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随我入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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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则衷之前不是没用过吗啡,有两次动完手术,麻药药效过去之后他几乎痛到休克,医生就给他用了吗啡镇痛。

    但不像医生给的刚刚好或者差一点的剂量,成潮生完成注射之后,成则衷头一回在痛楚消逝之后体会到了一丝轻松。

    成潮生替他拭去额上的冰冷汗水,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成则衷身心俱疲,依言合上了眼,可眼前却又清晰浮现出成潮生的双眸,好像空荡荡的幽湖,陌生无比。

    ……

    第二天晚上,成潮生带成则衷站到了那扇他们还未曾开过的门前。

    “衷,依赖药物始终不是良策,”成潮生嘴角噙笑,语速不疾不徐,“不如试试其他法子?”

    成则衷没出声,他这时才发现门上的锁孔样式很奇特。

    “好,那么我就当作你是默许了。”

    成潮生从手上摘下了一枚成则衷没见过的戒指,自己把戒面对准锁孔推了进去,契合好了才施力转动。门随后开启,他的手放在把手上,转头向成则衷笑道:“跟我来。”

    成则衷皱眉,看着叔将门开走入。

    这个房间空空如也,仅有一座楼梯,向上。

    成则衷狐疑地看着成潮生,脚下不动。

    成潮生但笑不语,做了个向上的手势,便拾级而上。成则衷迟疑一秒,终是跟上。

    他们来到另一个空旷的房间,整个房间除了正中有张摆着木匣子的桌,就只剩下另外一扇紧闭的门。

    只见匣子里放置着一张奇特的面具,竟是镜面的。

    成潮生取出那张面具,自己戴上,遮去面孔。

    看成则衷镇定如初,成潮生满意地笑了笑,在眼部镂出的空隙中朝他眨眨右眼,自手上摘下那枚古朴的戒指——戒面是双头奇美拉图腾,线条极其深刻——交给成则衷:“从现在开始,它就属于你了。”又做一个“请”的手势,朝着关闭的那扇门。

    成则衷看着这张光可鉴人的面具上映出的自己,没有接。

    他不知道成潮生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腿上的老毛病又有了苗头,现在尚且是可以忍耐的钝痛,只是每走一步便更强烈一些。他的耐心快要蒸发殆尽。

    成潮生不以为忤地笑,将戒指戴回手指上,戏谑道:“那么我就先代你保管。”

    成则衷皱眉道:“我想休息。”便要转身返回,同时下意识地去拿随身携带的维可丁。

    成潮生却拉住他,并把他取了药的手按下,缓声道:“你不会需要这个。”他同时将门开了。

    门后露出的,是一扇更为复杂的屏障,其上赫然有一个成则衷绝不会陌生的图腾。

    成则衷只觉左上臂上那块皮肤隐隐有热度流过,他难以置信地、低低吐出了它的名字:“乌洛波洛斯……”

    “乌洛波洛斯、耶梦加德、尘世巨蟒、衔尾蛇……不一样的称呼很多,象征却总是相似,”成潮生悠然道,笑着看了成则衷一眼,“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正在它腹中行走。”

    成则衷无意识地皱了眉。

    屏障等待着被开启,成潮生一点不避着成则衷,大大方方上前输入密钥:“已经改作了你的生日,保证你难记错。”

    然后他带着成则衷跨入门中。

    成则衷听到隐约的悠扬乐声,一晃神间已被推着前行,绕过几重厚重的深色帘幕,进入一条长廊。

    长廊上有三两侍应生,看到成潮生脸上的面具后,全部伫立原地,将上半身弯折到一个谦卑的角度,不再去看他们两人的脸。

    唯有分列两侧的苍白雕塑们向他们行来注目礼。

    成潮生对侍应生们视若无睹,只是带着笑意道:“知道吗,性爱……才是最好的灵药,快感比任何止痛剂都有效百倍。床笫尽欢,带来井喷式的多巴胺爆发,用来镇痛,再合适不过。”他顺手自侍应生手中托盘里选了一杯烈酒,却拿着并没有喝。

    成则衷脸色微变,隐约意识到什么。

    “……衷,你若肯试着放纵,早不用生受这折磨,当你的大脑自己就能产生足够镇痛剂的时候,难道还需要再通过药品额外摄入吗?”成潮生低笑起来,像是感慨,“我经验十足,不会哄你。”听起来却更像诱骗。

    成则衷沉着脸冷声道:“叔叔,你荒唐!”

