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阳光下,阴影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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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则昭同丈夫还有弟弟一起抵达宴会厅,刚签完到转身就见着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戎冶除了有母亲和柴明同行,身边还跟了两名保镖,其中一名为他推着轮椅,正慢慢从走廊那端来,戎冶的目光落在成则衷身上。

    成则衷低声道:“姐,我过去一下。”而那边梅嫣和柴明已经笑微微望着成家三人,往签到台走来。

    成则昭还来不及出声反应,身旁人已经走过去了,这时戎冶的视线移动了一下、看向了她,没有表情地停驻了数秒,直到成则衷走到近前才又看回老友。

    梅嫣冲成则衷略点了下头,然后朝成则昭走过来,脸上酒窝因为笑容而显现出来:“昭,帕特,有段时间没见你们了。”

    她亲切地伸出手来,成则昭也挂上礼貌性的笑脸握住她手:“是,梅姨,有段时间了。”——何止有段时间,自戎冶苏醒后,她可一次也再没去探望过。

    梅嫣表示理解:“你平常工作辛苦,回到家中又是上有老下有都需操心,忙是肯定的。”

    成则昭垂了垂眼睛,有些惭愧,于是笑着没话,梅嫣也浅笑一下,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放开了。

    柴明替一行人签完名走了过来,而这时林弢夫妇也亲自来迎接梅嫣和戎冶了——成则衷简短与主人家交谈了几句接着回到自己家人身边,戎冶他们则被喜上眉梢的主人家亲亲热热地引进了厅里去。

    他们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现在更多宾客陆续来到,宴会厅门口走动的人很多,刚才坐着轮椅的戎冶虽然只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还是得到了许多明里暗里的注视。

    有些人都已走过去了也还扭头看来,这样几度回顾后,一脸困惑的讶异就逐渐化作了然的讶异。

    成则昭他们的座位在二号桌,柴明也是这张桌上的;戎冶和梅嫣则和新人的几位家长一起被安排坐在主桌。

    林家的圈子和戎家的圈子多有重叠,以至于从戎冶现身起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出了他。现在,现场不知多少窃窃私语都是在暗议着他,怜悯、唏嘘的眼神到了后来已经赤裸裸不加遮掩。

    甚至趁着婚宴还未开始,已经有人自恃“同戎董有交情”,带着一脸痛惜感慨想要聊表心意、了解近况,也有人假借关怀或想念的名义实则是满足自己见人折堕的阴暗心理前来搭话,无一不被两名冷面保镖挡开。

    主桌上还有卢婴的娘家人——她的姨妈及姨父。这个中年女人很清楚自己妹妹当年傍上了怎样身家的男人,而他的儿子坐拥的财富恐怕只多不少,但又明白直接跟戎家攀扯关系等于是自找难堪,于是此时露出最得体的笑容心试探着套近乎:“这位,是长风他大哥吧?……”

    然而她同样没能得到哪怕一瞥。

    戎冶像是尊不近人情的石像,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对任何陌生人都不作一点儿回应。

    直到婚宴开启,林长风现身并很快看到他冲他露出灿烂笑脸时,戎冶的表情才终于有了松动,脸色稍霁、眼中满积的阴霾也一点点散去。他将注意力放到台上的新郎身上,目光随着聚光灯移动。

    在司仪声情并茂念着台词请出了盛装扮的新娘的时候,戎冶看着那望着自己的新娘眼里闪动起感动的泪花却笑得合不拢嘴的林长风,嘴角也不禁牵动了一下。

    然而到了众人一齐见证新郎新娘幸福的拥吻时,戎冶脸上的表情却又早已淡去了,兀自出神。

    成则昭坐在自己座位上,目光不动声色地轻移,落在戎冶的方向——从她的角度能看到的是戎冶的四分面,只见戎冶虽然面向着舞台却心不在焉,脸上神情空洞落寞,微蹙着眉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成则昭能肯定,戎冶已经成为了宾客们推杯换盏间最有趣的谈资,除他自身的遭遇之外,更有听过传闻的人煞有介事地提起他与新娘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她刚才就听到了。

    她默然地望着戎冶身影,想到了靳哲。

    当初她去探视靳哲时,病床上那个人几乎教她不敢认——比戎冶那时瘦得更厉害,插的管子也比戎冶更多——多看一会儿,她都于心不忍,原来那样飞扬跳脱、朝气蓬勃的一个大好青年,就这么变成了植物人至今不醒,而且谁也不能保证他究竟能不能醒过来……

    成则昭想着想着,去看身旁的弟弟,成则衷倒是认真看着舞台方向,眼神沉静专注,只是不知道究竟看的是新人还是戎冶。感受到姐姐的注视,他转过来询问地望着她。

    成则昭心中骤然悲酸,看着弟弟的双眸,只在心里诘问上天:那人的因果报应,却为何要累衷同他一齐痛苦煎熬!……但她什么也没,她只对着成则衷笑了笑,微微摇了下头,示意无事。

