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黛玉听到贾母起。要去查那些嚼舌头的下人, 不由微微一笑。那笑衬在她苍白的脸上,不是是讥讽还是自嘲。仍是示意紫鹃扶自己起来。紫鹃见她气息都弱了几分,哪儿敢听她吩咐?却被黛玉挣开了手, 自己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她并没有费力地去贾母跟前, 只是跪到了自己刚站起来的椅子前, 抬头向着贾母问道:“那些下人,都是几辈子在府里服侍、有脸面的。老太太让人去查, 怕是时间长了也没人肯认。”
她定定地眼睛看向贾母:“不如老太太今日就当着大家的面, 给外孙女一个明白:我究竟是不是一无所有投奔来的, 这些年所用一草一纸是不是都是贾家所出。有了老太太的话,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被林黛玉当面问起林家当日是不是有银钱被带入荣国府, 饶是贾母人老成精也没想到,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王夫人不得不出面道:“大姑娘如何能问这种话,左右在府里,从老太太到姐妹们, 还有宝玉, 哪个人不是对大姑娘样样精心, 时时在意?难道大姑娘觉得府里慢待了你不成?”
只要黛玉应上一声,她就能使人传出黛玉不念荣国府养育之情,不知感恩,让这个丫头再无名声可言。
黛玉却根本都不接王夫人的话,还是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贾母:“还请老太太为黛玉解惑。”
贾母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若是没有孙太太在场,她这会就得喝斥黛玉几句,一个好好的女孩家, 只管安享尊荣就是,何必反把银子钱挂在口边。可是现在有这个孙太太在, 却是不好如此,只好起温情牌:“好孩子,你快起来,你现在正是病弱的时候。那地上凉得很,再添了病症岂不是我老婆子的罪过,可让我将来如何有脸去面对你的父母。紫鹃,还不扶你家姑娘起来。”
紫鹃上前就要搀扶黛玉,却让她一把推开。论黛玉此时就是清醒都是强撑着,能有几两力气?不过是为了自己父亲身后清名不至受损,眼神与往日不同。紫鹃只见黛玉眼里如有火烧,竟不敢狠搀。
黛玉再次开口,只问贾母:“来我也听先父母提过,林家是几代单传。就是父亲不善经营,母亲不善管家,将祖上的基业都败光了,那历代主母的嫁妆总该有一些。请问老太太,这些,您见过没有?”完到底着了气恼,不住地咳嗽起来。
到林如海不善经营,贾母还不觉得什么。可是要贾敏不善管家,贾母却是不能认的——贾敏是她一手教养大的,怎么能容人诟病?何况还是她女儿的女儿?!
贾母脸上也已经没了慈和,厉声向黛玉道:“是谁教你的这些混话,竟然连自己的父母都诋毁起来了!”
黛玉又强把自己身子跪直了些,向贾母道:“老太太也别委屈了不相干的人,”着才从贾母脸上把自己的目光移向孙太太,内里多少歉意,看得孙太太心下抽疼,刚要话,又听黛玉道:
“论及父母,本是黛玉不孝,等着完了此事黛玉自会向父母之灵谢罪。只是还请老太太告知一声,林家历代主母的嫁妆何在。”
贾母再不出别的话,孙太太见黛玉身子摇摇欲倒,自己是个外人、不便在此时开口也顾不得了:“林姑娘身子弱,刚才老太太也是疼爱她的。少不得请老太太再疼她一回,早些告诉了她,也好让这孩子早些休息调养。”
贾母至此,再也不能回避这个问题:“别听那些奴才们胡,你自是带了钱财来的。因你年幼,外祖母都替你收着呢。等你大些,或是出阁之时,自会都给你做陪嫁。”
黛玉就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一般,身子一点点软了下去。就在满屋子的人都怀疑她要昏倒之时,却见她又一点点跪直了身子,向着贾母端正地磕了个头:“多谢外祖母今日为黛玉解惑。只是黛玉还有个不情之请。”
贾母眉头已经收得死紧,她今日被黛玉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觉得这个玉儿也实在不识大体——这样的话悄悄问自己也就是了,怎么也不该在孙太太这个外人面前问出来。
人都是自私的,可是能自私到贾母这个份上,还真是少见——她只觉得黛玉今日里逼迫了她,却不想黛玉一个女孩,几年来让人言三语四,成是秋风的亲戚,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现在听黛玉还有什么不情之请,贾母直觉不会是自己愿意听到的,只:“了这些时候的话,你也该累了。还是快些回去歇了才是。”
黛玉却知今日贾母能出林家的家财都是她收着,全赖孙太太在之故。若是等着孙太太走了,怕是此话也没人再认,为了自己父亲清名,少不得自己争上一回:“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我还能撑得住。”一行,那咳嗽却让人听得撕心裂肺。
贾母见此,也不好强着让人送她回去——若是孙太太不在,又另当别论——只好等黛玉重新喘均了气息,听她下面要些什么。
黛玉道:“原是我那时还,不懂事,才让老太太操心受累的,”至此时,黛玉还是不想与贾母弄僵:“可是现在听闻,若是在室女,只能得了家产的七成,还有三成该上交国库。请老太太为我父亲身后清名着想,将那三成银子拿出来,交了国库银子。不光是我感激老太太,就是我父亲在泉下,见老太太保全了他的名声,也是感激不尽的。”
“你!”贾母没想到黛玉提的竟是这个,一时也急怒起来,顾不得孙太太还在,口不择言:“枉我这些年护着你,宠着你,你今日竟然是想着逼死我不成!”
