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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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婉是薛家最后一个知道沈淮安要在薛家过年的, 那已是腊月二十五,张氏带着佣人们里里外外的张罗, 客房更是收拾的妥妥帖帖,香料、被褥、乃至于家具摆设,都用了最好的, 竟还有屏风和大木桶,得两个佣人抬着,气喘吁吁的搬进屋。

    至于客房的位置也十分微妙,就在薛瑶的院子旁边, 薛婉对这母女俩的德行心知肚明, 只是她既然无意于沈淮安,那一切就与她没有丝毫的关系,她冷眼看着, 不发一言。

    腊月二十九, 沈淮安登门造访, 薛平自然是举家欢迎。

    沈淮安坐在东侧的座位,薛平坐在他身旁,下面张氏带着薛婉薛瑶一起出来见客。

    因在孝中,女眷们穿不得太亮眼的料子,薛瑶便另辟蹊径, 挑的都是素淡雅致的颜色, 脸上也只薄施粉黛,头上挽一根玉簪,格外惹人怜爱。

    她如今正是豆蔻年华, 身子跟抽条的柳枝似的,日渐亭亭玉立起来,站在沈淮安面前,盈盈拜下,声音细细地唤一声“沈大人”,端的是柔情似水,如花美眷。

    当然,这样的做派于沈淮安来,那就跟跳舞给瞎子看差不了许多。

    只因沈淮安的眼睛,那是紧紧贴在薛婉身上的。

    薛婉今日睡过了时辰,沈淮安来时,她还在睡,直到张氏派人来请,芷荷才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又手忙脚乱的梳洗一番,别静心扮,就是头上的钗缳也少了几根。

    此时,薛婉睡眼惺忪,素面朝天,额间还有些碎发,无精采地福了福身,道一声:“沈大人。”

    沈淮安目光烁烁地瞧着她,竟低笑起来。

    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更是叫薛瑶看的鹿乱撞。之前有叶修昀在,薛瑶看不上沈淮安这样的武将出身,可如今却不同了,薛平丁忧,三年后又不知是什么光景,能在此时下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夫婿,已是很好了。

    沈淮安不知旁人如何想,只是瞧着薛婉的样子,便知道她定是又睡得日上三竿也不肯起。薛婉是个夜猫子,上辈子整个边关,只他沈家是最费灯油的,晚上旁人都熄了灯,薛婉却点了灯油,一会儿看话本子,一会儿又要饮酒吃宵夜,孩子似的,没个消停。到了清,她又嫌沈淮安起的太早,扰她清梦,搅和的沈淮安苦不堪言。

    可那样闹闹的日子,他们只过了两三年,后来,战事、家事、国事……二人终究是渐行渐远。

    “本以为沈大人是武将,未料到瞧着这般斯文秀气,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啊。”张氏见沈淮安紧盯着薛婉,心中暗叫不好,忙开口岔开话题。

    薛平笑道:“这是妇人之见,你们以为,这武将就定是五大三粗的模样?只不过男儿志在四方,相貌不过皮囊,又有什么可多言的。沈大人年纪轻轻,素有军功,又岂是那空有样貌的绣花枕头可比。”

    沈淮安忙道:“薛大人的晚辈实在汗颜。”

    这之后,二人又互相职业吹捧了一翻,便叫人开宴。

    是开宴,男丁总共不过薛平和沈淮安两个,薛宁还是个孩子,吃了一些便下去了。

    因有外男,张氏带着薛婉和薛瑶也没在一处吃。

    因夜里要守岁,薛平和沈淮安只喝了几杯酒便散了。

    张氏派奴婢们带沈淮安去客房,沈淮安装模作样歇下,一转身却悄悄跑到薛婉的院落外面。

    薛婉因起的晚,吃了午饭,在院子里,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和芷荷春樱闲聊。她依旧穿着方才见客时的衣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姐今日还是应该扮一番的,听二姐,今早天不亮便起来了,凭白叫人家比下去了。”芷荷道。

    “她是她,我是不是,有什么干系?”薛婉笑道。

    “来也是奇怪,那日姐已回了这门亲事,老爷为何还要让沈大人到家里来住呢?”春樱也纳闷道,“奴婢瞧今日沈大人的模样,似并不清楚此事。”

    薛婉嘴角微勾,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爹爹自然有爹爹的考量,薛瑶和夫人,更有自己的算盘,我们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了,何必在意他们?你们也是,在外面口风都给我紧一点,不可多言半句。”

    芷荷和春樱齐齐称是。

    沈淮安站在门外,眉头却渐渐拧紧了。

    这辈子,他重生之后,本是一心想挽回薛婉,只是一回到京城便被李瑾瑜纠缠,他怕给薛婉惹麻烦,便处处谨慎,不敢流露出丝毫的意思,只暗地里谋划,帮她挡掉三皇子的姻缘,就连盈姨娘,也是他设计安插进薛家的。

