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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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轰轰烈烈的盛大千秋节终于落幕,陛下敕令大赦天下,追捕意欲谋刺太皇太后的真凶,梁都全城戒严。

    如此紧了有四五日。

    裴钰几乎逮着空就上元清濯的公主府串门,她不厌其扰,最后索性避入了宫。

    扶香殿至今还为她留着,入宫当晚,她就去拜会了皇祖母,送上了一块在千秋节筵上缺失的寿礼。太皇太后认定她已给了,她与裴钰的剑舞看得她是老怀大畅,不禁也想起原来金戈铁马呼啸肆意的少艾时期。元清濯提起裴钰就浑身不适,一想到皇祖母有心撮合她和裴钰,便更加是不会认那晚所谓的寿礼。

    这几日她也在琢磨,该怎么哄得皇祖母心花怒放呢?

    于是今日,她送来的是北胡人常用的牛角弓。

    这把雕弓不同寻常,是她前年奇袭北漠,深入王庭,从大帅中军帐里搜罗出来的象征着草原第一勇士的大弓。这上面还刻有北漠王室的狼头图腾,如今,它象征着大魏战则必胜的荣耀。

    不出所料,皇祖母果然很喜欢,她把玩着那把长弓,老迈的双眼一笑便加深了褶痕。

    “二十年前,苏寰随军项伯举帐下,却敌七百余里,亦是从大漠中,带回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弓。自武帝朝以来,面对不断扰边屡次犯境的北胡,我大魏还没有过这样大的胜迹。没有和亲的公主,没有割让的土地,就为这一句话,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哀家曾以为,大胜之后,苏寰战死,是我朝将星陨落,哀家这一生再也看不到第二把这样的长弓了。”

    太皇太后面含可惜悲叹之意,右长指在弓身上慢慢抚过。

    有力流畅的弓型犹如铁兽脊一般蓄势待发,不难想象弓至满月破空而出是何等壮景。

    只有草原的第一勇士有资格拥有它,然而,他们却带着它策马南下伺侵吞大魏的土地。汉人以血肉之躯守卫疆土,方能拿到这柄长弓,昭示着正义之战的大捷。

    太皇太后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礼物?

    元清濯谨慎观摩皇祖母的脸色,揣度她的心思,觉得这大约可以算是一个比较好的时。皇祖母正是欣慰激动的时刻,不准一个热血上头,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元清濯立即见缝插针:“皇祖母,不然,我这和裴钰的婚事,您只当从未考虑过?”

    太皇太后仿佛明了了元清濯今日大献殷勤,从一来就开始给她戴高帽,哄她开心的真正意图。她持弓的慢慢放下,“满。”

    “在。”

    “既到这弓,哀家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元清濯正要问何事,不过皇祖母一向不与她打哑谜,立刻就透露了她。

    “梅德行回宫了。她告诉了哀家关于你和苏嬴的事。”

    元清濯惊异:“他应该不知道那个就是苏嬴啊”

    她声嗫嚅道。

    太皇太后微笑:“满,这并不难猜测,你为何见了梅德行之后,突然大张旗鼓要找苏嬴,派你的甲乙丙丁到处找人,林霜写亦连夜离了自清军,哀家会猜不到么?”

    元清濯一时讪讪。

    是她忘记了,她的这位皇祖母是个不一般的女人,曾经临朝称制过的太皇太后,身历四代帝王,只要她有心,怎么会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到。

    “皇祖母”

    “你的这件事,哀家也问了裴钰的想法。裴钰这老实孩子,一心喜欢你,十几年了,身边连通房都未曾收过,为了你煞费苦心治理胶东,亦对哀家坦诚,你若嫁去胶东,必能垂拱而治,高枕无忧。”

    虽然平心而论裴钰是把他的封地治理得不错,但婚姻毕竟不是买卖,动心这件事更是霸道得毫无道理可言,岂能货比三家来决定。再,她觉得阿偃分毫不差裴钰,主要人长得好看多了。

    “满,你在嘀咕什么?”