这话得就重了,黛玉神情也是一愣,忙道自己并无此意。可是贾母哪儿听得进她的分辨:“不是想逼死我,怎么今日竟提什么银子的话?!你竟是觉得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会贪了你的钱财不成!国公爷呀,你睁眼看看,这就是我一心所疼的外孙女,竟然生生要挖了我的心去呀!”一痛哭叫行云流水而出,把个黛玉吓得呆了。
王夫人、邢夫人一起上前劝慰贾母,王熙凤与李纨两个也是又叫人送茶水,又让人水服侍老太太梳洗,人人忙个不住,没有一个理会还跪在凉地上的黛玉。
孙太太看了心下都替黛玉发凉,让自己跟来的人扶了黛玉坐下,向着还忙乱的诸人冷笑道:“贾老太君这话得好笑。林姑娘不过是让老太太拿出林家三成家产,将该交国库的银子交上,怎么这么点子钱,就成了逼死贾老太君了?那本就是林家的财产,刚才贾老太君不是也是替林姑娘保管着呢吗?难道是府上把那银子花了,想着借此赖过不成?”
贾母闻言哭声就是一顿,向着孙太太道:“此是我荣国府家事,就不劳孙太太操心了。”
孙太太实在让她刚才的做作气得够呛,话十分不客气:“大路不平有人铲。不林大人原就是我们老爷的同年,两人又是同乡,林姑娘年纪失怙失持的让人心怜。就是我们老爷现在礼部任职,知道陌生人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也能在圣人面前进上一言。不到什么操心不操心上头。”
贾母这才想起,孙太太并不是自己族里平日来秋风的,也不哭了,泪也不擦自干了:“是我差了,还请孙太太勿怪。不过是养了林丫头这么些年,蓦然听到她提起银钱俗事,生怕她受人挑唆,与我离了心,才失态了。”
孙太太听了只觉得恶心,这老婆子到现在还要自己挑唆了黛玉不成?即是她已经给自己定了罪名,那自己接下又何防,还能替黛玉分担一下外人的恶语:
“是不是失态我倒是不知。只是我觉得林姑娘刚才所是正理。林大人一生为官清正,又是死于王事。按理该是得了圣人封谥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一丝未闻,岂知不是因此之故?还请老太太为了林大人的清名,早些把林家三成家财交与国库的好。”
贾母再是私房丰厚,那也是想着都留着给贾宝玉的,怎么肯用自己的私房替林家还国库的银子?可是刚才自己已经过林家的财产都是自己保管着,少不得要拿些出来,不由得心下肉疼起来。
贾母将目光转向王夫人与王熙凤,指望着这两个能站出来为自己分担一二。可是王夫人已经用林家的银子建了大观园,王熙凤当日只得了些毛皮,现在更是全靠着典当嫁妆圆自己在合府人的脸面,谁肯把吃到肚里的银子再拿出来?一时对贾母的目光都躲闪起来。
贾母自觉自己所行之事,都是为了贾家考虑,是为了荣国府诸人着想,没想到遇到事情,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主动为自己分忧不,还躲闪着自己,心下也是一灰。可是此时不是埋怨人的时候,只好对黛玉道:“此事不急,等着你病好些才商量不迟。”
事关自己亡故父亲的清名,到了老太太这里竟成了不急。平日里过多少次疼自己,事事都把自己想在前头,却不如紧要关头行事,让黛玉心下更凉。
就见她已经又从椅子上摇摇地站起,此次却并没有跪下,看向贾母道:“不知道老太太要准备几日。在老太太来,我父亲不过是已经过世了的姑爷。可是对黛玉来,却是大于天的父亲。不是黛玉要逼迫老太太,实在是父亲头上污名一日不去,黛玉一日心下难安。”
刚完,却听一个声音气恨道:“我只当林妹妹不是那俗人,谁知道今日里将老太太气成这样,还在开口银子闭口是钱,竟比那最世俗的婆子还可憎。我算是白认识你了。”话的不是宝玉又是哪个?
