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降正义(五)
苏禾并不是很在乎——因为想也知道,她连独立于物质的“灵魂”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清楚,而“对方”却能任意的把人的灵魂从一个躯体里转移进另一个躯体里。
他们之间的能力根本就不在一个层级。目前为止,对方对她而言根本是“神”一样的存在。
她在乎有用吗?
但另一方面,她其实又很在乎。
因为对方技术上也许逼近“神”,但思想上目前看来无疑还是“人”的层次。倾全社会之力,也许用不了很远的将来,就能破解“它”,或者至少把它从神秘学的范畴降维成科学或者社会学的范畴。
如果更进一步,人类不仅理解了“它”,甚至还理解了灵魂转移的技术
到那时,恐怕必然要有一次关于“接受”还是“反抗”的大抉择。
必定伴随着社会大动荡和思想观念的剧烈变迁。
她肯定也逃不过。
从自身的爱憎出发,她当然不喜欢这东西。
她学业有成,爱情稳定,前途明朗,并且人生追求明确。父母同学朋友全都是好人,大部分人现状都还算安稳太平。他们生活在富足安定的社会里,每个人对未来都有期待和追求。只要社会安定的运行下去,便必然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就算未必能在到达生命终点前实现自己的理想,想来也不至于会留下虚度光阴的懊悔。
郑莹颖“阶级软弱性”,没错,她也有。
她认为一切生活富足平稳的人,都有软弱性。都恐惧动荡,抗拒段激烈的“革命”。
但,既然都是“软弱性”了那她当然是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为数不少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并且他们遭遇的苦难,诸如战争、贫困、饥荒等大概率根本就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过错。而是因为某些霸权主义国家的操控和剥削——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背后,也许并不止对应着受益的霸权国家和跨国公司里那些强权者,或许还有一个个平庸幸福不曾对他们作恶却也从他们遭受的苦难中获益的人——而这些人甚至很可能完全不在乎世上还有另外一群人。
同样生而为人,仅仅因为出生在不同的国家,处境就有云泥之别。
更不必那些为一己私利而肆意剥夺他人性命,令无数人深陷战争的真正恶人。
凭什么他们不能让对方尝一尝他们的苦难,凭什么他们就不能品味一下和平饱暖的滋味?
甚至就算是在她所生活的这个国家里,她所拥有的一切就当真是公平的吗?
苏禾很清楚,尽管她把孟周翰称作中彩票的人,但实际上她自己何尝不也是个中彩票的人?
就像那个教授的一样。她虽然生为女性,却出生在江城这个经济发达、观念开明的大城市里。从享受着这个国家最便利的城市生活,最发达的基础设施,最优质的教育资源,最优渥的社会福利,并且还受益于远超其他地区的公共治理水平。
她的父母虽然不是什么豪富,但也工作稳定,在这个房价高企的城市里有着很不错的住房——这就已经超过绝大多数来到这个城市里奋斗的人了。
这些莫非是靠她自身的能力和努力获得的吗?不过是因为投胎彩票罢了。
孟周翰,灵魂互换是一次投胎洗牌。
这么,其实多少有些不对头——毕竟她都读到博士了,肯定也付出了很多努力。可是话又回来,莫非她就没见过比她更聪明更努力,明明有意愿,却因为家庭条件而无法读这么高学历的人吗?