    元清濯听到皇祖母问话,忽然想起岐王妃对自己的告诫,在提退婚的时候,千万不要把姜偃扯进来,于是按捺住了。

    她缩了缩脖子:“我不图清闲,也不图富贵,我就想图个喜欢的人。”

    太皇太后道:“可你所图之苏嬴,已经亡故了。虽则是少年英才,风骨不逊先辈,于你也算有缘,只可惜无份,斯人已逝,再想也是无用。”

    元清濯惊讶地看了眼太皇太后,心跳入擂鼓一般,想道:原来皇祖母不知我心悦的是姜偃,还以为我喜欢苏嬴。

    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是的,皇祖母,苏嬴虽然斯人已逝,但我真的走不出来,这时候接受您的指婚,与裴钰在一块儿,我心里不安。”

    太皇太后道:“你不安,千秋筵上又与国师”

    元清濯顿时泫然欲泣,指抹泪道:“皇祖母,既然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我和苏嬴那段,是我喝醉了酒一时糊涂,可是前不久,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那晚上,我跟苏嬴山盟海誓了一整晚,立誓非他不娶,可是我后来居然把他给忘了。千秋筵上,满见到国师大人仙姿玉貌,尤似故人风华仍在,一时情难自动,把他当成了苏嬴的替身。”

    “什么?”太皇太后显是为她的辞震惊了,“你”

    元清濯戏多不压身,索性真摆出忏悔状。她心里的愧与悔都是真的,演出来显得很是情真意切。

    她能看出来,皇祖母还是喜欢苏嬴的。

    如果能够动皇祖母,先达到眼前的目的,送裴钰回胶东,这就是最好的。

    再利用这套辞,顺理成章移情姜偃,就更是得通了,只是今日从这宫里出去以后,一定要和姜偃先通气,以免他误会。

    再有就是,利用已故之人来使自己达到目的,多少有些卑鄙。她愈发忏悔了。

    太皇太后见她脸上的哀愁和悔恨越来越真,惊讶之下,也不禁想道:满对苏嬴看来是真的用了情,还不浅。

    也许是苏嬴之死过于惨烈,让她无法释怀,这份悔意转化为了爱情。她这个素来情之一字上不开窍的孙女,头一回,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若此时强硬逼迫她,只怕是适得其反。

    “哀家想想。满,你出去吧。”

    皇祖母听着像是松了口,元清濯也呼出了一口气。

    她提步往外走,还没走到殿门,太皇太后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慢着。”

    “不对,你是在为姜偃掩护,故意假借苏嬴之名。”

    皇祖母毕竟是老姜一块,元清濯心漏了一拍,到底是没能守住,很快就已经败下阵来。

    她哀哀地折回去,“皇祖母”

    太皇太后想通这关节,对元清濯既失望且震怒,“满,皮相惑人,莫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姜偃何人?听泉府与世无争,别是尚公主,就连普通贵女他们也无法与之联姻,他若是坏了这条规矩,哀家定诛之。”

    万万没想到,既皇帝之后,过了没几天,她尊敬的皇祖母也要杀姜偃。

    元清濯攀住太皇太后的臂膀的惊愕间落了下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器重裴钰,难道她就从来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满,哀家也可以不杀姜偃,推演占卜之道上,他确实有大才,可以为帝王所用。否则老国师当年欲破格提拔他承听泉府,外放谢淳风,先帝与哀家亦不会轻易地答应。可是你要明白一点,你是大魏的敬武长公主,你将来若是不想一辈子在北境戍边,就得嫁人。一个你能够靠得住的人。你想想,你拥三万自清军,哀家在你这个年纪时,都远没有你如此大的声望,但自古功高易震主,皇室宗亲为最。就算是嫡亲的兄弟姊妹,也有互相厮杀两败俱伤的。满,若是没有裴钰,你亦不愿终身留守北漠,你的自清军何以安置?”

    原来皇祖母打的是这个主意,若跟随裴钰嫁去胶东,自清军还是她的自清军。若留在梁都,她多半还是会被皇帝削权。

    从这一点上来,太皇太后并没有看错皇帝。

    她也越来越觉得,皇帝是能干出干戈直指他亲爱的皇姐这种事的。

    但元清濯仍是摇头。

    “皇祖母,您想错我了,我是自清军的统帅,但我还是一个女孩子,我没那么伟大的夙愿,为了三万兵马献祭我的爱情。就算是一辈子驻扎北漠,与北胡拼杀浴血到底,但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闹急了用不了花轿,只能用棺椁抬我到胶东。”

    顿了顿,在太皇太后露出惊愕神色,似乎欲言又止的时分,她凝着皇祖母可亲可敬的苍老面容,又道:“皇祖母,我自幼在您跟前长大,我的性子如何,您非常清楚,这种事我干不干得出,您看看我和苏嬴就知道了。”

    当年,元清濯就是因为先帝打压,不论她在兵营获得了如何的成绩,取得了何种头衔,先帝都固执不肯让她随军出征。一怒之下,才有了她和苏嬴的一夜荒唐。

    她自幼脾气倔,尤胜先帝,一旦闹急了,什么伤人伤己的事她都做得出。

    “满”