    “哦?是吗,”成潮生浑不在意地笑,耸肩道,“正好你也痛着,机会难得……”他一把抢过成则衷握在手中的药瓶,揣入兜里。

    成则衷怒意上涌,更觉腿上剧痛,几乎走不动路,睚眦欲裂:“你!……把药还我!”

    成潮生将他半推半拖地往前带,轻声道:“我了,你不需要这种垃圾。别急着生气,尝试一次,你就知道叔叔没有骗你……况且,做爱总没有坏处。现在,你需要一杯酒,你需要放松。”着,将方才那杯递给成则衷。

    成则衷痛得整条腿都在颤,掌心满是冷汗,他深呼吸一次,想也不想便喝光了这浓烈的液体,试图借以缓解。

    待再迈几步就该进入众人视野的时候,成潮生突然又停了下来,伫足于他人的盲区,无声地示意成则衷看眼前情形。

    男男女女的看客们,无不戴着假面,兜帽罩头,颇有些诡谲意味。有些人的面具盖去全部面目,有些人的却只是半副,甚至样式花哨繁复,露出下巴和嘴唇,很有欲遮还休的意思。男人身着深蓝丝绸斗篷,女人则是猩红的丝绸斗篷,下摆皆覆过脚背,拖曳至地面。

    成则衷几乎以为他的叔叔秘密参加了什么邪教组织,眼中含了冷厉的质问扫向成潮生,却猝不及防被半强硬地戴上了一张假面。

    “不戴这个的话,可会招惹些麻烦,”成潮生似笑非笑,替他把假面端正,“你头回进来,没有引入者和你一同离开,自己一人可走不掉。”

    他们所进入的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纹理繁美有着旧时遗风;匠心独具的古董摆设和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艺术品冲突对比又诡异地和谐,彰显着主人的品味;天鹅绒墙面上嵌满造型、大不一的镜子,有些尤其特别,甚至有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气质;角落里的枝形大烛台上,烛火静默温柔地跃动着,又产生了魔幻般的安抚作用。

    天花板上绘着壁画,场景惊心动魄——双头魔龙奇美拉降临,踏在海中,体势雄健,犄角昂藏,展开的巨翼遮天蔽日,分别口吐火焰和冰霜,扬颈嘶吼,周围是惊涛咆哮、怒浪摩天。神使们执戈扬盾,于空中迎击它,却显得那样渺。尘世的凡人们在颠簸的巨艟上瑟瑟发抖,绝望地祝祷。人鱼们……或是海妖的背影在画面边缘角落出现,她们倚坐在礁石上远观,仍吟唱着无名的歌。

    奢华吊灯上散发着柔和不刺眼的暖黄光芒,静谧窈然。

    落地的深色纱帷被微风轻轻鼓动,满室幽香。

    大厅中正在进行一场表演。

    面上覆着半幅黑色假面、身披斗篷的男子正演奏着竖琴——即使他坐着,身躯也仍显得十分魁梧,与乐器的气质相衬,不出的怪异。他身边的其他人却是穿着礼服的,毫无保留地展露着面孔,手中乐器分别是乌德琴,纳伊,竖笛,手鼓和鼓。

    乐声富有节奏感,清晰明丽,又杂糅了异域神秘婉约的风情。

    一位女子赤着双足在舞蹈。

    她的肌肤欺霜赛雪,微微鬈曲的长发则是发亮的乌黑。

    她的一半容颜被掩去,身上堆叠的层层轻纱却遮不住她婀娜曼妙的身段。

    她的腰肢柔韧无比,舞姿灵动、风情万端,却透着一股决绝——像一只骄矜自负的孔雀。

    舞动着,她除下身上第一层纱,弃之迤逦——上面有着繁复精美的刺绣,又点缀着细碎的亮片,璀璨夺目,拖尾长而华丽。

    她没有停,少了那累赘的掩盖,她的舞姿反而愈发动人心魂。

    又一层……再一层……她身上的轻纱被她层层剥落,换来的是无数满盛欲望或嫉妒艳羡的幽深目光。

    她舞着,跳着,酣畅淋漓,浑然忘我——亦或是对这些不善的眼神不屑一顾,只凭着心中浓烈而偏执的爱欲起舞。她可以牺牲,可以付出,但一定取得她所要的回报。

    仅剩的最后一层轻纱下,她绝美的胴体已若隐若现。

    接下来就是,七重纱舞……的最高潮。

    然而在此时,她停下了。

    她环顾半圈,在面纱后面轻轻笑,轻轻地喘着气,然后她拾起那第一层纱衣,施施然披上,裹住了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观众们的反应。