所以苏禾心底其实多多少少的认同的,“投胎洗牌”也有其公正性。
因为投胎而获得的,因为灵魂互换而失去她莫名的,其实是能接受和认同这种逻辑的。
哪怕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但她还是认为不对。
邓瑞金同志,我们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这个社会有时必然会走上这么一条路,总有一些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先实现“平等”。
但初衷,却是为了共同富裕。最终的目标,是实现所有人的平等。
虽然目前显而易见的,先富并不想带后富。甚至不止先富——整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在忙着“爬升阶层”,而爬升阶层的本质是什么?是认同阶层的合理性,至少也是服从于阶层的存在,社会主流想的都是甩开自己出身的这个阶层,踩着竞争者的尸骨爬上去,最好能顺脚把竞争者蹬下去。然后恨不能在脚下铸一层透明的天花板,阻止别人爬上来。一面继续向上,一面享受自己脚下有人的优越感。
郑莹颖想必就是被类似的风气给气坏了。
她一直都是个疯婆。
读大学时进了学生会就批判学生会的官本位,从内部攻不破,就进校报继续批判。
一毕业,怀抱着理想和高洁当上记者,结果入职第一访就先发现“车马费”这种成规矩的,是软性腐败实则比硬腐败还硬的权力腐败——因为记者握着笔,笔锋转个弯就能翻云覆雨操控舆情。他们骂权力是监督权力,权力想规范一下他们就成了牵制新闻自由。腐败者给自己披上了神圣不可揭穿的清高外衣。
她为此直接反了天,第一稿就是要自查行业自身的腐肉,要动所有记者的腐败饭碗。于是入职不到一个月,就被发配到大西北的社会新闻部,天天跟农户菜贩缺斤少两,大仙梦游神婆超能力打交道去了。
何况她甚至不止工作的起点在最穷苦的大西北,她学生时代的转折还是在最富有的江城的财富汇集的私立贵族学校。
所以苏禾完全能理解她——明明都被磨平棱角,老老实实回江城做体面安定但她根本就不想做的财经记者了。怎么一发现有“灵魂互换”这种东西,就瞬间掀掉身上那层山静日长我还能忍的外皮,要暴起革命了。
可是,这个社会也还有另一面。
这个国家的政策演变是有脉络可寻的,就算是苏禾这种相关知识有限的理科生,也能凭借自己的见闻归纳出一些东西。社会的风气姑且不论,至少决定这个国家前行方向的意志一直都不曾丢失自己的初衷。虽然不能一步到位,却一直都在稳步的推进公平。
苏禾记忆中,上个世纪60年代,就已经有牺牲在援助偏远少数民族地区任上的干部。
她读学的时候,开始推动西部大开发。东部发达富裕省份对口援助西部偏远贫困地区。
后来又开始集中解决农村、农民、农业问题。以工业和城市反哺农村和农民,弥补过去的缺失。
再然后便是全国范围内的脱贫攻坚,推动城乡一体化。
这个国家固然存在着各种原因的不平衡、不平等,并且在发展过程中时不时就冒出全新的问题——但至少始终都有这么一种信仰贯穿延续着,努力在把发展的成果推向所有地区、所有人,不遗忘和抛下。
这个社会展现出来的整体意志,是要改变不平衡、不平等的。
并且,“平等、公正”也确实正在被推进着的。
就算没有这个无差别的互穿、互换制,去逼迫所有人体会所有人的痛苦,也依旧是有这么多的人——不论出身、地域、性别——有着共同的高尚的政治理想,为实现这个目标和理想而努力,并已经事实上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而这个互穿、互换制的存在,简直像是否定人类在正常状态下,就能共情别人的苦难。否定人类向往平等公平的天性。否定人类凭自身努力,最终能让世界走向平等、公平的可能。
她能接受这个互穿互换的制存在,但她实在无法由衷的欢迎它。
不过片刻之后,她看到了孟周翰——这个出了“投胎洗牌”的人。
却又觉得,自己或许也大可不必这么排斥它吧。
如果她真的跟另一个身份的人互换了身体,从她/他的处境、以她/他的视野重新认识世界和自己,应该也能像孟周翰一样,打开思路,获得全新的收获吧。
就把它当成一个学习系统,其实也未尝不可。
而她的,也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是时凡。
。
苏禾暂道失陪,先去接电话。
——林嘉图打电话找过时凡了。
似乎是被孟周翰关在门外之后,没人去给他开门,所以他就自己约了人去吃午饭。
此刻午饭已经吃完,于是一面回别墅区,一面就打电话给“孟周翰”。打着“交流情报”的幌子,夹带私货的把他们今天会面的情况转告给时凡,顺便从时凡那里套取了很多关于他们“三个人”的情报。
交流完情报,顺便就询问了一下苏禾的号码。
苏禾十分无语,“他现在用着郑莹颖的身份和,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号码?”