    原本的计划是毒死薛老太太,让薛大人丁忧,那之后,他南下,她亦南下,再慢慢赢得薛婉的心。

    可相国寺的事让他终于明白,薛婉对他沈淮安根本没有半点好感,还十分抗拒。是以叶修昀要娶薛婉,他也认了,嫁到叶家,于薛婉来,实在是不错的归宿。

    她想嫁,他便帮她嫁。

    谁又想到,命运弄人,薛婉终究是没能嫁进叶家,而他最初做的局面,却阴错阳差的实现了,有时候午夜梦回,沈淮安忍不住犯嘀咕,老天爷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在耍他。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要遂了心愿,尤其是当他发现,薛婉也极有可能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他更是对她志在必得。

    这不是那个和沈淮安形同陌路的薛婉,这是上辈子那个陪他辗转边关,共赴沙场,却最终被他连累而死的薛婉。

    他替她报了仇,却挽回不了她的命。可既然今生今世,他们再相遇,那他这一次就再也不会放手。他已不在乎薛婉爱不爱她,只要这个人活着,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爱谁于沈淮安来,已经无所谓了。

    薛婉的余光看到院外似乎站了人,她心里咯噔一下,机警道:“谁?”

    春樱和芷荷齐齐出门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罢了,可能是我这一阵子太紧张了吧。”薛婉了个哈欠,往屋里走去。

    芷荷瞪眼看她:“大姐,您不会还要睡吧?”

    “自然是要睡的,夜里还要守岁呢。”薛婉认认真真地道。

    这一觉薛婉又睡到天色渐暗,她起了身,终于好好梳洗一番,此时整个锦溪已有了些许年味,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响着,不少人家互相串门,隐约可以听到热热闹闹的声响。

    镇子上照例是有年戏的,戏台子距离薛家不远,只可惜薛家有孝在身,不能去听,只能听一点声音,解解馋。

    南方的乡音薛婉早已听不懂,只隐约听着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有丫鬟来叫,又该吃年夜饭了。

    薛婉到时,薛瑶已在桌旁等着她了,桌子上摆了八样菜,另有一盘年糕,每人还有一碗汤圆。

    锦溪的习俗,大年夜是要吃年糕和汤圆的,薛家的年糕是留在老宅的老仆人自己的,淋上红糖很是香甜软糯。夜里守岁,薛婉吃了两块,很是餍足地放下筷子。

    薛宁年纪,外头的鞭炮声一响,他便坐不住了,薛婉见了干脆带着他出去放鞭炮烟花,如此也不必听屏风那头,沈淮安闹心的声音时不时传来。

    薛婉起身,才想起身旁还坐着一个薛瑶,想了想还是转身问道:“瑶儿妹妹要一起吗?”

    薛瑶眨眨眼,轻声道:“好啊,我和姐姐一起。”

    三人一同出门,站在院子里放烟火。

    夜色当空,漫天的繁星犹如一条银河,此起彼伏的烟火将星空照的透亮,不时闪烁。

    薛宁还是孩子,一边玩一边笑的灿烂,薛婉也跟着心情好了一些。过了一阵,盈姨娘也来了,身后的丫鬟可儿还拿了不少烟花棒。

    可儿将烟花棒分了,众人又一起在院子里放烟火,夜间昏暗,只烟火的光芒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薛宁咧着嘴,高兴地看着盈姨娘,纵然薛瑶瞪他无数回,他也顾不得了。

    他太,并不懂得为何母亲不叫自己亲近这又温柔又好看的姨娘。

    如此闹了许久,一阵鞭炮声密集地响起来,薛婉放下烟火,心中暗暗想,又是一年了啊。

    屋内,沈淮安放下筷子,和薛平又饮一杯。盛在他盘子里的那块年糕,只被吃了一口。

    张氏瞧了一眼,笑道:“沈大人多吃一点,这年糕可是旁的地方买不到的。”

    沈淮安笑了笑:“沈某不嗜甜,这年糕口味虽好,于沈某来,却不太合适。”

    张氏听此,脸上有些遗憾,却也不得再劝了。

    这一日直到后半夜,众人才散去。

    薛婉白日睡得多,精神奕奕地回到自己的院子,本是准备拉着春樱和芷荷牌九的,可春樱和芷荷却没她的精神,直太累,强行服侍她就寝之后,便都去睡了。

    这两个丫头越来越没大没了。

    薛婉气呼呼地又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好了衣裳跑到院子里看隔壁的院子放烟火,一片片的光亮在天空绽开,美不胜收。

    她抱着膝盖,看的神色恍惚,不禁想起在边关那些年,年年的新年,将士们饮酒、牌……一闹就是一整夜。

    边关冷的厉害,酒也都是烈酒的烧刀子,一杯下肚,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要点着了一般,哪有江南的酒醇厚,但那般的酒喝着痛快,喝的酣畅淋漓。

    沈淮安是海量,每年那些将士们都拼了命的灌他酒,总想把他灌醉,可他就那么一杯一杯的喝,不动声色地笑,而后,所有人都倒下了,只有他站着,转身看她,洋洋得意地问道:“你夫婿如何?”