    “呵……”成潮生也突然低笑了一声,道,“她在嘲笑他们。”

    “我只看出来……”成则衷道,“她热衷玩弄人心。”

    成潮生抿唇一笑,点头赞道:“一针见血。不过她最为热衷的,并非此事。”

    成潮生稍一用力便扯开藏身处的帷幔,从暗处现身,鼓起掌来。

    他们甫一进入大厅,厅中便暂停了觥筹交错、轻声细语,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

    大厅里的人们注视着成则衷和成潮生,成则衷也同样回视他们。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探究,落在他身旁男人身上的,却是惊喜……和跃动的期待。

    那位“莎乐美”裹着她华美的纱衣款款走来,步履优雅。她对着成则衷和成潮生揭开了面纱——他们身后无人,也只有他们的距离近到足以看清——露出了一张艳惊四座的脸,难以猜测年龄。

    她笑了,那笑容甜美甚至天真无邪,眼神中却书写着一万种诱捕人心的方法,绿眸微睐,顾盼间摄人心魄。

    简直是……一位纯真的魔鬼。

    还来不及看第二眼,她便又动作行云流水般抖开了面纱、转而将之从头顶覆下——轻云淡雾般的面纱笼罩了她整个头脸和大半的秀发,她的容貌再次朦胧起来。

    “Phantom.”她以欣悦的语调唤道。

    成潮生笑道:“许久不见,”并牵起她的手落下一吻,道,“你的美丽依然令我屏息,我的明月。”

    她收回玉手,笑起来:“得了,别灌我迷魂汤了,”着审视的目光轻飘飘落到成则衷身上,像是伸出了无形的手挑起他的下巴,她红唇轻弯,碧色双眸浓郁过最美的翡翠,“这位漂亮的朋友是谁?”

    成则衷觉得自己此刻像一件商品。

    “他啊……”成潮生扳住成则衷肩膀,使他面对众人——成则衷能感觉到,面具后面的男人带着笑容。

    一位侍应生鬼魅般无声出现,俯身递上托盘,成潮生取过其上的香槟,举杯道:“是时候……徜徉人间了,”众人随他一起,端起自己的那杯酒。成潮生将酒一饮而尽,低笑着完那句话:“……游戏开始。”

    他松开手指,酒杯跌落,成则衷只听见一声脆响,其余人却接收到了更为丰富的信息,眼波流转,讯号危险。空气中的味道仿佛都开始变得甜腻粘稠。

    男人蓦然出手,将他掌下的手杖也夺走了,始料未及得使他身形猛地不稳,几乎生出慌乱。

    接着,成则衷听到成潮生以他惯有的、带着慵懒和浪漫的腔调含着笑意开口,发音吐字优雅至极——转换成异国的语言之后,这看似斯文且自矜、实则煽惑而放肆的特性更被放大数倍——

    “另外,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位痛苦的年轻人,一个惶惑的灵魂!……他将继任我,成为新的‘Phantom’!用你们所知最温柔的方式,治愈他吧。”

    成则衷看到人们相视而笑,接着相继有几个人缓步向他走来,他们一面解开身上的斗篷,直接露出了光果的身体,眼神放肆。其中有女人,有男人……甚至有,高大魁梧却踩着高跟鞋、体态妖娆的壮汉,和拥有魔鬼身材、在下身装戴了假男势的女郎。

    成则衷一阵恍惚,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身体开始愈来愈放松,精神上同样也是。他想是那杯酒有什么问题。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并不想逃离,任那些陌生人的手,试探着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和身体,撩拨着。他推开了一些令他反感的手,它们的主人也都不勉强,顺从地离去。

    他喃喃地质问:“那酒里……有什么?”

    成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成则衷起先只听见他的声音低柔,像是安慰:“在这里,你想做谁,都可以;忧愁烦扰到了此处皆成美梦。所有的欲望在此都不消隐藏——任其炽盛才是我们奉行的圣谕!”然后那声音渐远,像从四面八方涌来:“欢迎来到——尘间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