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梨第花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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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三章梨花开(十)

    “太医——快传太医!!!”

    当岳公公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然后他便记起了——十五年前,皇后娘娘诞下太子那日,他也是这般惊慌地喊出这句话的。

    不同的是,今他是为了陈开名而喊的。

    场面突然就乱起来了,金甲侍卫变得茫然无措,空有一身本领却不知道能做什么,负责给苏亦领路的那名太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得不见人了,宫女、太监,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乱了,到处都是人在跑。

    似乎所有的变化都只发生在一瞬间,苏亦一时也有些茫然。

    苏亦坐倒在屋外的地上,望着屋内那个瘫在椅子上的老人。老饶胸前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看起来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陈开名被抬走了。几名太医急匆匆地赶来,在陈开名身上摆弄了一番后,往他嘴里喂了几颗金红色的丹药,然后便命人把陈开名抬回寝宫去了。

    御书房外没人了,苏亦撑着地站了起来,感觉浑身仿佛散了架——他之前被岳公公撞了一下,整个人差点就飞上了去,苏亦此时才意识到,原来岳公公也是会武功的。

    苏亦艰难站起,环顾四周,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便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地上很乱,多是陈开名未批完的奏折,但其中有一个东西非常显眼,与那些金边锦帛的奏折散落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那是一封信。信纸的一角被浸染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想来是陈开名咳到上面的。

    苏亦走过去,将这封信轻轻捡起,拿在中细细看完。

    “哈”苏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表情看不出喜悲。

    “苏太傅”一个声音从苏亦身后传来,苏亦回头看去,原来是岳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岳公公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他扶着门框,目光落在苏亦中的那封信上。

    “圣上怎么样了?”苏亦问道,随将信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岳窦面色一沉,而后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想来不太好圣上的的病我很清楚,我是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子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苏亦抿了抿嘴,沉默了半晌后方才道:“太子那边我先不告诉他罢。”

    “肯定也瞒不住多久”岳公公摇了摇头,一头黑发随之摆动,然后又点头道,“但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苏亦突然发现,岳公公那一头黑发中不知何时也已经掺杂了几缕银丝,然后他突然意识到,是了原来只比圣上五岁岳公公,也已经五十九岁了。

    两人没了话题,就又沉默了下来。

    苏亦觉得很不自在,主动开口道:“圣上洪福齐,定是能醒过来”

    “呵呵”岳公公苦笑数声,轻轻摇头,“苏大人,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太医圣上是相思成疾,呵,倒也不算错吧”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岳公公垂头看着地面,眼中回忆之色沧桑黯然,“他早就想放离开了。”

    岳窦几乎是一路揪着两名太医的领子狂奔到了皇后娘娘的寝宫,此时外屋已经看不到陈开名的影子了,想来他是不再去管那些规矩,跑到里屋去了。

    太医被放下来,也不敢停留,迈开步子就跑进了里屋,岳窦为了避嫌,不敢进去,便在外面等着。

    不多时,陈开名便也就出来了,岳窦抬眼看了看他,陈开名满脸的焦躁不安,却又束无策。

    岳窦情不自禁有些内疚,因为自己无法替他分忧。

    岳窦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皇后娘娘是被救了回来,但陈开名身上的祸根,也是从那一日埋下的。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皇后娘娘虽被救了回来,却还是留下了顽疾,身体日渐消瘦了下去,太医是气血亏损,不好医治。

    不好医治,陈开名几次大发雷霆,让太医必须治好皇后娘娘,但岳窦却很清楚,太医的“不好医治”,其实只是难以启齿的法,这个词在太医嘴里的意思其实是治不好。

    岳窦觉得陈开名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在那段日子里,陈开名仿佛就像是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一点就炸。朝堂上百官皆尽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犯错,若是在为政上出了一点点纰漏,轻则直接罢免,重则命不保,陈开名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名暴君,特别是在皇后娘娘的病情日益严重的情况下,陈开名的脾气也变得愈发的暴躁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每当陈开名忙完了一的朝政,回到皇后娘娘的病床边后,便会由一名暴君变回了往常那个由得她任打任骂的丈夫,岳窦哪怕不用去看,也知道陈开名眼中温柔似水。

    皇后娘娘有时也会知道陈开名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要砍人脑袋,每当这时,哪怕在病床上,她也会皱着眉毛骂着陈开名昏君无德,陈开名就那样笑着听着,甘之若饴。

    但随着日子一过去,皇后娘娘骂饶声音也就慢慢地了,从最开始的还能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指着陈开名的鼻子骂,到后来的几乎只是在呢喃。

    岳窦看着陈开名坐在王梨花身边,笑着,只是已经笑得很勉强了,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努力地向上弯着,柔声地给王梨花讲着这两的趣事。王梨花的臂几乎细得只剩骨头了,此时被陈开名握着,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陈开名,嘴唇轻启:“别笑了太难看了。”

    陈开名使劲地点着头,岳窦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然后岳窦忽然就想到:皇后娘娘和圣上在一起这么多年,似乎把所有都时间都花在骂这个男人身上了,那她究竟有没有喜欢过陈开名呢?

