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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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冶做过这样一个梦:他和桂靖灼站在悬崖边,悬崖外就是云海,一片茫茫,云层之下是什么根本无法窥见。

    桂靖灼转头看了他一眼,戎冶想着去拥抱她,可身体一动却伸手将她推了下去。

    梦里戎冶大喊着“不!——”身子险些就要冲出去,手臂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将他拉了回去,他转过头,是成则衷。

    成则衷看着他,面孔有些苍白。

    “戎冶,用我就能换她,你换不换?”成则衷问道。

    戎冶张张嘴,发现自己不了话。

    成则衷冷漠的神色终于被一个笑容取代,他抬起脚一步跨出了悬崖。

    戎冶大骇。

    ——上一次梦境进行到此处时,戎冶在梦里像是被术法捆缚住,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成则衷消失在眼前,而这一回,他能动了。

    电光火石之间戎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堪堪抓住了成则衷的一条手臂,趴在悬崖边上,竭尽全力地拉着他。

    成则衷笑着仍问:“选好了吗?”

    戎冶用力到滴汗,连摇头拒绝回答的余力也没有。

    然后成则衷继续:“……你早已选过了。”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

    戎冶愕然,成则衷却掰开他的手,放任自己掉了下去。

    殊途同归的结局。

    戎冶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极力朝下伸长了手臂,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他捶着山崖,一边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最终翻过身仰面朝天躺在悬崖上——眼前所见是碧空一片。

    他觉得双手有粘稠的触感,举到眼前来看,没有伤口,却是满手淋漓的鲜血,滴到了他的脸上,越来越多,糊住了他的口鼻。

    戎冶挣扎着想要醒来,然后他真的醒了过来。

    现在戎冶已经住在主卧——也就是戎拓生前用的那个房间。躺在宽大的床上,戎冶抬手捏着前额紧皱眉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颓丧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

    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戎冶就看到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提示聊天软件上有条新信息进来了。现在是凌两点多。

    戎冶皱了皱眉,喝完水拿起手机解锁,居然是傅弘?这子不在K国吗,高中就过去了,也就每次回国了聚聚,怎么突然给他发信息?

    “冶哥,猜我遇到谁了?(坏笑)”

    “谁啊。”

    “……哎你还醒着呢?在外面玩儿着?”

    “没有。”哪来的那个心情。

    “你遇见谁了?”还要特地来告诉我?戎冶心中生出了强烈的直觉,却还是问傅弘。

    “成少啊!第一眼我还没认出来,不过越看越像,我就过去招呼了。”

    真的是……戎冶的眼神黯了黯。

    戎冶还在发愣没回,傅弘的信息又过来了:“他……腿伤得挺严重?拄着手杖,我也不敢盯着看。他身边还带了个保镖。(擦汗)”他是大略知道车祸的事的。

    戎冶垂眼看着这些文字,仍然没有挪动手指。

    “冶哥,别怪哥们儿多嘴啊,怎么我提起你的时候他瞧着不大高兴?你俩怎么了?”

    戎冶僵硬地按着键盘:“他怎么样?”

    那边傅弘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输入,然后回过来了:“老样子,冷冰冰的,不过感觉还阴沉了一些……了没几句话他好像腿不舒服,一直按着,脸都白了,我看都这样了也没跟他多聊,就最后要了个联系方式,估计他也不想跟我站着继续闲扯,还真给我了。”

    戎冶将这条信息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终于回复:“噢。”

    傅弘:“……”

    然后戎冶点开他同成则衷的会话,滑动着页面回顾——长长的一串,全是他的独角戏,成则衷一次也没有回复过,哪怕回个标点符号。

    屏幕的光映在戎冶脸上,点不亮他肃穆而黯淡的双眼。

    戎冶重新回到跟傅弘的会话。

    “我和他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傅弘大惊,惴惴地猜测:“不是吧……绝交了?”

    戎冶立刻眉毛倒竖:“放屁!”

    傅弘发了个“尴尬”的表情:“吓死我,想想也不太可能。那怎么不联系?”