“”时凡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家伙打电话应该是故意挑拨事端。
但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毕竟苏禾是带着孟周翰出去了,而孟周翰明目张胆的对她心怀不轨。
虽然他本性大度,肯定也会想要趁打电话过来故意给孟周翰添些堵嘛。
苏禾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没忍住笑了出来,“好啦我知道了。你告诉他,我一会儿会去给他开门。”
时凡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但在挂掉电话之前,到底还是没忍住,“我爱你。”
他的表白,不论何时何地听到,也不论已听过多少次,都能让她由衷的甜蜜起来。
可这一次,她却也不由就试探了句,“如果,我也穿进了别人的身体,你还会爱我吗?”
“”时凡猝不及防,片刻后,“我爱你的灵魂。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爱都永远也不会变。”
“你犹豫了!”指控之后苏禾不由失笑,“我也爱你。”而后叹了口气,“以及好消息是,我认为你应该很快就能变回来。”
她扣上电话回到房间,孟周翰立刻就看过来,随即不满的吐槽,“不过就是打个电话,用不着笑得这么蠢吧。”
苏禾:
门铃几乎随即便响了起来。
“是林嘉图。”苏禾边去开门,边向郑莹颖吐槽,“我们把他忘在门外了。”
郑莹颖:
她真的把这茬给忘了!
林嘉图蹬着十公分高的高跟鞋,明艳嚣张的走进来——看得出“她”完全换了一身行头,从日系红风换成了偏欧式的打扮,里还配了个看上去十分昂贵的包。
进门大概是想向郑莹颖炫耀些什么,然而看到孟周翰瞬间脾气就涌上来。
包一扔,撸了撸袖子踢掉高跟鞋,骂着脏话就要上前来揍他。
然而冲到孟周翰面前,目光迅速一比身高,就又把袖子放回去了。
比着中指强调,“我现在是女人,女人!你能不能稍微有点风度?把门对着女人的脸拍,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孟周翰冷哼一声,“我不是没揍你吗?”
郑莹颖忍了一忍,没忍住,瞅了孟周翰一眼,“你对苏禾也这样?”
孟周翰:
“这厮就一个女人壳子,内里就是个趿着拖鞋四处闲逛的老色痞!”
“把男人放到女人的位置上,他就是个女人。”郑莹颖冷淡的,对林嘉图视若无睹,“你可以不用帮她拎东西,她拎得动。她发嗲你就当不认识她,随她在马路牙子上打滚儿。但你不能用暴力威胁她。”
“我t”孟周翰有口难辩,“我怎么就用暴力威胁他了?”
“你没揍他——意思是如果你没风度,就会揍她了?”
苏禾:
林嘉图:
“男人打不打女人,不是什么风度问题,”郑莹颖,“是恃强凌弱,暴力侵害。”
林嘉图竖起拇指给郑莹颖点赞,“得棒极了!”
“”孟周翰气急败坏,却一时找不到词来反驳。
苏禾顿了顿,到底还是替孟周翰了句话,“其实如果林嘉图没变成‘女人’,他应该就直接揍上去了。”
“没错!”孟周翰瞬间通畅了,“我就是做不到恃强凌弱,才没揍他。”片刻后,又怒其不争的嫌弃林嘉图,“你tm是变成了女人,又不是变成只猩猩。你能不能有个人样啊!演得恶心死了。”
“变女人的又不是你。”林嘉图挺了挺脖子,调整了一下肩颈线条,“我又不是天生的女人,怎么知道女人该是什么样子?总得先模仿一下别人吧?”
