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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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店这地方本身就像个昼伏夜出的怪兽,白天懒洋洋睡大觉,晚上才舒展筋骨活跃起来,年轻人们收工回来,在这一天中相对凉爽惬意的时刻,走上街头,三五成群,吃喝笑闹,到处充满了世俗平凡而美好的烟火气。

    晴朗夏夜,新月如钩,能看见的星星不多,一闪一闪像仙女的眼,喧嚣而躁动的青春朝气散在清爽明朗的夜风里。

    陈珂和方既明在这样的夏夜,慢吞吞往酒店晃荡,被阵阵晚风吹得好不惬意。

    默默无语走了一会儿,眼看就要到酒店了,陈珂终于开口:“方先生,我可不可以问问您,为什么愿意帮我教训姓董的?”虽自从早上知道事实真相之后,陈珂就坚定认为方既明也厌恶董大成这种人,总裁受到冒犯教训那个人是理所应当,但是方既明用掷硬币这种方式决定和他同仇敌忾,并且在KTV全情投入角色-扮演,还是让陈珂大吃了一惊。

    爽过笑过之后,陈珂一路走来,心绪平静了,再回头一想,总有些想不明白,或者他潜意识里期待着方既明这么做,除了他想到的原因,还因为点别的什么。

    方既明停住脚步,正好站在一个电线杆下面,头顶有只黑色的鸟,冲着他们呱呱叫了两声。

    方既明耸耸肩,直言不讳地:“一方面我确实讨厌董大成这样的人,你不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一点教训,另一方面,我觉得好玩儿,我正无聊,他撞枪-口上,算他倒霉。”

    陈珂愕然,呆呆地看着方既明。

    方既明迎上他懵懂的目光,笑了笑,平和而有点沧桑的口气像个阅历十足的老大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淘气多了……这些年经历一些事情,人不知不觉变得成熟了,身上披的皮越来越多,脸上涂的颜色越来越厚,时间长了觉得累,偶尔也想解放天性玩儿一回,就像今天这样。”其实方既明本没必要跟陈珂解释这么多,但他面对陈珂纯粹透明的眼神,就觉得不真话对不起他似的,而且他和陈珂不熟,只是因缘际遇碰到的陌生人,这种适当的距离感反而让他可以毫无顾虑地讲些真话。

    这年月,这圈子,讲点真话太难了。

    “哦……”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样开诚布公的解释,陈珂心里释然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失落,原来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好玩儿?

    陈珂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鞋尖来回踢着一块石子,不想话了。

    头顶的乌鸦又叫了两声。

    地上的石子被陈珂踢了几个来回,终于跌进了树坑,陈珂抬起头:“酒店也到了,您早点休息吧,我走了。”他冲方既明点点头,擦身而过。

    方既明没注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陈珂对他的称呼就从“你”变成了“您”,他挑挑眉,叫住陈珂:“上次听你要离开横店,还算走吗?”

    陈珂想了想,毫无隐瞒地:“还不知道,这两天家里有点事情,可能过几天走吧。”

    方既明点点头,沉思片刻,对陈珂:“你在这里等一下。”

    没等陈珂问为什么,方既明就淡淡一笑,转身向酒店走去,陈珂只好等在原地。几分钟后,一个高高帅帅的青年男子来到陈珂面前,将一个紫红色的信封递了过来。

    “你好,我是方总的助理凌,这是方总让我交给你的,明晚影视城方面举办了一个联谊活动,这是邀请函。”

    陈珂有点发懵,他接过信封,将里面的邀请函抽出来匆匆扫了一遍。

    影视城经常和驻扎在横店的各剧组搞活动联络感情表达慰问,前段时间刚搞了个明星篮球赛,这一次是联谊晚宴,受邀的除了群内大佬、名导明星,还有剧组工作人员代表、群演代表等等。

    陈珂抬起头,微皱着眉:“谢谢……可我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情,都上了工会的黑名单了,这个晚宴我真的能去吗?”他一个被封杀的演员,去影视城官方组织,业界名人云集的联谊晚宴?

    凌对陈珂报以职业化的微笑,不带感情地:“方总给你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明天见。”

    直到凌的背影走出视线,陈珂才慢慢缓过神来,他把邀请函重新放回信封,往家走去。去试试呗,陈珂无所谓地想,不让进大不了再回来,反正他现在几乎身无分文,有地方管饭吃总是一件好事。

    而且……

    还能见到方既明。

    陈珂忽然跳起来够了一下树枝,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他把随手揪下来的一朵红色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心情愉悦,对明晚充满了期待。

    ……

    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好事,陈珂不仅晚饭有了着落,中午饭也有人给解决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可乐正在发愁午饭是吃沙县吃还是兰州拉面,他和陈珂的钱都不足以支撑国产吃巨头之外的开销了。

    正愁眉不展的可乐收到一条信息,顿时眼睛发亮,从凳子上跳起来,扑在了沙发上,差点把个破沙发震塌。

    他咧开一口大白牙冲陈珂笑了,举着手机给陈珂看,兴奋道:“今天中午有饭辙了,老板娘叫咱们回‘旧友’吃饭呢。”

