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一念万劫
成则衷到时,医护们已经完成了为戎冶更换导尿管的工作和今日的膀胱清洗,刚才由一名男护师将戎冶送入了一间原本客用的浴室里,预备给他清洗身体——主卧所配的浴室中的浴池太大,对于现在的戎冶来,经过一定改造的单人浴缸才能令他的沐浴过程轻松一些。
然而也许是今天的心情尤其恶劣,以往尚且能消极配合的戎冶这次却拒绝护师帮自己洗澡,态度强硬地要自己来,护师劝无果,还直接被恶声恶气地骂了出去。
“老子的手还没瘫!给我滚!”
——这沉怒的咆哮让成则衷也听得清清楚楚,然后他便看到护师从房间走了出来,将门虚掩上,转过身来脸上神情都有些难堪,看见了他,便先压低声音开口解释道:“成先生,戎先生他……”
“无妨,”成则衷抬了抬手示意他了解了,“先让他自己试试吧。”
护师点点头。
梅嫣和大卫听到动静也循声来了,见成则衷已经在这儿,便放轻声音忧心忡忡地问这是怎么了。
成则衷摇了下头,还是常见的事态尽在掌握的沉着模样:“没事,我在就行了,你们回去吧。”
梅嫣和大卫依言离去了,两个人就继续这么站在门口等着。期间护师放轻脚步过去将耳朵靠在门上听动静,发现除了水声以外没什么异常,稍稍宽心。
可放下心来没多久,就听得浴室里传出一阵器物落地的乱响,接着是泄愤似的一声低吼。
离门更近的护师反应迅速,直接推门快步走进去查看,才唤了一声“戎先生”就见眼前一件什么东西直冲人飞了过来,就掉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哗啦”一声碎裂,不由心中一惊,戎冶盛怒的声音已在耳旁炸响:“谁准你进来!滚!!!”这一句竟失态到连语调都不稳了,激动得发颤破音——不是正常的气愤。
成则衷察觉到不对,立刻走进浴室一气呵成地将那名护师拉过来推出去然后关上门,戎冶已无物可砸,徒劳地喘着粗气,听到又有人进来,埋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吼:“滚啊!”
花洒掉在浴缸外的地面上,还在簌簌放水。
成则衷没去看地上一片狼藉,只是盯着大半个身子伏在了浴缸外进退维谷、用力到骨节泛白的手紧抓着浴缸边沿苦苦支撑身体重量的戎冶,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用安抚的语气沉声道:“戎冶,是我。”——他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戎冶的头发显然是被水冲过,但还是有没冲洗掉的泡沫,流淌得有些狼狈,听到成则衷的声音时他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低低地、用粗哑的声音道:“别过来,出去,别管我。”
成则衷没听他的。
戎冶听得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一条有力的手臂横过前胸上部承住他上半身的重量,另一条手臂则环住后背、掌心熨帖的温度压在了肋部,一使劲便将他扶回了浴缸里,调整为合宜的坐姿。
温热有力的手托住了他的下巴,轻轻施力令他抬头:“头仰起来。”戎冶大脑中未及生出抗拒,已经照做了,成则衷的声音好像总能教他的暴躁逐渐平复。
被流进眼里的泡沫刺痛了的双目仍然无法睁开,他紧闭着眼,感到成则衷拨弄着自己的湿发、将它们全部往脑后捋过去。
成则衷看得分明,戎冶即便坐回浴缸里,手须臾就又抓住了浴缸内壁上的扶手且没有放松过,上身前倾,背还微微弓起了,脊骨突兀而嶙峋、好似一条静卧的瘦龙——这是个试图缩身体暴露的面积的、紧绷的、防范的姿态。
成则衷佯做不察,将花洒捡起来调弱了水力,先仔细冲洗戎冶的眼睛:“试着稍微睁一点眼。”
戎冶神情隐忍,沉默,但是配合。
在水流下冲洗了好一阵,他的双眼终于能睁开,只是仍通红的得好像泫然欲泣一般。
成则衷瞧了瞧,确认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便接着卷起袖子给戎冶冲洗头发。
他的神色平淡,戎冶方才与他短暂地对了一眼,心中狂涌的情绪像落潮那样偃息下去,忽然之间就失去了散播暴怒之火施行破坏的理由。
“这花洒的柄设计成这个容易脱手的形状,应该加块防滑。”成则衷轻描淡写地,好像戎冶现在连区区一个花洒都抓不稳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戎冶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吐出话语来,他落下眼帘,掩去了眼中大半的情绪,就这么纹丝不动地任成则衷将自己的头皮和发丝都在水流下洗净了。
“我很理解你不想要别人的‘帮助’,但你得循序渐进地慢慢来,戎冶。”成则衷这样,一边往戎冶身上淋水,然后放下花洒,用取了沐浴露的柔软海绵给他细致地上泡沫,动作顺畅自然得就像丝毫不觉得自己来做这件工作有何不妥。
方才落魄无助的模样被老友目睹的难堪总算过去,在久久的缄默之后,戎冶跌坐深深低谷之中,终于涩声开了口:“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了,阿衷。”
成则衷专注地帮戎冶擦洗起手臂,平心静气道:“别胡思乱想,都会好起来的。”