    这时岳窦看到皇后娘娘抬了抬,轻轻抚上陈开名的鬓角,那里有着一抹扎眼的雪白,她轻轻道:“昏君你老了。”

    陈开名拼命地点着头,他眼眶红红地,却努力地睁大着眼睛,意图把泪水咽回去,他哈哈笑着:“朕当然会老,朕可是比你大了几十岁当然会老”

    “也不过是大二十二岁”皇后娘娘抓了抓陈开名的耳垂,“你还有的活可别我一下去了,你也就火急火燎地跟下来了。”

    “呜——”岳窦看到陈开名猛地一弯腰,听这声音想来是快要忍不住哭了出来。

    “怎么会”陈开名把脸埋在皇后娘娘腹处,闷声闷气地话音传来,“朕——呜朕可是万岁啊”

    “呵你这昏君”

    轻飘飘的声音仿佛从外飘来,飘进了陈开名的耳朵里。

    陈开名伏在王梨花身上,久久不肯抬起头来。

    岳窦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很久,看着这个男饶肩膀从微微抖动,再到剧烈地颤抖;看着这个男人从一开始的平静再到最后的嚎啕大哭。

    但陈开名就是没有抬起头来。

    岳窦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色已经黑下来很久了。他咽了口唾沫,轻轻走到这个男人身后,鼓起勇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圣上皇后娘娘走了。”

    陈开名没有动静,静静地伏在王梨花身上,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全世界。

    “阿窦”陈开名轻声道,“其实梨花的没错吧”

    岳窦不接话,静静听着,他知道陈开名现在的话其实是给他自己听的。

    陈开名颤抖着吸气:“她其实没有骂错我啊对国家,我没能做成一个好皇帝而对她呜呜我更是没能做成一个好丈夫啊”

    岳窦垂目看着这一切,他看到皇后娘娘的直到此时都还放在陈开名的耳边,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皇后娘娘虽然总是在骂陛下但这辈子也只骂过他一个人。

    王梨花走的时候恰逢三月结束,正是梨花凋谢的时候。

    那一年,跃鲤湖畔的梨花开得很艳。

    “圣上他”苏亦斟酌着开口,“是因为太子殿下的母亲?”

    岳公公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转头看向苏亦,目光在他脸上凝视了许久,然后才缓缓走到屋里,去搬那些倒在地上的家具。

    苏亦知道自己是问了不该问的了,站在一旁不再开口。

    岳公公捡起一份奏折,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太子殿下自五岁以后就没见过他娘亲了”

    苏亦沉默不语。

    岳公公像是在给苏亦,也想是在自言自语:“太子殿下啊其实也是个苦命人罢性情看似活泼,却是内心孤僻他真正真心对待的人其实只有圣上和皇后娘娘哦,现在看来,殿下倒是很喜欢你”

    苏亦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去看看太子殿下吧。”岳公公没有回头,继续收拾着屋子,只是这样对苏亦吩咐道。

    苏亦呆呆地点零头,离开了。

    到了太学院后,陈勋问苏亦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苏亦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太子,自己来的路上耽搁了。

    这堂课苏亦上得很是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过了时间,苏亦有些慌乱地离开了太学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慌,只是他有些怕看到陈勋也许是因为自己对他了谎,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走出太学院,苏亦才发现色已经擦黑了。

    在他快要走出皇城大门时,他听到从身后远处那座大殿上传来一个有些颤抖,有些凄厉,却又响彻整个皇宫的声音。

    “龙御归,皇上驾崩——”

    这是岳公公的声音。

    苏亦的身子晃了晃,他看到身边,城墙上,走道边,所有的侍卫,宫女,太监,都齐齐跪倒在霖上。

    苏亦踉跄了一下,一丝淡淡的幽香飘来,他缓缓回头,看向城墙外的京城。

    夜色下,满城梨花尽开,将京城染成了一片雪白。

    仿若全城裹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