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我该醒了
听到沐昭质问,了因答道“贫僧看得见施主。”
沐昭听了,忽然生出一股火气来
她莫名其妙被困这里,一直以为自己是困在了某段记忆中,只能旁观,无法参与,旁人亦不可能感知得到她的存在。却没想到,这和尚竟一直看得见自己
她气得一张脸通红,问他“你既看得见我,为何一直装瞎”
了因并未因她的无礼而生气,只淡淡道“因为施主的困局,贫僧亦无解。”
沐昭越想越气,又问“你把我弄来这里做什么”
了因道“并非贫僧。”
沐昭声音不觉拔高了些“不是你,便是你那好徒弟若不是她将我抓到空木寺,我也不会无缘无故被困在这里”
了因沉默片刻“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施主既来了,那便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沐昭几乎被气笑了,她盘腿坐到了因跟前“那你倒是看,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了因望向她,却答非所问,他道“若贫僧没有看错,施主腰间的铃铛,当是引魂入梦铃。”
沐昭闻言愣了一下,心想,这世间的和尚莫不是都这样见多识广她问“你也认得”
了因道“施主可知,引魂入梦铃是华存的得意法宝”
沐昭第一次见虚尘时,曾听他提起过华存真君,后来查阅了典籍,只知华存是已然飞升的大能,其他信息却是很少。
她琢磨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来到这里,全是因这引梦铃”
了因点头“华存已然参透时间奥妙,引魂入梦铃能回溯时空,甚至穿梭恒沙,来往三千世界。”
关于引梦铃的用法,沐昭只从如意处学了点皮毛,向来是一知半解。
此前虚尘中曾握有引梦铃的功法玉简,后来赠给了泠涯,泠涯没有传给沐昭,便是因那功法高深,以她的修为无法参透。二来,沐昭离魂后发生的事,她自己全然无知无觉,泠涯不愿徒增她的心理负担,故而没有将玉简交给她。
听了了因的话,沐昭脸上现出迷惑“您的意思是,我并非存在于您的记忆中,而是被引梦铃带回到过去,真真切切存在于这里”
了因答“是,亦不是。”
沐昭知道和尚话向来喜欢云里雾里,没有理会他模棱两可的回答,继续追问“我既然回到了过去,真实存在于此,为何他人看不见我,我亦无法触碰任何事物,只能眼巴巴看着”
了因轻笑“施主听贫僧讲了这许久的禅,可记得金刚经中曾过,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
沐昭撇了撇嘴。
这句话她恰巧曾听虚尘讲过,大略意思是过去已然逝去,故而不可得;现在正在流逝,故而不可得;未来尚未发生,故而不可得。
起过去时,就已是现在了;起现在时,现在就已成为过去;起未来时,未来便是现在所以心相本不可得。
沐昭没有心思研究这句话的深意,只是看这大和尚满口禅、装模作样,便存了故意找茬的心思。她眼珠一转,问他道“那大师倒是,我现在是处在过去,还是现在我知您与桃夭的未来,未来于我来,可不可得”
了因听罢,却是笑了。
他以问做答“施主自己认为呢”
沐昭一哽,她本意是想刁难对方,不想这老狐狸竟将她踢出去的皮球又给传了回来。
她气道“我若是知道,还请教你做什么”
了因又笑“贫僧的过去,是你的现在;贫僧的未来,是你的过去,既然过去、现在、未来已颠倒,施主所执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又有何意义”
一席话完,只将沐昭听得云里雾里,她本想问倒对方,却将自己搞得晕头转向。
困在这里这么久,若泠涯在外头不知会急成什么样,等她脱困,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挂掉,早就自行离开了
想到这儿,沐昭便再没了争强斗胜的心思,她叹了口气,望向了因,严重满是哀求“大师行行好,既然您看得见我,定然知道脱困的法子,求您教教我,我师父还等着我呢。”
了因笑“施主放心,用不了许久,你便能脱困了。”
沐昭持怀疑态度“许久是多久”
了因神色忽而有些黯然,他道“贫僧不日便会坐化,你既一来便遇见我,明你我二人注定有此缘分,待贫僧身死,你便也就脱离此境了。”
沐昭呆住,问他“你知道自己快死了”
了因点头。
沐昭想到桃夭,又想起村长过的故事,桃夭正是因着了因无故坐化,才发了疯,以至于走到后来的境地。
她替他们二人感到难过,问了因“你可知,你死后,桃夭会把青山村的人全都赶下山去,将空木寺封起,此后五百年执着困守于此”
了因沉默许久,道“我与她缘分已尽,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沐昭脑内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
她“啊”了一声,问“你是专程找到她,渡她化形,教她术法的,对不对你叫了因,来到此处,便是为了了却前因”
