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第章 尾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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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探望老人,总是宜早不宜迟的。

    何况,他们眼下其实都没有急于处理的事。

    “干脆就明天吧。”孟周翰看了看表,“她这会儿八成还在屋里读书,先别打扰她。等四五点钟的时候她会去山脚散步,那时你再给她打电话。她”

    他似乎还想些什么,却讪讪的憋了回去。

    时凡毕竟还是善良,“她怎么了?”

    孟周翰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好避讳的——难道他还要避讳一辈子不成?越是避讳,岂不是越显得他可悲输不起?

    “她性格跟苏禾有点像,都是心态很平稳的学者。我觉得她们应该会很投缘。”

    “哦”时凡果然没觉得有什么,“苏禾一向都很得老人的眼缘,我奶奶也特别喜欢她。”

    随即便意识到,孟周翰应该是想带苏禾一起回去。

    他倒也没什么可不答应的,毕竟严格来这是苏禾自己的人际关系。他还没狭隘到会要求苏禾以他的感受为优先考虑事项虽然他好像也并不在意。

    但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去帮孟周翰邀请自己女朋友。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时凡的及时响了起来,正是苏禾。

    他失笑,接起来。短暂的交谈之后,他心态不由就有些复杂——苏禾改了行程,明天刚好也要去林城。

    似乎是因为林城今年新建了一所私立大学,正由她们生物学领域几位领军式的大佬倡议和筹备,已经招收了第一批博士研究生。虽然目前还没获批接收博士后,但苏禾会对这个聚集了学科内一批顶尖人物的学校心存好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刚巧她人在江城,距离林城不过45分钟的高铁路程。就试探着联系了一下参观事宜,居然得到了邀请回馈,那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会。

    若她也要去林城

    “我和孟周翰明天可能也会去林城,”时凡无奈的笑着起来,“去探望孟周翰的奶奶,你去吗?”

    。

    孟周翰的奶奶住在林城老城区西郊。

    靠近地皮最昂贵的景区,附近的街巷早已被改建得看不出原貌。唯有这条街,似乎因为当年居住过许多民国时的文化名人,有一定的文物价值,而得以保全。

    街巷就坐落在山脚下,依着地形弯弯曲曲延伸向深处。两侧庭院白墙黑瓦,乍看去只见一堵堵山形的高墙,白墙面早斑驳如水墨画,沿墙角爬上大片苔藓和爬山虎。入巷的道路还是卵石和青砖所铺,多阴雨的季节,那青砖也是湿的。有穿着汉服的女孩举着油纸伞,正忙着在巷子口打卡拍照。跟摄影师之间叽叽喳喳的摆拍讨论声,才多少消解了些时空错置的幽静古意。

    两人避开游人,绕进巷子里。

    这样的建筑古意归古意,然而对着巷子就是一堵遮天的高墙,生怕人窥见点园中气息似的。巷子也被高墙夹得格外逼仄,多少还是有些没意思的。

    “你时候就跟爷爷奶奶住在这里吗?”

    “这种地方谁住得下去?还不得闷死人。”孟周翰显然也不太喜欢这种太过幽静的老宅,“这里是我奶奶的老家,她想找个安静的书斋做学问才搬回来。搬回来还不到五年。”

    话间便看到一处鲜花锦簇的门户——倒也未改深院高墙的格局,只是未关上临巷子的门,又在墙上开了两扇窗子,打上几排花架。而后在所有能摆放和悬挂花盆的地方,全都种上了花。便多了份蓬勃生。

    行至此处,明明未见巷子拓宽,却骤然给人一种明媚开阔了的感觉。

    连孟周翰也一时有些愣住,“就是这里。”

    院子里传来软糯的吴语——似乎是来帮忙的邻居正在操心,这么多花搬到门口,万一被人摘去糟蹋了岂不可惜。而老太太温和的微笑着回应,正是给人来摘的,若邻居喜欢,也可多挑几盆带走。

    孟周翰就在门外怔了怔——他奶奶一向自我标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事实上似乎也并没这么“无神论”。反而还似乎有些幼稚。她会把自己精心侍弄的花草送人,通常只有一种情形,还愿。

    她恐怕已经知道他出车祸的事了。

    也对,毕竟她不是普通的5岁老人,她心态还很年轻。热衷于学习使用智能和络,有她自己的短视频账号,会定期上传她的外语学习心得——虽然不会跟孟周翰一样,会浪费时间刷社交媒体,但她并不闭塞。对上年轻人讨论的话题,很能得出一二。

