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孟周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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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他们之间的关系稍微有些微妙。

    微妙并不是不和谐。

    ——苏禾这样的姑娘,基本上也很难和人相处得不和睦。孟周翰其实挺早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有她在的场合,人际关系总是格外舒服、顺畅。之前在多人病房里,他脾气那么臭、毛病那么多,却没什么人对他有意见,多少就是因为大家都喜欢这个随和亲善的姑娘。

    否则也不至于非要等到和律师单独会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不被顶嘴的权力。

    但孟周翰并不喜欢这种和睦。

    他更喜欢她还不知道他是孟周翰时,那种轻松自在又亲昵无忌的相处模式。而不是眼下这种来帮忙的同班同学或者普通朋友的细心妥帖、感觉很舒服,细想来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模式。

    他很清楚,就算没有善良细心、聪慧能干这些品质,苏禾也不是什么寡淡如水的女人。她伶牙俐齿,肆无忌惮。把他比作兑换过的彩票,冒犯起他的价值观来,简直咄咄逼人。但调笑起来又娇俏灵动,活色生香。

    让人又爱又恨。

    明明那会儿他也没掩饰自己的脾气和挑剔,不过就是把身份认证从“时凡”改成了“孟周翰”,连脸都没换,她的态度就相差这么多,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当然,虽然会酸溜溜的在心里吐槽,但实际上他还是很清楚的。眼下的发展,正是她认真把他当“孟周翰”来对待的结果。

    ——她是一个很有界线感的女人。她和时凡之间,跟和“其他男人”之间,相处的界线截然不同。

    她分明很懒于把自己娇俏有趣的一面,展示给不相干的人看。会习惯性的节省情绪和精力,避免被人误读。

    他讨厌这种“界线感”。他又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色胚。她大可以表现得有趣些,他又不会把她怎么样。

    ——他想要击穿她的“界线”。

    “我的感受你想听吗?”他问。

    苏禾迟疑了片刻,“嗯,你吧。”

    孟周翰,“我习惯了,也从没觉得自己缺爱。生病的时候也许会希望爸妈能多陪我一会儿,但平常就只希望他们少干涉我。我不知道你们时候是有多眷恋父母。反正我是没多愿意跟父母在一起。就算被带出去应酬,也只觉得无聊。就算跟他们一起出去度假,也更喜欢自己玩自己的。他们有他们的工作要忙,我也有我喜欢的事想做。与其给我陪伴,我宁可要他们给我一辈子都不必为钱去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的底气。就这样。”

    苏禾:

    “你的挺对。”苏禾。

    很对,但是并没有任何用处。抛开孟启森的身份,单纯把他当一个眼看着儿子昏迷不醒却无能为力的老人。苏禾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理解他那份在“孟周翰”看来毫无道理的懊悔。人有时需要的并不是“道理”,而是寄托。

    “但我能理解他的后悔。”苏禾。

    同样的,对于自己想要给时凡更多陪伴的心情,苏禾也不觉得需要去反省和否定。

    所以这些“改悔”,都只是为了让还记得、还醒着的人心里好受些罢了。

    孟周翰却嗤笑一声,“那是因为出事的是我和时凡,不是你和我爸妈。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我爸妈知道吗?同样,时凡现在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你们就只是在对着没法反驳你们的人,借着补偿别人的名义,自我感动和满足罢了。”

    苏禾自认是个好脾气的人,如果换了时凡这么对她不对,时凡根本就不可能用这种语气去戳别人的心脏。

    她不能不承认,这个“孟周翰”,确实每每让她心烦和动怒。

    ——孟周翰觉得她在“节省情绪”,把控界线。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只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准跟他相处的方式罢了。因为看到时凡的脸她就快乐包容,听到“孟周翰”的话她就想反讽对抗。她想用对待恋人的方式对待他,偏偏他又是“孟周翰”。她想用对待孟周翰的方式对待他,偏偏他又是“时凡”。让她怎么厘定?

    “然后呢?”她反问,“你自己没把你的需求交代好,还不许别人自我感动和满足吗?”

    “那也别对着我”

    “不对着你,要对着谁?”她打断孟周翰的话,冷漠的看着他,“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我又没受伤,我好的很。我凭什么伤心,凭什么需要安慰?凭什么要去靠自我感动,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她平静,却又咄咄逼人的,“——我就是在自我感动啊。怎么了?你是时凡吗?如果你是,那就告诉我你现在想要什么。别让我在这儿孤零零的自我感动。如果你不是,那我自我感动,关你什么事?”

    孟周翰有些气恼,“我是不是时凡,有这么重要吗?你这么喜欢他,之前不也没认出我不是他吗?承认了吧,你压根就没那么喜欢他。如果我不,你根本一辈子都发现不了他壳子里换了人。”

    苏禾似笑非笑的起身在床边坐下,双撑在他枕头旁,俯身看向她。。

    孟周翰气恼的同时,又莫名有些紧张,“你别玩这一套,我不是时凡。你这么看我我也没感觉!”

