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偿还
等到成则衷结束在欧洲的工作回到国内时,戎冶已经出院三天了。落地后他知会了梅嫣一声,然后就直接前往槟源。
梅嫣见着了他,神情有几分讳莫如深,低声:“我告诉冶你要来,他突然开口话了……他在书房等你。”——并还让梅嫣带低落了许久的戎其朗去选购些新玩具放松心情,也不准其他人上楼扰。
成则衷微微一怔,然后点头道:“好,我上去找他。”
楼梯仿佛变得漫长,每踩一阶成则衷的心中预感便强一分,终于,他来到了书房门口。门没有闭合,他走了进去然后按下按钮将之关上了——这道门是需要指纹或者密码才能进的。
戎冶背对着他,坐在轮椅里正望着落地窗外。
“戎冶。”成则衷出声唤道。
“在我还没苏醒的时候,和醒来之后每一次入睡,我都会做很多梦,”戎冶这样开口,语速不快但吐字清晰,这绝不是一个从失语症中康复过来的人会有的交流能力,“它们大多很破碎,内容也五花八门……”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些杂乱无头绪的不单纯是梦,而是我的大脑在整理信息,是我的记忆,”戎冶慢慢地转过轮椅来看着成则衷,“这些被梳理的碎片里,唯有三件事相对完整——暴雨中发生的那场车祸、我和弢叔去C国认领我爸的遗体、还有我和你大吵了一架。”他握着操纵杆的手在不自觉震颤——这次头上的伤情殃及了他的双臂与双手。
成则衷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好像任狂风再强也无论如何都吹不皱的冰湖。
“还有其他很多人和事……但最多的,就是关于你,”戎冶徐缓地着,好像在叙述他人的故事,“从前的你,我出事之后的你——”他着,也端详着成则衷脸上的表情。
他没有对任何人、甚至眼部系统检查的时候也没有检测出异常,所以隐瞒了下来——这一次醒来后他视物模糊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了。但至少,眼下他能够看清楚成则衷的模样。
戎冶的声音发沉,明显地正因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而轻轻颤抖:“为什么……明明已经一刀两断,你还要回来?为什么,明知我日夜痛苦、生不如死,你也不肯发一点善心……成全我?”
“就算你恨我,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成则衷开口道。
戎冶望着他,嘴唇半张了张,不出一个字来。
“我们都给过彼此虚假的希望,可惜现在已经不清究竟哪一种更可恨。”成则衷继续回答,坦然得近乎冷酷,“真实的我就是如此自私、残忍,我提醒过你,没有彻底了解过我之前不要轻易对我许诺,可最后我们还是站到了誓坛前——所以纵使是一起痛苦,甚至,我们自身就是对方的痛苦之源——只要我活着,你就必须留在我身边,即使你再了无生趣,这条命要不要也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戎冶难堪地闭了闭眼,许久才咬牙道:“天知道我多么渴望好好爱你、和你相守,你却非要逼着我……恨你!”
“我也不想,戎冶,”成则衷的声音轻了一分,语气全不指望、近乎麻木,“可从前不拿那些痛苦和鲜血充当慰藉、告诉自己可以就此放过,我也许连半颗人心也保全不住。李霄云死前我是怪物,她没有错——如果不是你忘了自己已经决意离开我,如果不是你已经被人害成了这样,也许我会亲自弄断你双腿。”
——我没后悔过,但我也从未与自己达成过和解。
戎冶狠狠僵住,他幡然了悟、抬眼愕然而痛楚地看着成则衷,泪水在眼眶无声积蓄。良久,他终于才得以再度发声,轻飘飘、丧了魂一般:“是我把你逼成了这样。”
突然,戎冶笑了起来:“我错了……阿衷,我欠你的,和你欠我的,都不该不计较,”他笑得低沉,嘴角高高扬起,脸上却在淌泪,双目已经被泪水浸红,他坐在轮椅中望住了成则衷,神态很有几分癫狂,“可惜就算把一切清算干净了,我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成则衷回视他:“怎样才还得清?千刀万剐,还是剔骨抽筋?”
戎冶眯起眼,目光却好像穿过了成则衷,不知投在何处:“用你的血、你的肉、你的心……也许吧,也许——又或许,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两清的一天。”他发出了悲怒沉郁的诘问:“可阿衷,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求得你的原谅,我的心早已挖给你,我的命也是你的,我还能拿出什么?!”