    而他出车祸的消息虽然很快就被压下去了,也难保不会碰巧在热议时正被他奶奶看到。

    他们觉得能瞒得住她,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们多操一份心罢了。

    孟周翰就拉了拉时凡,把话敲到备忘录上给他看——“自然点,不用装。不知道的就直接不记得。”

    时凡因为这个要求而陷入了足无措之中。

    ——不用装,到底是想让他对着一个纯然陌生的老太太,自然而然的流露出祖孙之间久别重逢的惊喜。还是他可以不必有任何负担,在老太太表露出惊喜时,自然应答?前者未免强人所难,而后者会不会太没心没肺。

    可惜他已经没有仔细斟酌的时间,穿过门楼,绕过花架,便是一方天井。

    天井里,一个身量清瘦,衣着朴素,知性又和善的银发老太太正修剪着花枝和人话。

    闻声回过头来,便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凡?”

    孟周翰从后面捅了时凡一把。

    出乎时凡的意料,他居然没有趁一道迎上前去,而是乖乖的站在后面看他奶奶拉着时凡的话。

    直到他奶奶注意到客人,时凡也得到空档引荐他,他才上前叫了一声,“奶奶。”

    他平时看起来七拽八拽的,在老人面前倒是难得的安静乖巧。看出老人挂心孙子,一时甚至于无心待客,他就在一旁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等着,倒仿佛是真的把孟周翰的身份让给时凡了一般。

    是真想哄得老人安心的。

    时凡跟他认识的时间虽短,却知道这个人究竟有多么自我中心。他懒于应对的场合倒也罢了,这样的场合居然都能忍住了,把主角让给别人——倒有些“懂事”得让人刮目相看了。

    时凡:等等他眼里这个人到底是有多幼稚。

    答完老人所有的问话,又给老人展示了一遍他的体质究竟有多健壮之后,时凡便找了个借口临时离开,留孟周翰和老人独处片刻。

    “他很少会带朋友来看我,”老人便笑着起来,“你们两个感情不错吧?”

    孟周翰就稍微有些扭捏,“还好吧。他您喜欢安静的做学问,怕带朋友回来会吵到您。我们两个”他想也算不上什么朋友,但到底还是在奶奶慈祥的目光注视下改口了,“是做‘社会实践和调研’时认识的,平时不怎么一起玩,就偶尔在上探讨一下。算是神交已久、素昧平生吧。最近他想做些社会公益项目,我们见面聊了聊,觉得理念和目标都很相近,所以准备一起创业。”

    老人似乎有些惊讶,“这孩子去做社会调研了吗?是些什么调研?”

    “”孟周翰只能硬着头皮牵强附会,“工薪阶层的生活现状调研。他在浅川走访接触了不少居民和打工者,还帮一个被非法辞退的工人讨薪了。”虽然那个工人就是他自己,但他举一反三,看到的是普遍的现状——没错,这就是社会实践!孟周翰心想。

    老人就缓缓眨了眨眼睛,“哦”而后笑起来,“他真这么做了啊?”

    “比针还真。”孟周翰信誓旦旦。

    老人就感叹,“从国外读书回来之后,这几年他越来越浮躁。虽然在我跟前从不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人生是有些茫然的。”老人就点了点头,“对,这才是对的是该让他去他以前看不见的地方走走的。”

    孟周翰却没料到——在奶奶眼里他居然是浮躁和茫然的。

    他自己当然能感觉得到,他对人生的态度陷入了虚无——但又虚无得不是很明显。因为他确实是为自己投资的眼光、赚钱的能力感到自负和得意。会想要挑战他人认为的不可能,试图在四巨头分割的市场里,组建起自己的平台。人生仿佛始终都有目标和成就感,始终都在对抗和嘲讽着什么。

    但他确实也时不时就会陷入空虚,认为世间一切皆虚伪并且毫无意义。他身边的人为利益而熙熙攘攘的往来,丑态毕露。他却只觉可悲可笑——因为他同样见多了成功聚敛无数财富的人,他们的人生无一得到升华,反而似乎从根本上变成了一种丑陋的“非人”。偏偏这种非人还能肆无忌惮的践踏人和人性。简直颠倒梦想。

