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同情
自赏珠后,秦王又收起了那股消沉软弱,一如既往的安静沉稳。不过他似乎在教导赵朴真的过程中得到了乐子,在华章楼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候拿了邸报给赵朴真些政事:
“邸报从前又叫宫门抄,这里头学问多得很,只是如今很少人还喜欢看从前的旧邸报——却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就和我让你读史一样,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特别是皇家,颠来倒去,历史往往都是惊人的重复。”
“你要注意看孙乙君的批字,还有一些王府内院他的处理——王府当年也走水过,这个折子我也让你找出来了,孙乙君当时借走水,换了一批人,没有受到阻碍,而这些人,如今都放在六部不起眼的位子……你可以翻翻从前的邸报,仔细找找这一批王府潜邸出身的官员的升迁履历,他们在这短短的十几年,已经在六部重要的位子上站稳了脚跟,履历是很耐人寻味的。”
“孙乙君从父皇开府就在王府任长史一做就是二十年,没有换过人,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成就,一直默默无闻,唯一一次,就是让父皇在东阳公主前露了脸,让东阳公主发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一举将父皇送上了皇位。”
“如今他在宰相之位多年,政事上几无建树,仍然既不如大学士上官谦学识渊博,又不如严荪学生遍天下,连东阳公主也看不上他,曾经面斥他是政事堂泥塑的宰相,然而即便如此——父皇仍然让他在宰相位上呆着,高永甫你知道吧?”
赵朴真不知他为何忽然转到此人:“知道,高公公是陛下最宠信的御前大总管。”
李知珉点了点头:“他是父皇最宠信的内侍,如今也算得上有些地位了,但在孙乙君跟前,却总是恭恭敬敬的。”
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赵朴真:“上官谦是先帝重用的朝臣,父皇用他是要拉拢先帝曾经重用过的朝臣,严荪则是士林之首,半朝学士几乎尽出其门下,因此父皇也要笼络于他,而这些人,东阳公主同样也在笼络着——因此,孙乙君,其实才是父皇真正的心腹,他要做什么,往往就是父皇想要做的。”
赵朴真想了一会儿道:“其他人难道不知道这些人是陛下的人吗?都是出自王府潜邸旧人,应该很明显。还有……他怎么当上丞相的。”
李知珉嘴角带了一丝嘲讽:“当然看得出,但是他们看不起,或者,东阳公主,根本就没有把父皇看在眼里过——政事堂里能得上话的人,一大半都是东阳公主的人,另外还有一些如上官谦者,是从前先帝的人,而严荪者,他羽翼丰满,自然不屑屈居东阳公主之下,但却也不会和东阳公主冒险。尚书右丞相,不过副相而已,总要给父皇点面子……这是一个很恰当的官位,如果是左丞,未必会给父皇这个面子,在他们心目中,父皇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不过她们得意久了,却忽视了,这君臣大义的名分,有时候有着天然优势,傀儡就是在那至尊无敌的宝座上久了,一样会有听从他的人,呵呵,名实悖之,权之丧也。”
赵朴真忽然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殿下,您也想要坐那个位子吗?”不然为什么要长篇大论地和自己这些?他到底想做什么?
李知珉微一错愕,看了眼丫头,一双碧清的眸子凝视着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真是狗胆包天的丫头啊,他哂道:“怀璧其罪,我是嫡长子,没有别的路可以退。”她会怎么做?会怕死吗?
赵朴真装作懵然不觉:“陛下应该会支持你。”
仿佛窗外的风吹云过,李知珉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他很久没话,心里却很想抓住这试探的爪子,将她胆大包天却微不足道的心思剪切,如同修剪不听话的猫利爪一般。但他还是忍住了,摇了摇头道:“你要记着,人贵自立,不要以为谁会无缘无故无条件的支持你。”
赵朴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句话吞了下去——可是,父母亲不都是无条件支持自己孩子的吗?