成则衷毫无笑意地勾了勾唇:“你不知道吗?你知道的。只是现在于你、于我,都太迟了。”你曾给过我的所有辜负和痛苦,它们是纸团展开后用再温柔的手再也无法抹平的皱痕,你不是不清楚,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戎冶心如刀绞,大睁的眼中浓浓哀痛与悔恨交融,几乎承载不下:“如果从一开始,我心里就没装过别人、除了你没让任何人走进过我心里、也没有真正待其他人好过……或者,退一万步,但凡我再对别人无情些,我们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是么?”
成则衷没有回答,心底却有一簇阴火燃了起来。
他转身走到靠墙的一张木岸边,自呈放着恰克西马刀和坎察的刀架上取下了那把高加索短剑——和戎冶送给他的那把古董收藏品不同,这把坎察是现代工艺造,并进行了一定改良,钢刃出鞘,寒光凛凛、锋锐无匹,一看便知此剑就是为战斗而生——戎冶当初将它放在这里,就并非纯粹的摆设。
成则衷拿着这柄足可削金断玉的坎察走到轮椅前,半蹲下来,将刀柄递到戎冶手里,帮他用两只手一起抓住了这柄短剑。
然后他带着迫人锐意的双眸紧盯着戎冶的眼,力道强硬地抬起戎冶握剑的手,将锋尖拉近到了与自己皮肤仅寸毫相隔之处。
他拽着戎冶的手,令剑锋平稳而缓慢地、自动脉位置起慢慢游曳而下,同时冷静地:“刺在哪里能够让你解恨,你尽可下手。”
剑尖所指之处依次经过咽喉、天突、肺、心的位置,戎冶的眼神也越来越冷、越来越震荡;在它在即将滑向腹部的时候,成则衷感到了戎冶手上传来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抵抗力。
“我自己来。”戎冶一字一顿寒声道。
成则衷松开了手。戎冶两手带着无法自控的颤抖紧握剑柄,他双眼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徐徐移动的坎察,教它离成则衷的血肉远了半寸、按原路一寸寸上移。
戎冶轻轻冷笑:“也许,刺在哪里都不如刺在这里——”他有些费力地压下坎察的剑尖,使之最终悬于成则衷左膝盖上方。
“你……如果我彻底废了你的左腿,你是不是就会用一辈子懊悔、反省,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戎冶这样着,双眼专心致志地盯在成则衷那条的腿上。
成则衷毫不动容,好像就算戎冶算要让他一滴滴将血流尽而死也能坦然以对、咽气前绝不皱一下眉头。
戎冶的脸扬起来,抬着下巴,目光显得轻蔑而漠然。他握着坎察,直接把它抵在了成则衷的颌下,这一下几乎是踩着要刺破皮肤的极限——然后他微微将短剑抬高了,柳枝拂过水面那样,轻柔地、似有若无地滑过成则衷的下巴、嘴唇、脸颊。
无法被精准控制的剑尖在成则衷脸上留下了两道细的浅伤,血珠缓缓沁了出来。
“有时候我真的好奇,阿衷,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我再如何捂着它,也根本捂不热?但我终归不能剖开你的胸膛瞧一瞧……”戎冶的声音沉得仿佛重逾千斤,他两道视线追逐着剑尖,然后抬起、锁住了成则衷双眼,“或者,你告诉我,你的血究竟是不是暖的?”