    而他却根本找不到另一条出路,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化为他们的同类的终途。这种预感令他烦躁和茫然。

    虽然越来越被这种烦躁和茫然所侵蚀且无法挣脱,但他确实一直以为烦躁和茫然是暂时的、偶尔的,甚至矫情的。

    却没料到,居然连只是在节假日和生日时才会相聚的奶奶,都注意到了。

    也对。

    “他,那次社会实践给他带来很大震动。”孟周翰就,“让他想起很多时候,从您和爷爷那里听到的教诲。”

    “是吗?”老人似乎也有些讶异,“起来,就算到我这个年纪,也还有许多疑惑。看着现在的社会,也会想我们这代人的思想是不是已经不合时宜了——原来还是能给他些启发的。”

    “没有不合时宜,你们那一代的思想是最酷、最不会过时的。”

    老人没忍住笑了起来,“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时凡从外面回来,见他们正聊得和乐,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回来得太早,“在聊什么话题,这么开心?”

    孟周翰就,“聊你的社会实践和调研体悟——就是让我们两个认识的那次实践。”

    时凡:

    虽然感到有些无语,但时凡确实听懂了他的暗指——原来这次身体互换,在他那里还有社会实践的含义。

    “确实让‘我’学到了不少常识。”

    孟周翰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没忍住怼了一句,“‘我’本来也能有全新领悟的,怪我自己不肯。”

    两人目光交战片刻——却都有不能在长辈面前吵起来的自觉,很快就换了话题。

    孟周翰就,“听您搬到这里,是想专心做学术?最近有什么新的译作吗?”

    老人本来饶有兴趣的看他们两个互怼——他们是在互怼,这点她还是能看出来的——听他这么问,便笑道,“他连这也跟你了?过0之后就没有再接新的翻译了,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搬回来主要还是想整理一下家史。”

    时凡便想起,他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前,也曾有一阵子得空就拉着他讲述他们自己关于祖辈和父辈的记忆。

    那会儿他还太年轻,对爷爷的爷爷的往事毫无兴趣——年华正盛的年纪,谁会对追忆往昔兴趣盎然呢?何况还是与他毫无交集的别人的往昔。也只为了老人高兴,才貌似耐心实则根本不走心的听过几耳朵。

    等到他们双双逝去之后,他也有了需要追忆的亲人,才对自己当年的不走心懊悔不已。

    便看向孟周翰,“要不然就听奶奶一家史吧?”

    孟周翰确实对“家史”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但既然是他奶奶特地搬回老家花费了五年时间去整理的东西,他当然也还是要听的,便点头,“林家在林城也算名门望族吧?”他就主动引出话题,“我听人,您的祖父还是进士?”

    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兴起一股风气,突然喜欢追溯祖上的辉煌。一个个的都爱自夸或是吹捧别人在前朝是什么贵族门第。

    孟家没什么可吹嘘的,他爷爷的爷爷也就是个有自耕田的中农,但河东一省众所周知的穷。没出过什么被影视剧和民间文学疯狂编排的大地主。听他爷爷,他们那旮旯的地主家煮饭加几块儿肉,哪块儿肉给谁吃都是有数的。地主尚且如此,何况中农?也就堪堪能吃饱饭,咬咬牙供他太爷爷读几个月的私塾,让他太爷爷日后能以教师身份在敌后从事地下工作罢了。不沾贵族的边儿。到他爷爷那一代,更是十一岁就进了儿童团,鬼子扫荡时给游击队放哨,间隙里才读了点书。一听就草根得不能更草根,彻底不符合他们的吹捧标准了。

    但别人非要从某种角度吹捧你,总归是能找到素材的——于是,连孟周翰自己都不知道的,他奶奶的书香门第出身,就被这些人给挖出来吹捧他了。

    孟周翰当然知道人家是在吹捧他,并且被吹捧得很厌烦。

    ——大清早亡一百多年了,哪来这么多贵族后裔冒出来秀优越感啊。以为拉上他,他就不会开喷了吗?