戎冶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却殊无笑意,低低地:“手臂手指上的肌肉力量或许可以通过训练增强,可其他的呢……”他将手放在膝盖上方的位置用了狠劲一点点扣紧了,却还是没多大力气,更没有丁点痛觉,“治疗过再多次,我的腿还是这样,就像两条灌满了沙子的麻袋,除了累赘和装饰,一点作用也没有了。”
成则衷的动作微微一顿——戎冶刚醒来后的那段时间,纵使嘴上心宽,但实际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自己下身瘫痪的情况,双腿一度产生幻痛,最严重的时候戎冶遍身冷汗、痛苦哀嚎,咬牙求医生给他用镇痛药。
梅嫣见不得戎冶受如此煎熬,请求医生即便是拿葡萄糖装作是镇痛药充当安慰剂也好,促使那幻痛过去;而成则衷因为自身的经历,当时的态度极其冷硬无情,逼着戎冶自己扛过煎熬,就算是对安慰剂产生心理依赖他也决不允许,任戎冶如何狂怒或哀求都没一丝心软——这样几次过后,戎冶双腿的幻痛才不再发生,真真正正了无知觉。
“不要失去信心,坚持治疗和减重步行训练都会有效果。”成则衷转到另一边擦洗戎冶的右臂。
姑且将之称作白色的谎言吧,他们为了防止戎冶知道实情后陷入绝望彻底一蹶不振甚至轻生厌世,隐瞒了脊髓神经断裂已导致了永久性瘫痪的真相,同他的是神经受压迫,至少让他觉得前方存在恢复下肢功能的希望——但愿随着时间推移,戎冶的心境能够逐渐平和、接受自己身体的状况。
“可我往后就算站得起来,也得在很长时间内依靠支具和拐杖了,不是吗。”戎冶的声音像是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接着他真的笑了笑,并做出了一个出乎成则衷意料的举动——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的阴茎,满眼讽意地看着,像看着一样怪诞无稽的东西,而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言语轻鄙刻毒:“呵,从前我一向得意的大鸡巴,现在也不过是个无用的摆设。”
成则衷的手再度停住,他沉声叫了一次戎冶的名字,示意他该马上停止这收不住势头的自我厌弃。
戎冶半转过脸来对着他,眼里尚有未退的红,和惨淡的、冰凉的神色,话的声音很轻,但出奇的平静:“我已经连个男人都算不上了,阿衷。”他的脸上一道泪痕也无,却透出半滴眼泪也流不出般的心如死灰。
成则衷的心如同被巨石压住,跳动不得,连颤瑟都困苦。他忍着万种情绪,抓住戎冶的手腕低喝:“别想了!”
戎冶没有听从,他望着成则衷的双眼,手继续往前移动,轻拢住与自己身体相连的那条软管:“现在的我如果没有这个东西,就算在人前尿得湿了整条裤子,也不一定能察觉,”然后他垂眸瞅着它冷笑出了声,眼底恨意闪动,“我还要靠它维持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是像绝大多数的截瘫病人一样,跟它共度整个余生?……你知道吗,每一次他们为我清洗或是更换尿管,我的心里头有多羞愤……多么恨!”
他缓缓抬起眼帘重新看住成则衷,一字字尖刻而发颤,昭示着他不稳定的激动情绪:“我看到的每一张故作平常的脸孔底下,都是对我这个废人的讥笑!”
成则衷不同戎冶争辩他那不讲道理的偏激言论,只硬起心肠不假辞色寒声道:“你要维持尊严,那就自己挣,但你最好先充分了解,这条管子不是光凭软弱的抗拒就能够摆脱的,生活自理也不会再像呼吸眨眼那样轻而易举。如果你成日自暴自弃光是怨天尤人,我比谁都更加看不起你。”
戎冶被成则衷一顿不近人情的当头棒喝,心头震荡,一下子满腹的怨愤恶气都委顿下去,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阿衷,我都已经成了这样,你话却还是这么不软和。”
这话里透着委屈。成则衷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仍是冷冷的,其实还是放软了态度:“你猜我活了三十多年,给几个人洗过澡?”
戎冶现在身边所有人里,也唯一只有成则衷仍像以往那般同他讲话,不带一分时刻都在提醒他“你是瘫痪病人,所以自尊极其脆弱”的心翼翼。
他平静下来,静默着沉思良久,直到成则衷开始用温热的水冲洗他身上的泡沫,才终于话,那些深锁在眉宇间的怅惘与寥落如一场萧瑟的秋雨:“我知道,只要我痛苦一日,在乎我的人也跟我一起受折磨,可我……我始终不能接受自己变成现今这副样子。”他无意识地又攥起了拳。
“我明白,这需要时间,”成则衷半垂着眼睫注意水流,徐徐移动花洒和指掌,“我们都不会放弃你。”
戎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将之吐出,再开口声音稳重坚决:“阿衷,我不想一辈子都像这样,形同废物——我会尝试。”
成则衷听着,却数秒后才得以沉声回应:“好。”
室内安静下来,只听得到温柔的水声。
手指轻擦过戎冶肩胛上乌洛波洛斯的图案,成则衷陡然想起了成潮生第一次带他去到尘间俱乐部时所的话,指腹微滞。
恍惚间,他竟真的错觉自己正在巨蟒逼仄的腹内摸索着艰难前行——昏暝蔽眼、氧气稀薄。
这条首尾相衔的大蛇,就像循环往复的因果,是永无止境的罪生罚、罚生罪,是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