    陈珂刚来横店那时候,和白原、可乐都住在旧友,跟开青旅的老板娘混得不错,老板娘有事没事叫他们回去吃饭。

    陈珂正百无聊赖地翻着微信,发现自己重新加的几个特约报戏群又把他给踢了出来,唉,果然吧,偶然演了一场戏并不代表他被封杀的事实就结束了。

    “走,吃饭去。”陈珂属于感情充沛喜怒直白的人,但无论喜忧,都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他把手机放进口袋,跟可乐闹闹出了门。白原依然不见人影,自从昨天早上那不太愉快的短暂交谈之后,白原就没再跟陈珂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叫做“旧友”的这家青旅是宿舍式的,对外出租床位,有10间房,最多能住60个人,在这里住的一般都是初来横店临时落脚的,或者来玩玩没算长驻的,所以流动性非常大,今天个照面刚能叫出名字的人,也许明天就找不到了。

    但这种萍水相逢的友谊反而无拘无束,不问来路不问前程,大家在一起很快就混熟了,成一片忘乎所以。

    所以青旅里面总有聚餐,一群年轻人喝酒吹牛,跟美女情骂俏,夜夜笙歌。这几天天气酷热,不少人偷懒不报戏,所以即便是中午,青旅里的留守儿童也不少。

    要群演这活儿又累又没钱,除了陈珂他们这种有底子算拿横漂当跳板飞升的,剩下的人过来连玩带混,大都是因为这一行自由。想干活儿就去报戏,想歇着绝没人催你,没有到点开工的铃声,也没有今天没去上班主管急急火火来的那个电话。

    十几个人凑了一大桌,会做饭的做饭,不会做的等着吃,陈珂买了点饮料和凉菜,2000块钱的片酬还没到账,吃完这顿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等着吃饭的时候,坐旁边的美女跟陈珂借火机,一双明眸毫不躲闪地看他:“哥哥,你住这儿?我来了一周了,怎么没见过你?”

    “以前住过,搬出去了。”陈珂看看女孩儿,他也知道自己招桃花,被搭讪的多了,都能猜到对方下一句是什么。

    “我刚来,一场戏都没接到,你能带带我,帮我拉几个报戏群吗?”女孩儿殷切地看着他。

    这理由合情合理,陈珂给她拉了几个群。

    女孩儿又羞涩地:“能留个电话吗?我想和前辈多交流学习……”

    直接拒绝一个美女是很没品位的一件事,陈珂面带微笑,朝可乐投去请求救命的一瞥,可乐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应对自如,他随手拿起墙角书报架上一本旧杂志,翻开一页,眼露亮光扑了过来:“珂珂,你快看这个!”

    美女被可乐庞大的体积挤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没好气地让到一边,坐旁边的椅子去了。

    陈珂拿过杂志,装模作样翻了起来,群演虽,好歹也混的是娱乐圈,老板娘会购买很多娱乐杂志,大部分是过刊,堆在一起供住客翻阅。陈珂现在看的就是一本5年前的电影杂志。

    翻着翻着目光被一篇报道吸引,那专题报道标题是《消失的影帝》,既然是“消失的”,自然没占多少篇幅,也没有配图。

    吸引他的是“方既明”三个字,又是这三个字,陈珂觉得这是中邪了吧,怎么到哪里都能遇见和这人有关的事情。

    专题罗列了几位曾经辉煌耀眼,但昙花一现的影坛明星,简要介绍了他们的事迹,以及淡出影坛之后的近况。

    写到方既明的时候,笔者用的最多的词就是“惋惜”“遗憾”之类,文章方既明20岁时出道,当时他还是表演系学生,拍的第一部电影就在欧洲某个电影节拿了表演奖,不过这片子应该是个众文艺片,搞不好还是个禁片,陈珂觉得自己看的电影挺多的,可这部居然没听过。之后方既明一连出演了几部艺术电影,还演话剧,实力得到业内广泛认可,大放异彩,如果他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必将成为一代实力巨星,可就在事业上升期,他在国内一个颁奖礼直播时断然出柜,也就断绝了继续在国内娱乐圈生存的可能。之后,传闻他与豪门家庭决裂,和当时的男友一起去美国生活了……

    看到这里,陈珂的眼皮跳了一下,出柜、男友这几个词像块石头敲进了他心里。

    而之后的内容大概就是块大石头,文章介绍,就在不久前,方的男友在一起车祸事故中丧生,死在了美国,方悲痛欲绝,这就是这位“消失的影帝”的近况。

    这本杂志是5年前的,也就是那位让豪门公子、明日之星方既明毅然出柜,和家族决裂的“男朋友”已经去世5、6年了。

    陈珂合上杂志,看着渐渐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心里怅然若失。

    他去敲开那扇门之前,把方既明当做一个万恶的资本家,第二天醒来搞清事情原委,再联系之前街头相遇一起架的事,他把方既明当做一个不算坏的有钱帅大叔,昨晚一起去教训了董大成,陈珂又看见了方既明温文外表下有趣的一面,但穷其种种想象,他也想不到方既明还曾经是个电影演员,一个在巅峰时期为爱情放弃事业背弃家族的叛逆者,一个历经大起大落生离死别的痴情人。

    陈珂一向觉得自己人生经历挺丰富的,对比之下,在这位面前自己简直白纸一张。

    陈珂想起方既明昨晚站在电线杆下面跟他的话,他因为经历一些事情,就不知不觉成熟了,掩饰多了偶尔觉得累,才会找机会放飞一下天性找点乐子。

    今天看了这篇报道,陈珂忽然有点想通了,这些事情他都来经历一遍,估计性情也会大变。

    “陈珂,想什么呢?动筷子啊。”老板娘忙活完,大家已经闹哄哄地吃上了。

    “哦,”陈珂回过神来,举着那本杂志问老板娘,“姐,这给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