    但当然,他自己拿过来逗自己奶奶开心,倒是毫无心理障碍。

    “清末的进士,办过纺织厂、办过学校。后来进了国党,”他奶奶就起来,“民国时在汉东省政府当过教育专员。在地方志上还有他的名字。”

    “这么来孟叔叔,”称自己的爸爸为叔叔他也是张口就来——时候总见不着爸妈,偶尔见一次开口就叫叔叔阿姨,家里拿来当笑话了好多年——他没心理障碍,“孟叔叔办企业也算家学渊源吧。”

    “哪有什么家学渊源?”他奶奶就笑起来,“他是个顽固保守派,2年我大伯也就是他大儿子投了苏区,他登报跟大儿子断了父子关系。谁知3年我父亲秘密入了党,到3年我姑姑也入了党,三个子女就全叛离了他那条路。我大伯牺牲得早,父亲是个文科教授,姑姑是医生。没有一个经商的。我跟父亲也不一样,他研究古典文学,我研究外国文学。”她就看向时凡,道,“到你爸爸这一代,你大伯和姑姑都在国外定了居。就只有你爸爸留在国内,去学了冶金化学。我本来以为他以后也会当教授搞研究,谁知道他学问做得好好的,却辞职去开工厂当资本家了。”

    “我们家哪有什么家学渊源,”老太太着就有片刻失神,笑着握了握“孟周翰”的,“你也不必跟你爸一样——哪怕你想走相反的路呢,在我们家也都是稀松平常,毋宁这才是家学渊源。”

    时凡不知该怎么回应,就看向孟周翰。

    孟周翰这才醒过神来,“您之前您还有许多疑惑,是因为我孟叔叔他们没按照您期望的方向走吗?”

    “子女有子女的路,时代有时代的选择。何况,三十年前他们各自选的路,到三十年后来看他们的成就,哪里能他们选错?只是不符合我当年的期望罢了,如今也该服我了。又有什么可疑惑的?”老太太沉思了片刻——虽然口头着并非因此而迷茫,但分明也与此有关。不过是老来豁达,不想用自己的理想去绑架后代的选择罢了,“就算有错,未来的世界也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他们这一代的选择,该由你们这一代,而不是我这一代去评判。”

    时凡和孟周翰对视一眼,就,“其实我们这代人做的事,还远没有他们做的多。自己都还没有活明白,哪里有资格去评判他们?”

    老太太就笑起来,“你们这代人要看明白世界,确实比我们那代人要难。我们那会儿什么是进步的、什么是伟大的,只要一对比就一目了然。年轻人该跟谁走,根本无需犹豫。马克思把世界的运行规则揭露得太明白了,给人一种洞彻了绝对真相的感觉。到了你们这一代,社会科学更细致深入了。却反而没有任何一门学科,能让人对人类该有何种未来深信不疑了。”

    孟周翰和时凡一时都有些沉默。

    “至少,想要什么样的未来,我心里还是清楚的。”孟周翰,又看向时凡。

    时凡点了点头,“只是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力量太渺了,而未来的目标又太遥远了。”

    “一代一代慢慢来吧。”老人笑着宽慰道,“要理想,我父亲那代人的理想到今天都还没完全实现呢,但没有他们这代人,又那里有你们父母辈今天的成就,有你们今天这么好的条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她就拉住孟周翰和时凡的,“好了不聊这些无边无际的话题了,时你们要一起创业?跟我是些什么项目吧。”

    。

    苏禾发短信来,她已经参观完实验室,准备顺路前来探望时,大约是下午三点钟。

    时凡和孟周翰正在帮老人整理书房里的资料,一面听她些自己时候的趣事。

    ——他们两个虽然都不是什么历史爱好者,但乍然听亲历者讲述七八十年前的往事,头一次知晓历史书上寥寥几笔带过的事件在当时人的记忆中居然是这样的,感觉也很新奇奇妙。

    不过,当告诉老人还会有个“女性朋友”前来探望时,老人的感受显然比他们更奇妙。

    “你还有女性朋友吗?”老人虽然保持着风度,但看向孟周翰的眼光里分明也有些的期待。

    孟周翰略微疑惑,他奶奶为什么会看他——他确实没什么女性朋友,但时凡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连个正常的女性朋友都没有的样子吧?

    “嗯,她是”虽然他现在用着时凡的身体,但当着自己的奶奶和时凡的面,苏禾是“他”女朋友,感觉还是稍微有些不自在的。

    所以他下意识看向时凡,寻求谅解。

    却见时凡也正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短暂的异样之后,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是的——时凡。

    站在他对面的是时凡,而不是“他自己”。

    没有任何征兆,甚至都不知究竟发生在何时。

    他们居然已经变回来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