本来府里来客,贾政也是让人叫了贾宝玉一起迎接的,可是他听离府多日的林妹妹也随同回府,哪儿能呆得住?又听孙、李两位大人只与父亲些什么银子数目,更觉得浊臭逼人。只看贾政让人问得冷汗阵阵,并注意不到他,窥个空自己出了房门,一溜烟地跑到荣庆堂,想着与林妹妹早些见面。
谁知没等他进门,先听到林黛玉问林家家财,又听黛玉口口声声让老太太拿出银子来交了国库,顿觉林妹妹出门一遭,竟然市侩起来。又见贾母老泪纵横哭得可怜,林妹妹还在那里不依不饶,一股气上来,直接自己进屋要与黛玉理。
若是别个黛玉这些话,黛玉还不会如何,左右她在这府里已经听惯了人之语,只当听不见罢了。可是来的是贾宝玉,对她的击却分外不同——放眼整个府,除了老太太对黛玉有三分真心,再就是贾宝玉还不时把黛玉放在心头。虽然他也有些个见了姐姐忘记妹妹的毛病,可是黛玉还是贪恋这难得的关心,一向引他为知己。
谁知今日正是这个知己,不问青红皂白,直自己比那最世俗的婆子还可憎,黛玉一直忍着的怨气也瞬间爆发出来:“贾二公子我口内谈钱,就是世俗可憎。可是我一没要荣国府的银子,二没向你贾二公子伸手。不过是想请老太太把替我保管的林家财产,拿出三成来,以证我亡故父亲的清名。请问贾二公子,这世人拿回自己家里的钱财,犯了哪条律法?!”
“还是贾二公子以为,我林家的财产进了荣国府,就已经是荣国府之物,我要就是世俗可憎,荣国府将我林家本该上交国库的银子一留数年,竟是清高脱俗?!”
那宝玉进来的突兀,孙太太蓦然见一个十多岁的外男进了内宅女眷相聚之所,眉头已经皱得死紧。又见他出语就伤黛玉,本要回护。不想黛玉出这样一番有理有节的话来,一屋子的人跟着脸上忽青忽白,没辩解处。
她心下好笑,却向着孙家跟来的人喝道:“还不护好了林姑娘,让外男如此冲撞姑娘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荣国府真真好家教。”
贾宝玉出的话,不仅没有解了贾母之围,反让黛玉直接出荣国府贪了林家银子的话,贾母脸上越发挂不住了。她指向黛玉道:“好,好。不想我多年养育,竟为了些子银子就让黛玉与我反目。却是我白操了这一世的心。”
平复了一下心情,贾母却是知道荣国府此时是万万拿不出如此多的银子。眼睛一转,正好借此时孙太太在,将两玉之事过了明路,就是王夫人也不能一的:“只是你可知晓,当日你父亲去前,因虑你年幼无依,与我商定了你与宝玉的婚事,言明林家的家产,都做了你的嫁妆。”
黛玉刚才让贾宝玉的话一激,对他心内早无知己之感,只觉得此人是非不分,太过糊涂。现在听到贾母竟自己父亲将自己定给了此人,顿觉自己父亲定是当日病得糊涂才行此昏招。
孙太太听闻直觉不信,开口问道:“林大人即有此意,不知道可立下了婚书?还有官媒请的是哪一个,保人是谁?再就算是林大人过两方有婚约,可是也该把交国库的银子交了才是,两下并不妨碍吧?”
问到婚书,贾母又是一噎,她手里要是有这个东西,又怎么会任王夫人与薛家人,把那金玉良缘之传得风一股雨一股?只装听不见罢了。
宝玉听闻自己已与林妹妹有婚姻之约,心下倒是大喜,早忘记刚才自己黛玉的话,上前要拉黛玉的手,喜道:“这下好了林妹妹,我们可以天天在一处了。”
孙家跟来的人已经得了孙太太的令,岂能让他近了黛玉之前,就这也让黛玉脸上无光,只觉得自己才是白认识了这样一个不知礼数之人。
孙太太见贾宝玉行事,心下越发不喜,问贾母道:“贾老太君这位孙少爷,是长房长子吗?”