    仪式之后便是正式开席,新人们开始挨桌敬酒,一桌桌宾客之间有互相认识的也走动了起来,气氛着实热闹。

    新人们与一众伴郎伴娘们刚要走向第二桌,那边就过来了几位与新人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正是林长风的几位高中同学,都是带了家眷的,其中还有一对夫妻一人抱着一个一岁不到的孩子,两个都白嫩又清秀,很是招人喜欢。

    “长风!喏,我家的宝贝双子,应你的要求,今儿带过来喝你的喜酒了!”那位年轻的爸爸颇自豪地笑道。

    林长风是见了孩子就欣悦的人,一直羡慕这同学的福气,这下更是对这对双生兄弟难掩喜爱之情、夸个不停,卢婴也轻声细语笑吟吟地逗他们话,孩子爸爸大方地让林长风抱抱自己儿子、提前感受下当爹的“重任”,周围许多其他桌上的宾客也看了过来。

    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这位老同学拍着新郎的肩膀道:“我啊就一句话,早生贵子——咱们班男同学里,孩子这种让人痛并快乐着的生物,可不能光我、老张、黑领教了啊!”

    然后几个人又起卢婴的哄:“新娘子这么漂亮,得以三年抱俩为目标啊,不然好基因可就浪费了!新娘子你是不是?”

    一堆人正笑闹着,突然林长风抱着的哥哥嘴一扁哭了起来,林长风赶紧哄,询问怎么了,孩子抽抽搭搭地:“臭臭,臭臭!……”

    果然有隐约的臭味儿弥漫开来,好几人发出嫌恶的鼻音、抬手在鼻端扇了扇。

    这时林长风余光瞥见戎冶一声不吭操控着轮椅自桌边退开、转了个身朝宴会厅大门方向去了,脸色苍白而阴沉,他心下不解,只来得及徒劳地唤了一声“冶哥”;而梅嫣也站了起来低呼道:“冶,你去哪?”然后匆匆地快步跟了上去。

    “哎,八成又是这臭子拉裤裆了!”抱着弟弟的孩子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骂了一句,凑近自个儿儿子嗅了嗅果断下了定论,又对众人解释道,“每次他该换尿裤了,自己不哭,都是他哥替他哭!这什么破心灵感应?”

    周围人笑得跌,弟弟还一脸无辜地吃着手指眨巴着眼睛瞧着大家。

    孩子爸爸笑得无奈,将哥哥从林长风怀里抱了回来哄,妈妈则带着弟弟、拎上包去母婴室了。

    这插曲过去,新人们来到第二桌敬酒了。林长风却发现,成则衷已经不在桌上。

    ……

    戎冶到了无障碍卫生间一检查,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那阵人人厌恶的臭味根本与自己无关。

    他进来的时候将电动门由内锁定了,梅嫣只得在外边敲着门放柔了声音一遍遍询问他究竟怎么了。

    戎冶缓缓抬头望着门,没有应声。

    ——其实从下车开始,他就感到一股不适从心里和胃里一齐升腾起来,像搅拌筒中翻滚的混凝土一般缓慢而阴冷地涌动着。在进入宴会厅后,那不适一点点攀上了峰值,只是他一直强自忍耐,现在又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戎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看起来有些僵硬,正在轻轻颤抖。

    想着热闹的宴会厅,那些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时之间他非常想吐——真正生理意义上的想吐。

    将那阵强烈的恶心压下去,他扭头看向洗手台,定了定神控制轮椅过去,伸手在水流下机械而潦草地冲洗过,他掬了一些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从眩晕般的混沌感中挣脱出来。

    他的吐息疲惫而深长,覆在脸上的双手下滑露出了双眼。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知是镜前灯或是他自身的缘故,他的脸看起来惨白而过分瘦削,眼窝则陷得明显、憔悴颓然;发丝上坠着水珠,前襟也被湿了,透着股难堪的狼狈。

    他带着骤然窜高的无名怒火重重捶了一下坚硬的大理石台面,愤恨却彷徨的低吼压抑在喉间。

    “戎冶,开门。”突然,门外响起了成则衷的声音,低沉而清冽,将他从那该死的、正大口吞噬着他的黑暗漩涡里给拽了出来。

    成则衷听得见里头有动静,他和梅嫣及两名保镖在门外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门被解锁移开。

    戎冶出来了,他脸上的皮肤带着湿意,分不清是水或是汗。

    梅嫣见儿子这幅不对劲的模样,又是惊异又是担心:“冶,你哪儿不舒服?”

    “我要回去。”戎冶毫无血色的嘴唇间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由梅嫣亲自去跟林弢夫妇了招呼要提前离场,柴明和保镖们则直接陪护着戎冶回车上准备返回槟源。

    成则衷暂时先回到了宴会厅,又稍留了一会儿才跟姐姐姐夫了一声有事要先走,而后找到林长风同他告辞。

    林长风见成则衷这就要走,不禁更为担忧戎冶,拉他到旁边低声问:“冶哥还好吗?”

