”
柳荆山手僵住,看着面前正望着自己的老侯爷,又瞪了眼身后的外孙,只得不情愿地抿了一口。
而就是这一口,他抬眼皮发现面前的姑娘笑了,笑容粲然让他的心登时一紧,一股情绪涌了上来他眼眶热得发烫。这哪里是昌平侯夫人,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女儿。那一刻恍惚他险些没伸出手去触碰女儿,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错开眼睛将茶放回了几上。
女儿十六岁嫁人,那是她就像她这么大吧,而从她嫁人那刻开始,他就再没看过这笑……
给客人敬茶后,容画又依次给老侯爷,二爷和赵世卿端茶,而这过程中柳荆山的余光就没离开过他,他太想再看看女儿的那个笑了。
可算等她把茶都奉好了,赵世卿示意她过来坐,毕竟她还带着身孕不宜久立。容画赧颜笑笑走过去,刚坐稳便见赵子颛走了过来,从婢那端过一杯茶站到了容画身侧。几次开口又欲言而止,最后见父亲朝他点了点头,他鼓足了底气道了句:
“夫人,请喝茶。”
还是夫人——
在场人为他的举动激动,可也被这一声“夫人”浇得心凉了半截。他到底还是不肯认她……
大伙心凉,可容画不然。她看着面前这个镇定施礼的少年,扫视着他脸上的每一寸,她看到的只有认真和恭敬,她明白这一句夫人和当初新婚时他唤的那一声不一样了。
接受不一定要在嘴上。
容画淡然笑笑,道了声谢谢接过了茶。
见她喝下了,赵子颛双唇紧抿,努力掩饰了一个发自心底的笑。二人互动被大家看在眼里,老侯爷安慰了,而柳荆山的心却动摇了。真心果然可以弥补得了过血缘吗,还是,眼前这个姑娘真的就是女儿的化身……
奉茶后,赵子颛回到了祖父身后,柳荆山也表明了今日的来意。
随着赵子颛的讲述,昌平侯惊愕,而赵世卿的脸色越发地难看了,阴得发冷,寒得让人觉得心悚。容画目光始终没离开他,虽然她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从赵世卿的表情她看得出来,他一定是知道尾随子颛的幕后主使是谁。而且从他的忧惧来看,这主使可能不会简单得只是萧氏……
“……若不是怕子颛出事,我也不会将他送回来。”柳荆山对赵世卿冷言道。赵世卿明白的他的意思,回应,“请岳父放心,我定会护他安全,不会让他有一丝闪失的。”
闻言,柳荆山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还有,卫所就别让他去了,能不出府就不出府了,毕竟那里也没昌平侯府戒备森严……”到这,他忽而想起什么,视线不由得又转向了容画,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她被劫走的事。“这侯府侍卫还得加啊,侯府里也不一定安宁。”
“柳大人放心,侯府不在的时候我们会照顾好少爷的。”容画含笑安抚了句。
这话若是侯府任何人了,柳荆山都要回他一句,可偏偏这姑娘出来他这话愣是在舌尖转吐不出来,他心竟有点软了。
真是神奇,他和这姑娘也不过见面两次而已,更是一句话都没过,今儿怎就有这种不清的感觉呢。他想起了前两日汤应昀的话:她那么像你女儿,不若认了吧。
认?
柳荆山恍惚了一下,她尽在眼前就让他有了种再见女儿的感觉,若是把她认下,那这颗空荡荡的心是否能被安抚呢?他又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她今日落泪伤心的模样,也许他们真的需要一个寄托,那这个寄托还有比她更合适的吗?
没有。
再次忆起逼府那日她拦在官兵前那坚毅的眼神,和她刚才那婉转灿烂的一笑,柳荆山突然冒出个想法,难不成这真的是老天给予他夫妻二人的安慰?可安慰便安慰吧,为何一定要让她嫁给赵世卿!
柳荆山落下眼帘,再抬起时已经没了方才温度,淡漠如水。
“其实将子颛安放在哪我都不放心,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柳荆山突然对着赵世卿问道。
赵世卿平静点头。“我知道,只要朝廷一日不平静,昌平侯府就没有一日的安宁。”
“你知道就好,眼下朝廷如何了,十日将至,你可都准备好了?”