对了,这是皇家。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皇家无父子兄弟,只有君臣,父疑子,子弑父,兄弟相残,不绝于史。
赵朴真不由有些同情起这个煞神来,看他还为他父亲遮盖奸情杀人呢,结果呢?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李知珉其实看得出赵朴真眼里的同情的,他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好笑,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父母不知在何方,自幼入宫为奴,在宫里不过比那些因罪入宫的奴籍们稍微好点,被女官为了养老而收养。她在书库中长大,对宫外的世界只能从书中窥见,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父母亲情,在宫外过过一天普通平民老百姓的生活,这样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还不心看到了宫闱密事惹来杀身之祸,如今朝不保夕,却在同情自己。
就像屠刀下的羊羔,居然还在同情屠夫,他觉得很新鲜,而调教这个丫鬟,看她一天一天成长,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他也觉得很有点意思。
文桐来回复差事:“鸽舍建在华章楼后,管鸽舍的两个太监也已交代好了,即刻便能启用。另外华章楼外的一溜厢房也都已修整好,另外设了出府的角门,厨房也设了个,只是方便殿下平日里宵夜用的,菜肴每日从大厨房调用,观澄亭的荷花等也已修剪好,并新放了两千尾锦鲤进去,等过了端午,便可举办诗会了。”
李知珉点头:“华章楼那边一应事——都列上折子给赵朴真那边收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问:“上次让你给赵朴真镶的珠子,你可办好了?”
文桐道:“正要和爷禀报,珠子真姑娘想要嵌在她自幼戴着的璎珞上,的便连珠子一同送到七宝楼去让那边的老师傅亲自给镶好,那边也极重视的,老师傅亲自描了几个新鲜花样儿让人送了来给真姑娘挑选,让人镶了起来了。谁知道昨儿我陪真姑娘去七宝楼那边,偏巧遇上了上官家的公子和姐,上官家姐看到那珠子,识得是有名的记事珠,很是喜欢,上官公子就想买了送妹子,一直听王爷赏了谁,想是还想买,我怕给爷招了是非,并不敢乱,只应了回来转报王爷——也是请王爷示下,此事该如何答复上官公子。”
李知珉有些意外:“上官家的公子?是上官麟?”
文桐道:“是。”
李知珉笑道:“传他爱妹成痴,平日里有什么好的都买给妹子,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就告诉他那珠子我已赏了人了。”
文桐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理,若是想要拉拢上官家,知道上官家喜欢这珠子,王爷主动卖个人情,将珠子送也好卖也好给上官麟,那就是桩美事,这也是上官兄妹通过七宝楼这边传递风声的意思。若是王爷无心,或是看重真姑娘,那只管让七宝楼那边回复王爷要留给王妃的,那边自然也就闻歌知雅意,拒绝得也不伤情面,如今王爷让七宝楼实话,这珠子是王爷赏了一个丫鬟的,这究竟是让上官兄妹是继续买还是不买呢?更奇怪的就是真姑娘了,王爷将宫里受赏的宝珠随意赠给身边丫鬟,是真的宠爱这位姑娘呢,还是只是负气随手而赐?若是真宠爱,这次就不会将这样的消息透漏给上官家,若是不宠爱,这整个华章楼经过一番改建修整,如今俨然是王府里的一个特别之处,由真姑娘掌事,伺候的也都是女侍和内侍,看着似是内院,但却又自有厨房和出府的通道,和内院又大不相同,王爷隐隐是要将那边当成议事的重地,鲜见对这位姑娘也是极为信重的。
他看李知珉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头,知道这位爷虽然年轻,却如宫中贵人一般做派,言谈举止不肯让下人随意揣摩了去,便也只能应了下去。
过了两日,他却自认为明白了李知珉的用意。秦王府诗会,上官家居然接了秦王府的请柬,正儿八经回了帖,上官公子和姐都参加端午诗会,这可是大稀罕了。
上官谦如今圣眷正隆,众人默认他是下一任宰相,也因此,他就更需要心和皇室宗亲们的结交,平日里秦王府或是其他宗亲府这一类的诗酒闲宴,上官家是委婉推辞的,秦王的诗会之类的,大部分也就是些翰林官,文人骚士乐呵乐呵凑个热闹,上官姐在太学里一贯和太子交好,也只是辈们的交情,如今上官家兄妹却都要来秦王府参加一贯都不参加的宴会,想必是为了那颗珠子,但在外界不明就里的人眼里,却是意味深长。
果然,上官家同意参加秦王宴会后,很快东宫也来了内侍传话,太子亲自书了回帖,也来赴宴。
太子要来,身为秦王胞弟胞妹又岂能不来,很快,齐王府、临汝公主也都回了帖子要来,再然后二皇子晋王也凑热闹一般回了帖子到那日也要来给皇兄捧场。
秦王府上下犹如油锅里头进了水珠子一般,沸沸汤汤地忙乱起来,因为雪片一样的回帖都来了,要来秦王府赴宴,王府原本备的吃食、坐席全都铺排不开,又全部重新来过,连陪客的清客都嫌位次不够,重新换过,秦王府长史和内院管家立时忙得如同陀螺一般,居然是秦王府开府以来,最盛大的一次宴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