    于是薛婉便笑道:“我夫君实在厉害。”

    下一刻,他便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

    薛婉想到这,终究是忍不住莞尔。

    她忍不住想,当年若是不回京城,若是一直在苦寒之地,他们俩不得就不会发现后来的那些事。

    薛婉回过神来,门外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而后大门“吱呀”一声开,沈淮安眼神发热地站在院子里。

    他似乎未料到薛婉没睡,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

    薛婉愣了愣,几乎不敢置信:“沈淮安?”

    沈淮安向来机敏,上辈子在京城的那几年,什么刀光剑影没见过,他只尝了一口,便知道他盘子里的年糕有问题,那甜腻的红糖香味里,夹杂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后来张氏莫名劝他,更让他确信。

    只是也不知是那药太厉害,还是他喝的酒后劲太大,总之他刚走进客房,便觉得不对。他不敢再呆下去,只好跌跌撞撞往外跑,本能地闯进了薛婉的院子。

    冬夜寒凉,沈淮安只穿单衣,被夜风一吹,清醒了几分,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黑暗中薛婉的脸白的发亮。

    他声音嘶哑地道:“你回去,我只在你院子里待一会儿。”

    薛婉眉头紧蹙,纵然离得远,但她也听出沈淮安的声音不太对劲。

    “你中毒了?”她问。

    沈淮安摇摇头,干笑一声:“不是毒。”

    薛婉挑眉:“那是什么?”

    沈淮安喘着粗气,靠着墙根坐下,他此时十分痛恨自己的目力太好,即便是这样的黑暗中,薛婉那带着淡淡粉色的唇也仿佛近在眼前,夜风之中,似还有桂花头油的香气。他几乎要产生幻觉,想起许多年前,那娇艳的身体,盈盈秋水般的眸子,是如何痛苦又欣喜过的模样。

    他有反应了,所以不得不坐下,来遮掩自己的尴尬。

    “你到底怎么了?话啊?”看着沈淮安竟站都站不住,薛婉的心中一阵烦躁,这人若是在她的院子里晕倒,她要怎么把他送回去?

    薛婉忍不住头疼的想。

    “我……”沈淮安咽了口唾沫,嘶哑着声音道,“中了点下三滥的东西。”

    薛婉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她火速起身,后退,将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又把门栓放下来,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迅速。

    沈淮安苦笑一声,无奈地低下头。

    门缝里传出薛婉的声音:“你自己能走了就赶快走,让人看到我可不清楚。”

    沈淮安乖乖点点头:“知道了。”

    好在他总共吃的不多,药力消退的极快,待有了些力气,沈淮安便起身,想溜回客房。

    可他刚推开院子的大门,便见一个少女站在原处,听他的声音,这才转身盈盈笑道:“沈将军去哪了?”

    正是薛瑶。

    沈淮安神色一暗。上辈子,直到最后,沈淮安才终于明白,薛婉的继母和妹妹到底何其恶毒,薛瑶的话到底有多么诛心。

    他神色厌弃地看了薛瑶一眼。

    “薛二姐,瓜田李下,如此深夜,你应当避嫌才是。”

    薛瑶没料到沈淮安话这般直接,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渐渐化成冰冷。她原来还当沈淮安是个可以考虑的对象,因此早早在这等候,却未料到竟碰了一鼻子灰。她向来骄傲,自无论样貌、见识、才学,在京中也都是数得上的,何时受过男子这般的冷脸。

    “沈将军方才可是去我姐姐的院子了?”薛瑶冷冷问道,“您误食了一些药物,又从我姐姐房中出来,此事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姐姐会不会被我爹爹掐死……”

    薛瑶话音未落,沈淮安人已到她面前,他的手掐着她的脖子,只需要轻轻使一点力气,便可以将她的脖子掐断。

    “薛二姑娘,沈某人从不受人胁迫。”沈淮安神色冰冷,手指渐渐用力。

    薛瑶只觉得喉咙被越掐越紧,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她的脸上略过一丝惊恐,后背也凉了,她盯着沈淮安冰冷的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人身体里似乎住着一只野兽,随时都有可能破壳而出。

    “放……放开……”薛瑶挣扎着抓住沈淮安的手腕,可却无济于事,她的脚几乎离开地面,无力地摇晃着。

    “如果你敢对薛婉不利,我叫你薛家鸡犬不留。”沈淮安一字一顿着,送开了手,将薛瑶仿佛破烂一般扔在地上。

    薛瑶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惊恐地看着沈淮安。

    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白日里见到他时的和煦和彬彬有礼,他像一只猛兽,眼底全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刹那间,薛瑶的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于这个男人来,薛婉是他的逆鳞,是他不可碰的逆鳞。

    她怯生生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抖若糠筛。

    “别杀我,别杀我……”

    “滚。”沈淮安冷冷道,他看着薛瑶手脚并用地爬出自己的院子,这才默默推门进屋。此时他的眼底已没了方才的冷漠,而是渐渐涌起一丝遗憾。

    上一世,若是他从一开始就杀了这个人,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样想着,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杀意。