若是世家的长房长子,在长辈们商量事情的时候,列席听上一听,好知道些世路规矩也还罢了,可是贾宝玉明显只是二房的次子,所以孙太太这样问,已经是再次质疑荣国府的家教了。
贾母无法,只好道:“宝玉,快些回去与你父亲陪客人罢。”
听她提起贾政,贾宝玉有心不走,却见贾母脸色不好,只好嚅嚅地出去了,让孙太太心下更是大摇其头。接下来仍问贾母:“还请贾老太君将贵府与林家的婚书拿出一观。”
贾母只好搪塞道:“那时我那可怜的女婿已经卧病在床,来不及立下婚书。”
孙太太通情达理地道:“这也是有的。不过你们两家路途遥远,想来定下此事也该先有书信往来才是。不如将两家商定的信件请我家老爷与李大人看过,他们与林大人俱是同年,想来也识得林大人的字。”
贾母心下暴躁不已,这个孙太太把自己想好的路一条条都给堵死了——她本想着对付走了孙太太,自己找人仿着林如海的笔迹写上一封信也就是了。可是现在她不光当面就要看信,还出李、孙两位林人与林如海是同年,相互之间笔迹熟悉,还让自己如何做得假?
“唉,当日我本是写了信与我那女婿,只是他已经病体难支,实在是还没有回信。”贾母不得不把自己出的话,一点点抹了痕迹。
孙太太已经怒了起来:“贾老太君还是慎言吧。从来没听谁家只求了婚,不管人家答没答应就当成是定下婚事的。您老人家这样不紧,可让林姑娘日后如何亲呢。”
贾母不以为然的道:“这有什么,左右他们两个从一处长大,一处吃一处睡的,若不是为了让他们结姻,怎么会如此?”
黛玉只叫了一声:“老太太,你好……”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人软软地倒在了椅子上,人事不知。
孙太太见此,忙向自己跟来的人道:“快些去禀报老爷,只有人讹诈官亲,把林姑娘气得吐血了。请他为林姑娘主持公道。再请副院正来给林姑娘诊治。”
原来孙家就算是让黛玉重回荣国府,也虑着她本就有病在身,请那副院正一起来了荣国府备不时之需。不想还真用上了。
贾母见黛玉吐血,心下也有些心疼,忙起身要到黛玉身前看她如何。孙太太轻蔑地道:“贾老太君还是安坐吧。有您这几句话,林姑娘怕是除了做姑子,只能嫁了您那五品官的次子了。老太君好算,从此人财两得。”
就算你是从二品官的太太,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吧?王夫人听孙太太口内鄙薄贾政与贾宝玉,再不肯装哑巴:“孙太太何必欺人太甚。我们老太太肯将大姑娘与宝玉,也是怜着她无父母亲族依靠。怕她去了别人家里受了委屈。若从我心里,如此病秧秧的媳妇,我还真䞍受不起呢。”
你们觉得我宝玉是五品官家的次子,怎么不看看这病秧子还是无父母无亲眷的呢?
孙太太气得浑身乱颤:“好,好一个荣国府。自己还没商量妥当,就想着把人家好好的姑娘占下。这世间总有评理处。来人,”她向着跟着自己来有家人喝道:“还不把林姑娘抬上软轿,回府。”
贾母岂能让她这样把黛玉带走?上前一步道:“孙太太这是要抢人不成?这丫头是她父亲临走之时托付与我的,我总要对得起她的父亲。”
孙太太冷笑道:“人刚回来就气得吐血,若是林姑娘还留在这里,怕是明日老太君就好让人上门给我们报丧了。这样腌臜地方,没得辱没了林姑娘。”
“夫人得好。”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孙大人,并不觉得自己家夫人当面骂一个国公府腌臜有何不妥。在外给里面女眷留出回避时间,对着窗内道:“夫人得有理。这样是非不分之地,岂是林侄女久留之地?”
贾政只知躬作揖,请上官息怒。贾母还想再劝,却先让自己的儿子劝住了,是如今外甥女身子不好,在府里住着不开怀,不如让她出去散涎两日。
到底是在外人面前,贾母不得不给自己儿子留下面子,眼睁睁看着孙家人在太医救治一番黛玉之后,又把人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