“从心口刺下去,两个问题的答案就都有了。”成则衷道。
“你以为我舍不得?”戎冶顿住手,脸上流露出阴狠与忿恨,咬牙瞪视他。
成则衷只道:“你舍得。因为你已经明白了——你的地狱不在别处,就在眼前,”他抬起手,有条不紊地解了西装、一颗颗解开衬衫的纽扣,然后将之扯开、敞露胸膛,“我给你机会,了断一切。”
戎冶嘶哑地低笑起来,他摇着头丢开坎察,然后收回手操控着轮椅后退,直退到了落地窗前。
成则衷慢慢站起身来,伫立在原处望着他。
然后他看着戎冶从外套中拿出了一把枪。
——这是从前戎冶藏在书桌抽屉的防身武器。
戎冶垂眼端量着手中的枪,让枪口转动着,最终将两手放在腿上握住它、抬起枪口来指住了成则衷的方向;他也半抬起了下巴睨着眼前的人,那面庞上泪痕未干,透出的却是心如铁石般的冷硬无情:“我喜欢更有保证的子弹。”
成则衷慷慨地张开了双臂,下一秒戎冶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成则衷身形微微一晃后站定,抬手碰了碰耳廓上痛楚犹存的创口,然后垂眸看指尖沾染的冶艳血色,又错愕地看向戎冶。
戎冶咧开嘴笑了,大颗泪水再度涌出、不断滚落,却根本冲刷不掉他双眼中的痛不欲生:“阿衷,阿衷……你到现在,居然都还觉得我能下得了手杀你。”
人一个人死去之时,世界于这个人而言就已经毁灭。此刻成则衷看着这个摧心剖肝的笑容,心中竟有了即将面对末日覆顶的绝望预感,他忍不住向戎冶迈出脚步、喃喃着:“不……”
“这就够了,你还清了——我原谅你,”戎冶平静地,“现在轮到我还你,我们两个……都会解脱。”然后他没有一丝迟疑,电光火石之间已决然地将枪口顶在自己颌下,闭上眼用力扣下了扳机。
那颗子弹最终嵌在了落地窗的玻璃上——裂纹好似一张天罗地网,带着一声决绝的轻响骤然撒开,淋漓鲜血先于未知的、不幸的猎物,已落在了网上,浓烈深沉地铺张着。
成则衷所有的理智和镇定都在枪响的那一刻被剿杀,眼前子弹穿透戎冶颅骨的一幕令他有生以来首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彻头彻尾地崩溃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像现在这样流泪——泪腺发达得令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那声枪响有如从天灵盖乍然落下的重锤,将他寸寸击碎。
他肝肠尽断,灵魂仿佛刹那间就溺亡在悔恨与哀恸的深海,却又因极致的痛又从海底复活、发出了歇斯底里不似人声的哀嚎。
那嘶喊渐渐哑了下去,化作垂死幼猫一般细弱的气音。
成则衷只觉自己的心被生生挖走,他摇摇欲坠地走过去:“戎冶?”他几乎跌在轮椅上,伸手扶着戎冶的下巴试图将他的脸扳正,仓皇地、却又像是怕惊扰了戎冶幽梦一般地低声唤他的名字,“戎冶……戎冶……”
如果戎冶紧闭的双目能在下一刻睁开,他愿意悔过一千次一万次,只要戎冶喜欢,他可以日以继夜地在他耳边重复那句古老的告白。
可是连戎冶的睫毛也没有一丝颤动。
外边传来了数人重重拍着门板高声呼喊的声音,成则衷置若罔闻。
他屏息静气,将耳朵轻柔地贴到了戎冶的胸膛上,抱着最渺茫的希望等待着一记心脏的泵动。
他在那里停留了很久,自始至终只听见审判的钟声,沉厚庄严、回荡不绝。
——两人曾经犯下的一个个弥天大错,终于在今日种因得果、数罪并罚。
泪水涟涟不休、不受控制地涌出,成则衷却蓦地笑了起来。
他缓缓跪倒在轮椅前,像是跪在了一片废墟焦土之中,万念俱灰、一无所有。
成则衷脸上凄怆狼藉的泪痕未干,眼底却生出冷却了的沉静笑意。深深凝望着戎冶的面庞,他轻轻地:“没有听我过一句‘知错’,没有听我过你等了那么久的那三个字,你怎么就甘了心?……我逼得你不愿度过余生,你只给我一个伤口,自己却拿死还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温柔而包容地拉起戎冶握枪的那只手,侧着头缓缓伏到戎冶膝上,感受着戎冶最后的温度,然后阖起双眼将枪口抵在了额间——
“这笔账你不会算,让我替你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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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着良心向大家保证这是这个故事相较温和版本的BE,在论坛看过《温柔良夜》以及完结后我给读者的回复的可爱们应该知道我的真·惨烈版本BE会是什么画风……所以千万不要觉得我心太狠啦><已经是心软过啦
觉得戎、成两人活该这么结局的读者看到这里就可以当做是完结啦。
认为还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的读者们,请继续往下阅读吧~
***事先提醒一句,HE的方式可能对一些读者而言过于魔幻,如果觉得难以下咽就请右上点叉,不必勉强,也请不要在楼里留言泄愤刺激作者。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