苏禾心想她从不喜欢这个人,真不是没有理由,“女人的本质就是染色体,再加一套女性专属的第二性质。你现在已经都有了——就是一个确凿无疑的女人。”
“所以不用模仿。”郑莹颖冷笑了一声,“你当你自己就行,保证没人认为你是个假女人。”
“我的是魅力,总得有些独特的性别魅力吧。”
“你是能满足男性凝视的性别魅力?”郑莹颖又没忍住。
“”林嘉图瞬间意识到房间里空气异样,反而松懈下来,弯了眼睛笑眯眯的反问,“我现在是个女人吧?作为女人我连在自己身上追求自己认可的美的权力都没有吗?”
郑莹颖就噎了一噎,冷冰冰的,“随你。”
“怎么了?”林嘉图扫了一圈,便歪着头凑到她眼前,“谁惹你不高兴了?”
“你别离我这么近,我看着自己的脸别扭!”郑莹颖向后仰头。
“凝视着眼睛就可以。其实我也受不了看着一个男人的脸——就算是我自己的脸也接受不了。”林嘉图就笑眯眯的,“但透过眼睛可以看进灵魂,跟看自己还是不一样的。‘你’的眼睛里有火气,虽然很漂亮,但是,火气烧得太毒了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禾:
孟周翰:
郑莹颖只跟他对视了片刻,就面红耳赤的败下阵来——随即气恼,什么凝视眼睛啊!这个花花公子根本就是在用对付他那些兔女郎的招数对付她!
“就林城何教授的那些事,”她胡乱坐回去,抓起罐装咖啡掩饰一般去喝,可惜罐子已经空掉了。她于是又扬起头来,带些挑衅一般看向林嘉图,“你还记得他留下的‘预言’吧?事情如果真的往这个方向发展,你会怎么想?”
林嘉图显然是跟踪过这整件事的——想也知道,毕竟拥有记者便利的那个人是他。
而跟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沟通,打开对方的心扉——林嘉图那张脸可能就有些过于出众了。
孟周翰虽然长得好,但性格过于草根。他的照片和视频又经常在各个社媒平台上刷屏,反倒能很快就驱魅。让女性民毫无压力的在评论区对着他骂起来。但饶是如此,上也经常会有女孩子提及——见到他真人,帅到发光,对着他的脸脑子里根本就一片空白。
反正人长得过于好了,反而不利于异性在他面前放松精神。
应当也是林嘉图顶着郑莹颖的脸,去和姑娘沟通的。
“会乱套吧。”林嘉图轻巧的,“我跟人互换了倒也没什么,”他一指孟周翰,“他跟人一互换,丁兆堃那投资恐怕立刻就黄了吧?虽然公司里的事有专门的经理人打理,但换一个人主持,资金流向就可能大不相同。还不知会影响多少人的生计。不过话又回来,资本竞争本来就有人成有人败。无非是换一批人成换一批人败罢了。”
“但是,如果他爸跟人换了呢?也换成一个十五辍学的乡村姑娘,她能担得起这担子吗?”
“或者,”他看向苏禾,“如果苏博士跟一个初中生换了呢?初中辍学生时能做她的工作吗?那个社会学教授不就跟个初中生换了吗?她一个生物学博士也未必不会啊。”
“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公平的前奏,正义的哨声。”
郑莹颖就稍微愣了一愣,随即,“如果,这个‘意志’有自己的筛选标准呢?”
“标准?什么标准?”林嘉图分明没想到这一点,“那个游戏主播,跟社会学教授,和我、老孟,除了都是男人,有丝毫共同点?”
“还是,被拐卖的女人,那些辍学的未成年少女,你、时凡有任何共同点?”
孟周翰顿了顿,,“我和另外两个还是有些共同点的。”
苏禾和郑莹颖都点了点头,同时看向林嘉图,“唯一的特例是他。”
林嘉图看着孟周翰,仿佛看到恐龙化石蛋在他面前破壳而出一般,“你跟他们有什么共同点?”诧异的,“不对,你居然承认自己跟那种人有共同点?!这俩都是你最厌烦的那种人吧!”
孟周翰额角青筋跳了跳,“你是不是也该自省一下,自己怎么就跟这种玩意儿并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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