    “我想也是”苏禾抬将头发抿在耳后,露出白净姣好的耳廓。而后俯身下来,在他耳边轻轻的,“但是我有感觉。”

    孟周翰只觉得脑中水汽“嘭”的爆开。耳边热度瞬间蔓延向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像泡在了暖洋洋的热水里。意识中就只有鼻端嗅到的浅淡清香和耳中压得低低痒痒的嗓音。

    回神之前,已经本能的伸去扶她的肩膀——也不知是想将她推开,还是想把她按住。

    伸过去的,却被毫不犹豫的挥开了。

    苏禾已经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冷漠的调笑。

    “二十年。”她,“我和时凡认识二十年,相恋八年。你觉得这就是一个壳子,可对我而言,这个壳子牵连着二十年来所有的回忆和感情。用你听得懂的话,他用这么长的时间给自己叠满了bff,让我看到他就满怀喜悦。所以哪怕不留神混进了个debff,在我这里也能被暂时抵消掉。你最好搞清楚,你所谓的‘我没发现’,不过是因为我有耐心和信心,去包容他的一切改变。”

    她揉了揉额头,缓解这个debff给她带来的心累感,“当然,现在你是孟周翰了。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了吗?我会帮你想办法‘回到自己的身体’——但也请你稍稍尊重一下我的感受,不要尝试去消解我对时凡的感情。总有一天你们会各归各位,你又何必非要糟践他的人生,非要给他留一个台风过境的烂摊子呢?”

    孟周翰张了张嘴,却被苏禾轻轻按住了嘴唇。

    她指的触感柔软,微凉。

    疲倦的半垂着的,似笑非笑、似宠溺又似冷漠的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有种令人又羞又恼的奇妙张力。

    没错,就是那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孟周翰总算意识到——又爱又恨很美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化和脑补。实际上爱有一寸厚,恨却有八丈深。

    就只是欺负他腿断了,不能摔门走人罢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大放厥词了,才起身去拿,拨响了护工的电话。

    声音和态度一瞬间又变得温和有礼——她临时请人加点,明明有付工资,却会真心感谢别人愿意赶过来。

    跟对待他,堪称天上地下。

    她挂上,就对孟周翰,“郑莹颖下午的飞,我要去送送她。就先不陪你了。”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后,孟周翰才恨恨的砸了砸床。

    她的都对,她对时凡怎样、对他怎样,又关他什么事呢。

    他就只是想证明自己,打一打她的脸,让她意识到自己对他有多深的偏见罢了。

    可是

    可是。

    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明明是他。这个身体现在的主人,明明是他。

    。

    场地铁站的咖啡厅里,苏禾搅着拿铁,目光疲倦,心事重重。

    郑莹颖陷在高靠背的座椅上,在昏暗的灯光和催人入睡的背景音乐中,用强撑住因为过于放松而有些沉甸甸的脑袋,“又跟时凡闹别扭了?”

    苏禾点头,心想这一次真的不怪她不懂人心——当然,似乎也不能是时凡的错。

    “我理解你的感受——如果我男朋友把我给忘了,性格还变得面目全非,我肯定也受不了。”郑莹颖想起今天看到的时凡,倒也不能讨厌,但跟他们以往认识的那个人确实大有不同——耐心全失,会把不高兴全摆在脸上,“他现在,其实算是换了个人吧?”

    “”苏禾,“确实变了很多。”

    “你跟我实话,”郑莹颖是真的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你现在还爱他吗?如果还爱,是爱着他哪里呢?”

    苏禾:你就非要跟我探讨哲学问题?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大概四岁。喜欢踢积木,尤其喜欢踢别人刚刚摆好的积木。踢完了其他朋友哭着告状,他还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哭。”

    “但那会儿你还没开始喜欢他吧。”

    苏禾点头,“是啊,那会儿还没开始喜欢他。然而我确实那会儿就已经认识他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他也是他——刚读学时他天天嫌弃我管他。五年级时他一度经常跟人起冲突。初二时喜欢给我发火星文,给我送各种qq装扮。高一时开始变得害羞,动不动就脸红。然后忽然就成熟起来,每天陪我上自习我记忆中,他一直都在慢慢的改变。把学时的他拿出来跟高中时相比,根本就是两个人,把刚读大学时的他拿出来跟工作两年之后相比,也有很大的改变。”

    人生原本就像一艘特修斯之船,除了名字不变,从身上的细胞到思想里的认知,始终都在新陈代谢,更迭不息。

    无非以往的改变都是潜移默化。而这一次,忽然就跳过过程,直抵结果。

    她不会“你变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这种话也没意思。

    如果他觉得不这么改变,就很痛苦。那么,她会尝试着去接受,去适应他的改变。

    至少,在相爱变成互相折磨之前,她会努力。

    “所以,你能受得了他的改变?”

    “暂时还受得了。”苏禾自嘲着,“总之,就当是对我的考验吧。”她便岔开了话题,“你跟孟周翰以前是同学?”

    “是啊,我没跟你过吗?”

    “今天之前,没。”

    郑莹颖笑起来,“也对,那段经历太痛苦了,我确实不太可能主动提起。”

    苏禾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问道,“至今还不想提吗?”

    “现在倒是无所谓了。”郑莹颖笑着。“——早就已经无所谓了。怎么,你感兴趣吗?”

    “嗯。”苏禾放下勺子,她妥协了。

    ——时凡现在已经彻底“变成”孟周翰了。如果她完全拒绝了解这个人,那她必然找不到和这个他的相处之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会这么僵持下去。

    “跟我孟周翰,顺便也你们学校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