    太皇太后终于妥协了,她的脸仿佛又苍老了几分,无奈道:“你让哀家再想想。”

    在一众后辈之中,唯独元清濯脾气秉性最是像自己,当年,她也是被逼无奈嫁给了她祖父,新婚给了他三天冷落,挫伤了他身为男人的颜面。致使后来长达十年,他都没有再来过椒房。在那十年里,他与她相敬如宾,将她彻底视作皇后而非妻子。而她,却后悔当初,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真的爱上了她的丈夫。

    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褪去了桀骜,磨平了棱角,夫死临朝,成为无懈可击的一个人。

    可人若真的无懈可击,哪里还有得一分为人的鲜活气?

    如今枯守着凤隐宫的太皇太后,与当年高傲得目下无尘的少女,都已是大相径庭。

    宗室一直是阳盛阴衰,她膝下无女,先帝也只留下了满这唯一的女儿,太皇太后每每观之,都觉得这女孩儿傲骨铮铮,骄傲得像一轮初升的骄阳,有着烈烈璀璨的光,和年轻时自己何其相似。她是想保护满这份张狂肆意的鲜活的。

    如果满真的如此勉强,那嫁去胶东,无非是走了自己老路。

    平心而论,除了与丈夫尽除心结之后相爱的那几年,她长达数十年的婚姻生活,并不真正幸福。

    元清濯出凤隐宫,于丹墀外碰巧撞见裴钰,他疾步而来,像是跑了一路,见了她安然无恙,装模作样地摆出关心焦急的姿态,不顾她意愿上来就拦住她:“满?你无事?可曾顶撞太皇太后?”

    元清濯凝着他热汗滚滚的面,停了一下,才道:“该顶撞的都顶回去了,告诉你裴钰,别心存侥幸了,咱俩没戏。”

    她越过裴钰朝下走去。

    裴钰一时忍不住,口气颇冷地地转身叫住她:“我配不上公主,我心里有数,但姜偃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话到这份上,一个两个全来质疑她的眼光,元清濯终于能够对着一个人撒气,她攥紧拳头。

    “你会看星星吗?”

    裴钰一滞。

    “不会。”

    他必须诚实地,姜偃的看星星和他这种大老粗看星星,不是一种看星星。

    “你会做地龙仪?璇玑?”

    “也不会。”

    “你会烧饭吗?还有,医术药典,古西丘的文字,下棋,丹青,还有弹琴?”

    抓到一线生的裴钰:“公主,弹琴我是不会,但吹叶笛我会啊。”

    元清濯白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可我就是喜欢弹琴的。”

    “我可以学”

    元清濯哂然:“所以你看看,为什么大家一个两个都这么抬举你,看轻姜偃呢?就算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姜偃样样不如你,但他有的,就是我喜欢的,而喜欢是没有道理的。裴钰,我再一遍,我喜欢的人姜偃,和你没戏,我不可能嫁你,这下够清楚,够明白了么。”

    “够清楚,也够明白了。”

    胶东王神色很是受伤。

    元清濯本来也不想得这么直白,话白了不好听,对谁都不好。

    但是如果还给裴钰藕断丝连的一丝希望,那就是她的不是。

    元清濯转身继续往前行去,裴钰瞬也不瞬地望着公主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咬牙,追了上去:“公主!”

    她再度停下。

    “还有话?”

    假意听不出公主语气里的不耐,他道:“公主,他身为男人,为何不站出来挡在你的面前打退我,却让你一个女孩一个人来找太皇太后退婚?如此无情无义毫无责任感的男人,公主你喜欢他什么呢?”

    元清濯蹙眉,极快地打断他:“胡八道什么。”

    “若不是如此,那就是他根本不喜欢公主你,不愿与公主你在一起。”

    裴钰在惹怒公主的边沿一下破釜沉舟,一剑扎穿了公主的肺管子。

    元清濯的脸色由白转红,继而泛出勃然怒意,矢口否认道:“不可能!”

    裴钰道:“我要是得不对,公主怎么会这么激动?我猜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给公主你回应,但也一定没有给你明确的回应,在公主一腔热忱追求之下,回以丁点感情里的恩惠,便让公主这种天真赤子一样的女孩儿迷得晕头转向,提线木偶一样为他去拼杀,甚至不惜伤害至亲。”

    “公主,这样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他们只想能满足自身欲望,把自己的女人控得死死的,公主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第一次喜欢人,不知人心险恶。”

    元清濯攥紧了袖中所藏的玉,没等裴钰完,拎起一拳头就揍了过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