了因轻笑“施主聪慧。”
沐昭听了,心中不是滋味,她冷笑道“你倒是了却前因了逍遥自在了,怎知这不是桃夭的孽障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她喜欢你,你既只是为了了却自己的因果,为何不将她考虑在内,你明知女子心思细腻,还要对她好,最后又扔下她离开,教她从此走不心魔困境,这不是害人吗”
了因默然不语。
沐昭知自己这是强词夺理,了因自始至终从未给过桃夭回应,态度也一直是知节守礼,从未有过暧昧表示,桃夭自己陷入情,其实怪不到他的头上。
只是想到桃夭,她便容易将自己的情苦代入其中,不知不觉便言语偏激起来。
了因走到窗前,仰头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轻声道“世人皆苦,孑然一生来,孑然一生走,她终有一天要独自面对。贫僧只是一缕化身,如今使命即成,便要消散了。”
沐昭惊住
她曾在书中看过,修为到了大乘之上才有可能分出化身,她所听闻过的修士中,修为最高的便是沧月派的开山老祖衡律,那也不过是洞虚而已。
这了因竟可以分身化形,究竟多大的来头
了因忽然转回身来,对沐昭行了个礼,吓得她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道“施主,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沐昭被吓得有些结巴“您修为这么高我虾米一只能帮上您什么忙”
了因道“施主既然来到此处,便是与贫僧有缘,与桃夭有缘,贫僧只求施主能在关键时刻,拉她一把。”
沐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我修为不过筑基,我可以答应您,但不能做任何保证。”
了因淡淡一笑“她性子单纯,心地纯善,倘若今后误入歧途,也是因我之故施主只需拉她一把,成与不成,看她命数。”
着,他伸出一根指,冲着沐昭凌空一点,一道灵光忽然出现在沐昭脑内。
他道“那日村中有孩童因毒蛇身故,我看施主心中难过,你在此间无法与人交流,亦不可触碰事物,只因神魂不稳,倘若日后再遇到此情况,可用我教你此法。但要记住,过去已成过去,贸然改变,只会引发更多的变故,须得谨慎。”
沐昭只感觉自己识海中出现一个法诀,十分简单,她抱怨道“您早些告诉我,那孩便不用死了。”
了因轻笑“时也命也,施主不必为此自责。”
宾客散尽,热闹收场,响了一整日的锣鼓鞭炮终于停下。
窗外的喧嚣沉寂下来,泠珩望着垂首坐在灯下的沐昭,轻声问“累不累”
少女还有些局促,声着“不累。”
他将桌上的合卺酒添满,递给沐昭,对方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似盛满秋水,望得他心下一阵绵软。
二人喝过交杯酒,四目相对。
灯火昏昏,空气中似胶着了一层浓稠的蜜糖。
银烛锦帐,心有灵犀,便是一夜缱绻旖旎。
泠珩总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场好梦里,梦境太过圆满,便显得格外不真实。
他问妻子“你会觉得自己活在梦中吗”
每当此时,沐昭总笑着抱住他,柔声道“夫君又在笑。”
汐妃寿辰过后,泠珩坐在回府的马车内,回想着此前的场景。
沐昭靠在他怀里徐徐低语,他却没有听到她在什么。
一个奇怪的画面在他脑海内越来越密集地出现,画面当中,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被关在荒僻的宫院内,院中杂草丛生,每当入夜时,那孩童便缩在角落哭泣,口中喊着“母妃”、“康嬷嬷”,却无人回应
沐昭中捧着一本游记,一边笑着,一边念给他听。
他低头望下去,便看到成婚已数年的少女枕在他膝上,容颜蜕去了最初的青涩,已做少妇模样,眉眼间添了温婉妩媚的风情。
他忽觉头痛欲裂,闷哼一声,怀中的人儿赶忙直起身来,凑近他问“夫君,你怎么了”
痛感越来越强烈,一些陌生的记忆冲进他的识海,在那段记忆中,他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忍住阵阵剧痛,任由那些画面在识海内翻腾,过了很久,一切才平息下来。
他抬起头来,便看到沐昭那张朝暮相伴的面容,她眉眼似镌刻在他的脑中,想忘也忘不掉。
此刻她眼中正盛满焦急,问着“夫君你怎么了”
他心中漾起苦涩,成亲以来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现,他忽然凑近她,吻住她的唇。
来人呆住。
一吻结束,他直起身来,看到对方脸上的红霞遍布。
她愣了片刻,才笑着嗔道“你作甚麽”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着“对不起。”
对方呆了一下,问“为何对不起”
泠涯苦涩一笑,“我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