    成则衷道:“我不会让他有事。”

    林长风的表情黯然:“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非要冶哥……”

    “别多想,今天你有更重要的事,”成则衷断他,又道了一次,“新婚快乐。”接着便转身走了。

    ……

    成则衷到了槟源的宅邸,还未出门厅,梅嫣已经眼圈发红匆匆走来,浑身肉眼可见地颤抖着。她抓住成则衷的手臂,压低了的声音惶急悲切好像怕到了极致:“衷……你去看看他!也许只有你能劝他了!”

    ——戎冶,有生之年,他再也不要出这座宅子半步。

    刚才他将自己锁在了房里,谁叫也不开门,甚至还往门板上、墙上摔砸过东西让外边的人滚开。

    “戎冶,我能进来么?”成则衷在门上叩了叩,稍稍提高声音好叫里面的人听清楚。

    “阿衷,轮到你了?你要劝我什么?”戎冶在里面话,语速不快,听起来竟非常的冷静,“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没有回归社会的必要,我拥有的一切可以让我过完对于瘫痪患者来无比惬意的一生,除了这副身体我什么负担也没有,我为什么要走进外面那个世界去自取其辱?”

    成则衷听罢,直接转头沉声吩咐劳拉:“叫几个保镖进来把门弄开。”——原本卧室的这扇双开木门厚重,为了使戎冶进出方便,卧室的门就换成了平移式的且搭配了电子系统,按钮控制开关;锁定键在房内,但一直以来几乎不曾使用过。

    里面戎冶的声音陡然失控,沉着的伪装不复存在:“谁他妈敢!谁砸开这扇门我就砸开他的脑袋!”

    “好,”成则衷站在门口冷静地答,“门开之后我会第一个进来,你可以趁现在找好合手的工具。”

    房内回应他的是狂躁的、歇斯底里的咆哮。

    梅嫣将这些都听在耳里,心碎不已,噙着泪闭了闭眼。

    “你们都到楼下去吧,”成则衷轻声对其余人,特别又向梅嫣道,“梅姨,交给我。”

    然后他向柴明点了下头,柴明忧心忡忡地最后看了一眼主卧房门,然后搀住梅嫣,花了许久才将一步一回头的戎母带离了三楼。

    “现在只有我,”成则衷再度叩门,“让我进来跟你话,戎冶,让我帮你。”

    没有回答。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嘲笑你,”成则衷耐心道,“把门解锁,戎冶。”然后他就不再出声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一声轻轻的机簧弹动声响起。

    成则衷微微闭了闭眼,过了几秒才按下按钮开门进去。

    屋里一片混乱,戎冶就在正对着门的位置上,坐在轮椅中双目不瞬地注视着成则衷走进来。

    “没人能帮得了我,阿衷,谁都一样。”戎冶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话来,他看着眼前人,声音沉重、语气里透着笃定的绝望,“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再不可能恢复了。”

    成则衷脚下一顿,沉声开口:“戎冶……”

    戎冶顾自下去:“我到死都只能数着点按时间上厕所、到死都不可能凭自己的腿迈出一步——”他尽量俯身,吃力地分别搬动两腿、让脚踩到了地上。

    成则衷皱眉道:“不是……”

    戎冶重新抬眼死死盯着成则衷,剥削了他将话完的机会:“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接下来他竟撑着轮椅、颤颤巍巍地试图自己从轮椅里站起——他用力到双臂发抖脸色涨红,额角和颈侧青筋毕现,可接着他一将身体重心前移想把手抬离轮椅,双腿就立刻歪斜委顿、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往地上摔去!

    “你要做什么!”饶是这房中地上铺着厚厚绒毯,成则衷还是生出了惊怒,快步走过去。

    戎冶喘了口气,居然笑了,只是那笑脸不伦不类,难看过哭相。他凭着两肘在地面上缓慢艰难地拖动沉重身躯,仿佛一条爬虫:“看,这就是你们的‘迟早会好’?”

    成则衷蹲下来要将他扶起,却不想戎冶眼里迸射出了冷厉的、偏执的神色,反应激烈,直接就粗暴地将成则衷的双手开怒声道:“别再给我任何该死的希望了,我听够了你们的谎话!”

    “如果不是你们一次又一次地骗我,要我相信,要我坚持……”他伸长手,够到了刚才被他从台上扫下的某个摆件的一部分——离开了主体后,它有了一个长而尖锐的角——戎冶将之挪近自己、专注地看着那个危险的角,声音低下去,梦呓般着,“不定我早就解脱了……”

    成则衷眼底一抹沉痛转瞬即逝、没入深浓无光的黑色里去。

    不等把那尖角转过来,戎冶就感到了三角肌上有针刺感,他扭头去看——那儿扎着一支正在推液的注射器,是成则衷在上楼前去医生那里要的镇静剂。

    在愈来愈强的睡意包围下,戎冶在合上眼的前一刻只感到手里的东西被拿走了,耳畔是成则衷的声音:“睡一觉吧,你累了。”

    成则衷跪坐地上,将戎冶的上半身抱在怀里,让已经睡过去的戎冶枕着自己的腿和手臂。

    他就这么以保护和独占的姿势拥着他,就像是永远不算松开;那双幽深黑眸无焦点地望着窗外某处、久久也不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