    戎冶想了一想,因为我怂?虽然这就是直接原因,但总不能这样告诉他——当然傅弘也想不到还有人能让戎冶犯怂。

    于是戎冶避而不答,只:“讲不清楚。”

    傅弘是个心大的:“嗐,你们这种‘刎颈之交’,除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能有什么揭不过去的,要我,大家坐下来好好一谈不就是了么。”

    戎冶苦笑,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一边回他:“你子还真敢!(炸弹)”

    “嘿嘿,需不需要哥们儿递送递送情报什么的?我这儿啊离R市近得很,R市朋友也不少,所以经常过去玩儿,还是有很多机会跟成少混熟的嘛。”

    戎冶虽然觉得成功几率不大,但还是回:“行吧,你愿意试就试试。”

    傅弘:“(得意)”

    戎冶笑不出来,他将手机扔到一旁,做下了一个决定。

    ……

    戎冶到达R市的这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染着浅淡墨色。

    他在公寓大楼前下了车,仰头望了望整座楼的高度,走进去之后在大厅做完访客登记,便跨入了那道Art Deco风格的电梯门里。

    这种天气成则衷的腿是很不好受的,不过那不舒服的程度对于他来还属“不在脸上显露”的范围之内。

    听见响起的门铃声时,鲍里斯首先看向了成则衷:“成,你今天有客人?”

    成则衷也看着他,缓缓摇了一下头。

    随后,门外隐约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嗓音:“有人在吗?”,接着又用中文问了一遍。刹那间,成则衷身体里那股原本磨人的、绵长的痛意陡然加剧了,疯狂地想要凸显其存在感。

    而且这些凶猛的信号开始在身体里疯蹿之后,似乎还唤起了更为棘手的状况。

    成则衷几乎立刻色变,冷汗浮上额角。

    鲍里斯注意到了,马上问他:“成?你怎么样?”

    成则衷尽量稳住气息,语速极快:“让门外的人走,无论他他是谁,都别让他进来。你想办法拦住他,随便你怎么做。”他已经浑身微颤——前兆,开始了。

    鲍里斯把他扶起来,示意伊莱过来架住成则衷另一边,然后简洁道:“好,明白了。伊莱,你扶成去那个房间……陪着他。”最后那半句鲍里斯出来前停顿了一下,表情严肃、意味深长,伊莱反应了一下就懂得了,成恐怕不是单纯地犯痛。

    他慎重地点点头,带着成则衷去那间“治疗房”。

    成则衷冷冷地盯了鲍里斯一眼,显然对伊莱也掺和进“戒断”非常不满,眼神却不如平时犀利,甚至有点有气无力了,他没开口什么,鲍里斯就假装没看见,转身要去开门了。

    “你好,有何贵干?”

    见到来开门的是个老外,戎冶一皱眉,但看对方的模样马上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傅弘的那个保镖:“你服务的客户是不是姓成?我找他。”

    鲍里斯开的门缝只露出了一半身体,门链也未解下,这显然是个戒备和不欢迎的角度,而他的语气也非常公事公办、不近人情:“不好意思,我的客户不见外人。”

    戎冶有些不悦,语气强硬起来:“我是他的朋友——亲如手足。”

    “但,”鲍里斯听罢开口,深色的眼眸毫无波澜,“他本人亲口过,他没有朋友。”

    戎冶一时瞠愕,无话可。

    鲍里斯道:“所以,请回吧。”便欲关门。

    戎冶情急之下伸手推门,声音微微沉怒:“不行!让他亲自来和我话!”

    鲍里斯当然不会退让,手将门稳得纹丝不动:“这不可能,先生。而且,你再不退回去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戎冶直接朝门里大喊了两声“阿衷”——毫无响应。鲍里斯已经闪电般探出手臂来,精准地拿捏住了戎冶手腕上的某处,喘息间就把他的手掌翻折过去,连带臂也被拧转,戎冶吃痛闷哼一声,加诸于门上的力道也随之卸去。

    砰!——

    鲍里斯的声音从紧闭的门后闷闷地传出来:“先生,我奉劝你安静离开——如果你不想弄到左邻右舍投诉报警的话。”

    “刎颈之交”?……却连个见面的机会也不给。

    真是讽刺啊。

    戎冶自嘲地无声冷笑起来。

    ——成则衷在房间里,什么都听不见。

    他没有意料到现在他还会出现如此严重的戒断反应。

    事实上,这连鲍里斯也没有意料到,否则他也不可能让伊莱独自跟成则衷待在一起。之前成则衷已经完全能在这种时候自控,神智完全清醒也不具攻击性,只是生理性地发冷、流汗、震颤,偶有肌肉挛缩,基本已经过了脱毒阶段,开始脱瘾。