赵世卿再次点头。“岳父放心,一切都准备好了。明日期限我便会和汤御史及各位大臣联名上书同参萧巢二党,成败在此一举。”
话落,房里静默无声。老侯爷表情凝重,柳荆山也静默沉思,良久,他道了句:“把我也加上吧。”
赵世卿蓦然抬眸。
柳荆山哼声,语调依旧如往常的不屑。“怎么,就算你不加我,他们也把我和你们归为同党了,与其被他们左右,不若我自己迈出这步。”
“好,好!”老侯爷连连赞声,柳荆山也不过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该的了,该问的问了,柳荆山也不想再多废话一句。他起身便要告辞。
众人也知他脾气没加挽留,一同送他出门。老侯爷身子未愈且为长辈,柳荆山请他留步了,至于赵世卿和容画,他是没多言语一句,他们愿意送就送吧!
柳荆山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二人随后。
马车已经等在了大门口,柳荆山直接一脚踏上脚凳,连头都没回更别招呼了。就在他将要进入马车的那一刹,忽然听身后清越动听的声音唤道:“柳大人,等等。”
柳荆山错愕回首,只见容画下了台阶走了过来。刚一到马车前她便弯身捡起了什么,双手奉上送到了柳荆山的面前。
“您的香薰炉掉了。”
柳荆山愣住,看着她手心里捧着的鎏金球良久没反应过来,直到他摸了摸腰间他才确认,可依旧没接过来。
容画疑惑,颦眉看了看,见熏炉上沾了土灰便用手里捏着的帕子擦了擦,又认真地一吹,再次送到了柳荆山眼前。
“好了。”她莞尔,一双眼睛纯净得如夏日的星空,看得柳荆山愣住了。记忆好似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似卿站在葡萄树下,双手捧着刚刚摘下的葡萄送到他面前,眨着那双璀璨若星的双眼问道:“父亲,要吃吗?”
柳荆山的心猛地一紧,像有只大手抓住了一般,使劲地揉捏,酸疼酸疼地。他目光落在面前的香炉上,刚要伸手去接,随即甩了声“给你吧!”之后头也不回地窜进了马车里。而就在他坐在坐榻上的那一瞬,两行清泪落下。
马车里沧桑的声音大喊了一声“走!”车夫驾喝,车声辘辘,离开了。
容画手里还捧着那香炉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直到马车走远了才回头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看赵世卿。
赵世卿上前,看着她手里的香炉,认出了那乡路上的葡萄藤雕纹,深吸了口气道:“这是柳氏的遗物。”她最喜欢葡萄,也喜欢葡萄藤似的花纹,曾经他也见她带过这个香炉。
听赵世卿这么一,容画更不解了。柳氏的东西为何要给自己啊?难不成因为自己碰了所以柳荆山生气了?他就这么讨厌自己?不过想想也是,自己取代了她女儿的位置,就算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吧。
“那怎么办啊?要送回去吗?”容画皱着眉头问,指尖捻起那香炉的穗子都不敢在碰了。
看着他发愁的模样赵世卿反倒笑了:“既然给你就是你的了,你留着吧。”罢把那香炉重新放在她手里牵着她回去了。
一路上容画还是没想明白柳荆山到底为何把这东西留给自己,不过转过东院后的花园时她突然想起什么,拉着赵世卿问道:“真的有人要害子颛吗?”
突然被问了这么句,赵世卿低头看了妻子一眼,接着目光挪向了脚下的青砖,点了点头。
“那是谁?”
赵世卿没回答。
见他表情凝重,容画意识到什么,喃喃道:“我是不是话多了?”
“没有。”赵世卿捏了捏她手笑了,“我只是不能确定而已。别想那么多了,我会尽量照顾好子颛的。”
赵世卿没有告诉她答案,但是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也就是这次跟踪肯定不寻常,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是萧显思所为。那么除了萧显思以外,还有这个能力和这个必要去关注赵子颛的还有谁……
容画心里大概有个轮廓,可她没再继续追问,而是含笑点了点头,跟着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