    而此刻,成则衷视野之中所见明暗不定,强烈的眩晕感侵袭着他,心跳急促。

    方才伊莱关门的功夫,成则衷已经缩着半跪在地上,埋着头浑身颤抖,伊莱转过身来看见他这幅状况,连忙试着弯腰搀扶。却不想成则衷反应极大,力道凶恶地一把将伊莱推得摔倒,然后自己也倒了下来。好在这里哪儿哪儿都是垫子,否则伊莱这一跤没摔好,或许还得受点伤。

    伊莱没有充分意识到现在成则衷的危险性,否则他应该去找鲍里斯,而非再度接近成则衷。

    “滚……离我远点!”成则衷含糊不清地吐出警告,但口型难以辨认。

    伊莱看到他双目失焦、瞳孔散大、汗出如浆、嘴唇全无血色,同时肉眼可见成片鸡皮疙瘩耸立起来。伊莱心中惶然忧惧,试着大声唤成则衷希望能拉回几分他的神智:“成!成!”——他不是不能话,只是因为失聪,发声和音调跟常人相比要古怪些,所以鲜少开口。

    成则衷听不清,他耳中只有一阵阵巨大的回响,时远时近,间杂着嗡鸣的噪音,极其缥缈地,他听见来自脑海之中、戎冶叫他名字的声音。

    他条件反射地想回应,张开嘴却变成无声的嘶吼,不知触发了什么,理智一下掉入深坑。

    伊莱眼见着成则衷开始疯狂捶自己的双腿,吓得不行,下意识地想抓住成则衷的手制止他这自残行为。

    成则衷的力气很大,这点光看外表看不出来,伊莱自然也没有了解到,虽然成则衷现在失了很多力气,但还是令他付出了血的代价——若非伊莱偏了一下头,可能就不只是鼻骨骨裂,而是骨折移位了。

    拉扯之中鼻梁一阵剧痛然后鼻腔涌出鲜血的时候伊莱还没有太在意,眼下他满心只想要成则衷镇定下来,手忙脚乱地把成则衷的手摁在地上。

    成则衷没有再挣扎,脱力般半侧躺着,好像一具高空坠亡的尸体。

    他神色空茫,却开始语无伦次地吐出恶毒的言语,如魇如呓。伊莱控制住自己读唇的本能不去看,还是不肯松懈地两手用力。

    有几滴血滴到了成则衷衣服上,留下了扎眼的痕迹,伊莱歉意地低声道:“对不起,成,对不起,你得挺住。”一边有些困难地尽量仰高脑袋试图止血,鼻梁上“突突”地跳着疼。

    然后伊莱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隔着垫子传进来的震动——关门的震动。

    他暗暗松下一口气,鲍里斯,快来吧。

    鲍里斯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伊莱鼻子那块儿明显地充血肿胀起来了,脸上还有血迹,很是狼狈。

    鲍里斯马上过来接管了成则衷,问清了情况之后他让伊莱立刻冰敷并且就医,瞧这样子至少是骨裂。

    戎冶在门外并没有走,他在走廊里一遍遍地拨成则衷的手机号——这是成潮生给他之后他第一次使用,只是始终无人接听。

    然后戎冶看到成则衷公寓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手中拿着冰袋按在鼻子的部位。

    戎冶冰冷深沉地看着他步伐匆匆地走过,蓦地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伊莱冷不防被箍住了手臂,冰袋掉了,受惊之际瞪大了眼看向了面色不善的戎冶,提心戒备。

    “成则衷在里面?”戎冶一字字问。

    伊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当然读懂了,但他一时无法判断怎样的回应才是正确的。

    戎冶一身的危险气息,几乎是掐着伊莱的后脖子把他往回推,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给我开门!”

    伊莱眼里浮出惊恐,但竭力压制住了,好容易从这暴力分子手下逃脱出来,他张开双臂、两脚分立地挡在了门前,然后他看着戎冶,眼神坚定地把头一摇再摇。

    心情恶劣到极点的戎冶深吸一口气,身体里有股暴虐的欲望正在苏醒。

    然后,戎冶的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只听得那边林弢以沈肃的声音告知他:“阿冶,干娘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